3.
亚伦无力地向后一靠,柔软的沙发接住了他的脊背。他的右手放在一旁的相册上,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
回到纽约的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回家休息的空档,他还收拾了可以带走的东西,根据曦的遗书分配她的东西。此外他还翻出以前的相册,细细回顾了一遍曦的过去,以及自己没能参与的细节。
翻出以前的相册时他找到三张被另外存放的照片。
小孩子对于长大后的期待其实都很简单,比如“我想成为科学家”,“我想成为警察”这一类具体直白的事物,亦或是“我想拥有一台时光机”等诸如此类光怪陆离的幻想,自然小时候的曦也有过这样的时期。
第一张照片是曦首次参加音乐比赛获得第二名时拍下的照片,后面是她用稚嫩的手笔写下的愿望:我想成为一位优秀的小提琴家。
那时候的她,不过9岁。
第二张是她对着窗户发呆的照片,是她在中国拍摄的。那时候她还在定期接受治疗。一次她的心理医生让她写下她对未来的想法,两个小时过后曦仍是什么都没写。
因为她做不到。
正处于严重发病时期的曦,每天都会是不同的人格出现在同一具身躯里,情绪激动的时候几分钟就会换一个人格。这样周而复始的生活,让曦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恐惧,因此一度对生活失去了向往。
就连心理医生都无法准确把握每个人格出现的时机,但只有在拉小提琴的时候,出现的一定是曦的主人格。也是在那段期间,曦的小提琴技术有了突飞猛进地进步。大约一年多以后,她得到前去日本参加国际比赛的机会,好在那时她的病情有趋于稳定的迹象。
担心她和她身体里的个别人格适应不了环境变换而再次受到刺激,所以亚伦和她的心理医生一起帮她找到一个寄宿家庭,让她寄住在日本半年。
回来以后的曦,病情有了大幅度的好转,亚伦猜测应该是那边的人或事物对她有正面的影响才会产生如此效果,而第三张照片就是回来后的曦治疗时拍摄的。
空白许久的梦想终于再次用笔给填上了。
生病那几年对于曦来说是非常难熬的时期,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确定过去了几天与这段期间她的身体又做过什么,光是让自己接受这样的现状就已经超出她所能承担的负荷,而她更没办法设想在这段期间她又给多少人造成了多少的困扰。
所以,她想快点好起来,不想再让关心她的人难过。
从疾病里慢慢走出来的她,终于又有精力去思考未来的路。
“哥哥,我受到了太多人的帮助,太多人的照顾,无私的也好,有偿的也好,但是来自大家的善意也是真实存在的,我正是因为这份善意重新找回了我自己。”
“如果未来的我能被一个人如此需要着,希望我能像你们帮助我那样,去帮助那个人。”
……
亚伦花了几天通过她留下的东西,再次回顾有关她的成长旅程,他也试着重新认识她。几个人格融合成一个人,也让她在心智上成长许多,使她活得比许多同龄人甚至年长者都要通透,所以他理解她所作出的决定并非出于冲动。
曦一直以为自己会得人格分裂症,是因为校园霸凌和种族歧视,可那不过是原因之一。
还有件事情,现在的曦并不知道。
长居中国的父母,一年中会有两次回到美国看望他们。他们最后一次来纽约是曦快10岁的时候,也是那次曦亲眼目睹了父母出车祸的场景,她的内心不知如何去处理如此沉重的打击,于是JT从她的身体里诞生了。从那以后JT一直默默替她承受着她难以面对的痛苦,负面情绪的累积导致他在日后的治疗一直选择不配合的态度。亚伦曾和JT交谈过,聊到为什么不配合治疗的时候,那个14岁的小男孩哭着跟他道歉。他说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怕接受了自己的记忆后曦会承受不了痛苦而重蹈覆辙。
意外的是,从日本回来后,曦的疗程反而变得可观了不少,人格之间的排斥现象没有之前那么明显,尤其是JT。治疗接近尾声的时候,JT在成为主人格的一部分之后,亚伦发现JT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使曦并没有父母去世的记忆。
JT这么做,虽然让曦忘记她目睹父母去世的事情,可这起事故给她带来的影响并没有消失。曦的主治医生在她16岁时说过,曦的潜意识里对生命有种微妙的消极看法,这样的思维模式会在无形中影响她的判断,尽管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一丝微妙的,异于常人的未雨绸缪很有可能会在将来让她做出用寻常价值观无法理解的决定。
亚修的出现也许是促使这一切发生的催化剂,可最后做出选择的依旧是曦自己,是她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去延续她的存在。
“我想成为一个温柔的,能够帮助到他人的人,同时也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这是她在第三张照片上写下的话。
亚伦一直都为曦这个妹妹感到骄傲,曦能走出那样的过去,蜕变为温柔善良的人,也因为这样的性格,会让她毫不犹豫地去帮助那些需要她的人,无论是日后那些不会被他知道姓名的人们,还是那位因为曦而脱离□□的少年,又或是那名的退役军人,亦或是这位名叫亚修的少年。
也许有人会认为曦这样近乎没有底线的无私是一种性格的缺陷,可是他们毕竟只是旁观者,并不是曦。
等到亚伦察觉到身上的暖意时,他发现原来窗外的阳光已经那么耀眼,它将自己的温度挥霍进房内,栖息在他们身上。
比起刚回到家那会儿,此时的屋子已经亮敞了许多。
亚伦的目光再次落到面前的少年。
一个15岁的孩子,却过于老成。甚至和当年的JT有着相似的气质。流逝的岁月让他成长也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痛苦,所以亚伦只能在他的眼里看见一潭的死水。即便是这样的男孩,在提到曦的时候,在回忆有关她的记忆时,才会展现不同的一面。他身上第一次出现了十几岁少年该有的感觉,恍若一道明媚的光芒出现在他的瞳孔之中,熠熠生辉。
一如她的名字,曦微初临,带着初阳的和煦与烂漫,带着黎明的希望与美好,穿破长夜的寒冷与迷惘,照亮那些在黑暗中徘徊的人们。
执着却也勇敢。
想到这儿,亚伦似乎也找到那个值不值得的问题的答案——曦实现了自己当时写下的愿望。
又能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点呢?
