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厉正挂念着自己碗里的肘子,急匆匆走到一半,又想起刘邦把自己拉到一边翻来覆去叮嘱,要看着张良把药喝完。
他停下脚步,思考半晌,脑子里被刘邦絮絮叨叨的声音吵得疼,虽然不知道刘邦为什么总觉得张良会偷偷不喝药,但还是决定免除后患,去看着人喝完再走。
谁知走到帐外,发现帐外卫兵被支开,里面隐隐约约能听见交谈声。
走南闯北的第六感让阳厉掀开帘子的动作一顿,放轻了脚步,只悄悄地扯开一条缝,望向里面。
张良背对着门口,另一人侧面朝阳厉,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张良说些什么。
此人年纪看上去与刘邦相似,大张良几岁,长得不错,疏眉朗目,声音浑厚,和刘邦的痞气不同,而是有种干净利落的仗义感。
阳厉从未见过此人,应该也非刘军中人,两人看上去还算熟悉。
老友叙旧,这场景似乎没什么问题,但阳厉却下意识地觉得不对,正打算仔细凑近听谈话内容,却兀然寒毛竖起,满头是汗地回头,正巧与眯着眼睛打量自己的刘邦对视。
神出鬼没的刘邦手里还拿着几个野果,另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不让人动,面色不虞地把眼神从惊魂未定的阳厉脸上移开,直刺进帐内那谈话的两人。
阳厉咽了咽口水,在保护张良与保护自己之间选择了后者,悄悄把缝隙拉得更大,里面的声音又要清晰一分。
“你叫项伯……原来你是项氏子弟。”张良语气淡淡的,听不太出情绪,但相比项伯明显热切不足,“这么晚了竟潜入敌帐?怎么进来的?”
项伯愣了愣,低头有些羞愧:“子房,抱歉,此事是我莽撞了。武信君在时我在外驻守,后来宴会上匆匆一面,我才知你本名张良字子房,但我怕横生枝节,便未曾来找你叙旧。”
张良盯着他,默了默,放缓了语气:“你不惜夜晚来沛公营帐,所为何事?”
“急事,生死攸关,我就是为此事来找你的。”项伯抬头,面露急切,“子房,你如果信我,现在就跟我走。”
“啪嚓”一声。
阳厉有些绝望地侧头,看向那颗被捏碎的可怜果子。
刘邦微笑回视,和善地示意他不要闹继续看,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来慢慢擦手。
张良没有回应项伯后面的话,而是疑惑:“生死攸关?”
“正是,项羽他……”项伯说到一半卡了壳,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认真地盯着张良的眼睛,下定决心般吸气,“项羽四十万大军已至鸿门,你们营中应该是有内奸,将刘邦所做之事尽数告知项羽。项羽听闻刘邦要称王并以嬴婴为相,勃然大怒,明日一早便要来剿灭刘邦。”
其中利害一听便懂。
张良呼吸一滞,面色发白,手撑于桌案,语气微颤:“所以你是来……”
“我是来救你的,子房。”项伯见他如此反应,连忙上前,手虚扶他一把,“你了解项羽的性格,刘邦必死不疑,甚至这整个军营都有可能血流成河,你不要死在这里!”
鸿门离灞上四十里,项羽四十万大军对阵刘邦十万,项羽来得悄无声息,若是没有项伯带来的消息,不管刘邦的部队如何戒备森严,明天早上都一定会被直接踏平。
可问题就在于,各路诸侯中,如今只有刘邦勉强能与项羽一战,假如刘邦真的兵败,项羽便能成功一统天下——这是真正的军事机密,项伯这么简单就告诉他了?
张良猛地掩嘴,剧烈咳嗽起来。
“子房!你没事吧?”项伯紧张道,伸手轻拍他肩,想帮他顺气。
“抱歉,稍等片刻。”张良摇摇头转身,捧起已经有些凉的药碗,极其缓慢地喝起来。
项伯平地起惊雷,帐外二人同样被这个消息震撼住了。
如果此人所言不虚,只要见不到项羽无法陈情,那他们再周密的布置也无从下手。
他们与死亡擦肩而过。
阳厉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惊呼,又看向刘邦的脸。
刘邦却没太大的反应,而是皱起眉头,定定地看着喝药的张良。
刘邦明白,张良并没有完全相信这个叫项伯的人,不过是借着喝药的时机思考此人是否能够相信。
确实太诡异,大战前夕,真的会有人为了敌营的另一个人而轻易说出军机么?
刘邦知道张良不会答应离开,他在等张良的对策。
一碗苦药下肚,张良皱了皱眉头,轻轻放下碗,没发出一点声音:“我想这当中有什么误会,项将军未免也太心急了。”
“你知道的,我那侄儿性格暴虐,最看不得别人欺负到他头上。”项伯叹了口气,“力气有余,欠点义气。”
义气。
张良心思一动。
他抬头看向项伯,抓住一直虚扶在自己身边的手臂,表情诚恳:“我作为刘邦的军师,肯定逃不了一死,你救了我的命。”
项伯另一只手挠挠后脑勺,竟是露出了一点羞涩:“是你先救了我的命。”
项伯牵起张良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让他感觉到自己有力的心跳。
“我行走江湖,凭的是一个‘义’字,我这条命是你张良给的,六年前匆匆分别来不及报答,如今竟能相见,哪有不来保全你的道理?”项伯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跟我走,项羽那里我来说服,我保证,只要我项伯在,从今往后荣华富贵,你……”
“啪嚓”又是一声。
阳厉简直恨不得自己当场晕过去,谁能告诉自己这里的气氛为什么那么诡异啊!
刘邦手里又一颗果子被捏碎成渣,尸体零零碎碎地落到地上。
他若无其事地再次掏出手帕来擦手。
张良听完沉吟半晌,再抬头时,似乎已经想通其中利害,脸上已经带着欣喜:“项兄大恩,良无以为报。”
项伯看他的脸,一时间竟没能说出话来。
除开项伯匆匆看的那几眼,两人见面已经是六年前,虽然长相未变,张良给人的感觉确实几乎换了一个人。
张良如今生活得似乎很好,如果说他是白玉,那他现在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温润光泽,仿佛长久都被人珍重握于手中。
不再锋利,不再冰冷,取而代之的是安心与柔和。
这双吸引人的眼睛也是如此,甚至当他从下往上望着自己,眼里有光芒闪动,项伯能看见他眼角微红。
是这双眼睛本就如此,还是要哭?
项伯悄然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抬手,想为他拭泪。
可惜下一秒,张良恰巧往后退了退,被握于项伯胸口的手往上,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认真:“项兄胸怀义气,如此情况仍不忘承诺,子房佩服。但恕良直言,如若我直接