“亚修……”亚伦凝视着第三张照片上的曦。
刚回到久违的纽约,她像个初来乍到的旅客逛了许多地方。而这张照片就是经过自由女神像的时候,他为她拍摄的。
相片上的曦笑得格外灿烂,他也想将这样的她放入自己的回忆里。
他把这三张照片放回相册之后,来到亚修跟前:“你会记住她的,对吗?”
人生在世,很多人都是来去匆匆的过客。但是他们都有想要记住的对象,或成为不想被遗忘的存在。曦只有短短18年,会忘记她的人很多,比如听过她音乐的人,受过她微不足道帮助的人,但是他不会忘记她,他也同样不希望眼前这个少年会忘记她,即使这个少年也许会在将来遇见比她还要重要的人。
随着岁月走过的步伐,人会遗失许多回忆的碎片,亚伦并不奢望他去记住她的付出,也不需要他过于怀念他和她之间的点点滴滴,只需要他记住有这么一个女孩,带着昙花一现的生命,灿烂地路过他的人生。
就当是——
——“就当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私。”
亚修微微红了眼眶。
随后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之后,第一次,他将目光投向这张长得与曦有七分相似的脸庞,与他深邃的双眼,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此时无声胜有声。
4.
亚伦交给亚修的东西是一个U盘,重量不足30克,每次握在手心的时候总会感觉到一种异常厚重的分量。
至于原因,大概就是这东西上面承载着她对他的思念吧,无形却最难以承担。
起初亚伦差点丢了这个意外发现的东西,当他看完里面的内容才知道这是她录给亚修的,她却没有交给他,甚至被自己藏到角落里。
但这个U盘阴差阳错被他发现,大概有悖她的打算,他还是自作主张地将它交给了亚修。
这是他的私心。
少年默不作声地,微微颤抖的双手从他手中接过了U盘,皱着眉头凝视着掌心中那个小小的,黑色的物件,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那眼神,仿佛不是在看物品,而是在看一份感情,一份思念,或者说是,曦本人。
就像亚伦,第一次拿到曦给自己留下的遗物时所产生的情绪。
向来能言善辩的亚伦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是拍了拍亚修的肩膀,让先他坐下,随后他离开客厅,进入一旁的客房。
滴答。滴答。滴答。
指针转动的声音似乎在一点点唤起他过去的记忆。
滴答。滴答。
时间亦没有过去很久,察觉到轮胎划过地面的声响,亚修有些诧异看过去,然而在下一秒他的动作也骤然停止。
言语丧失。呼吸停止。
唯一可以证明时间流逝的,是他不断在提出疑问的大脑。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为什么他会成为这个样子?
为什么?
……
他和曦还有曦的哥哥又有什么关系?
彩色的画面失去了声音,他看见他们停在自己的面前,他看到曦的哥哥张嘴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可一切都被自己隔绝在外。
有那么一滴泪水,划过脸颊,坠落至地面。而后,关于他的时间,再次被启动。
鼓膜也开始再次接收声波的频率。
“他是曦在回家途中的小巷里发现的,起初并没有在意,但认出这个男人可能是你哥哥,便在离开那个小巷不久后通知了警察。”
蒙着水雾的双眼,似乎将眼前的一切都幻化成虚妄,可是他依旧努力在朦胧中清晰对方的长相。
“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开始警方怀疑是因为毒品过量所造成的,但是血液化验的结果证明不仅如此。考虑到他参加过伊拉克战争的情况,大概是在那边接触到什么新型药物才会产生这样的症状。”
每一次抬起脚步,都比以往要沉重太多太多,好像每一步,都在逼他直视不愿面对的现实,可他没有办法停下来。
“曦迟迟没有告诉你,大概是不希望你同这样的哥哥相认,毕竟他的状态至今也仍然非常糟糕。”
——原来如此。
……
他终于走到他的面前,虽然沧桑了许多,虽然憔悴了许多,虽然他神智不清,但是血缘上的羁绊让亚修把他认了出来。不管走到哪里,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他依旧是儿时的自己最崇拜,最依赖的家人。
亚修小心地触碰到对方放在膝盖的手背时,身体犹如突然失去神经中枢的控制,从曦出事那天起开始积压的泪水超出可以承载的负荷,克制,愧疚,不甘,哀伤以及微妙的感激在他的内心来回叫嚣,亚修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
“哥哥……”
“为什么……”
……
——对不起。
从被发现那天起,葛利夫一直都是处于茫然的状态,面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后来安东尼奥以“涉嫌新型毒品交易”的名义将他暂时羁押在警署,可惜这样的精神状态对调查并无帮助,眼看着拘留时限一点点逼近,安东尼奥便想通知曦没办法继续将他留在警局,但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曦就遇害了。
最后只能让他们如此团圆。
亚修趴在葛利夫的大腿上小声地啜泣。久别重逢的场景,让亚伦格外感慨。倘若多年之后,他还能看见曦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话,可能反应会比亚修还要激烈。
与他们不同的是,自己这边,不过是异想天开。
内心不自禁产生动容,他开口问亚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忙……”
“不,不用了。”
他跪在自己哥哥的旁边,依旧低着头,声音中仍然带着厚重的鼻音,冷静下来的声音透露出一份坚定。
“我亏欠你的已经太多了,剩下让我自己处理就好。”
“谢谢。”
……
来到大门后,亚修并没有径直离开,而是推着葛利夫坐的轮椅转过身,他的视线穿过亚伦站着的地方,落在他身后空旷的房间好久好久,久到他们都不知道是第几辆汽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他才缓缓开口:“曦她……再也回不来了吧……”
话音刚落,鼻子也酸了。
他还是,问出了这个最不敢面对的问题。
亚伦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他默然不语地握紧了手中的手机。
亚修内心一紧,水汽又再次浮现在眼前。
答案已然明了。
“明明知道不可能,可是只要看向这扇大门,总觉得下一秒,她会笑着把门打开。”
言语中的沙哑与哽咽清晰地落入亚伦的耳里,亚修的笑容中透露中浓重的不舍与忧伤,仿佛一触即碎的玻璃。
突如其来的心疼,却不知道是心疼谁要更多一些。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吧……谢谢你,愿意将哥哥带到我身边。”
于此相比,他有更多更多的话语,想一一对那个犹如太阳般温暖的女孩诉说。
谢谢你帮我找到哥哥。
谢谢你愿意来到我身边。
可是我却没能救你,对不起。
我也没能珍惜你,对不起。
……
不管是什么形式的千言万语,她都再也听不到了。
“再见”,“拜拜”,这些标志着分别的词语,亚修一个也没说出口,他只是走到亚伦面前,对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再次抬起头时。之前脸上那些波澜的情绪已经被隐去,只剩下风轻云淡。
亚伦不敢去想,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到底动用了多少意志力才可以做到这一点。
但也是从此刻开始,后面的发生的故事将由他重新续写,与自己也不再有关。
亚伦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看着他们的影子被阳光无限拉长,最后被光晕一点点模糊,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网膜可以触及的范围内。
一时间,内心也是五味成杂。
亚修年纪虽然小,但已经非常有能力也非常聪明,从他可以保护曦那么久还不被格鲁兹发现一点上就能看出来。毕竟以前他参与过的刑事案件里,凡是与格鲁兹有关的案件,大部分证人就算在警方的保护下不出三个月便会意外丧生。
即使他没有刻意点明,但亚修应该也察觉到曦的遇害和葛利夫的出现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的帮助。
自己做了“多余”的事情,如果曦知道的话,应该会生气吧。
可那又如何呢,毕竟她之前自作主张做了那么多决定也没和自己谈过,这次,他也选择自私一回吧。
就算,都扯平了。
5.
亚伦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四周安静一片,只剩下秒针转动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仿佛是为他的决定给出倒计时。
而他也配合着节奏,不停在手上翻转着手机。
最后,他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似的,拨通医院的电话号码。
“你好,请问是创伤科的ICU部门吗,我是曦·C·甄的哥哥,亚伦·甄。关于那份‘器官捐赠’的同意书,我也选择同意。”
他闭上眼睛:“接下来就会去医院签署文件。”
……
刚打开大门准备离开的时候,亚伦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诧异地转过身去。房间仍是空无一人,微微打开的窗户,窗帘有一阵没一阵地随着微风轻轻拂动,阳光依然宁静地流淌在这个空间里,照暖了周遭的空气。
连带着化雪的气候也不再那么寒冷。
尽管没有那么洒脱,但这是曦出事以来,他第一次能够由衷地笑出来。
“没事的,不用客气,曦儿。”
他用中文低喃,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大门咚地一声关上,屋子里明亮依旧,花园里的冰雪已经消融,绿色的植物在太阳下静静地伸着懒腰,似乎在无声告知着人们,春天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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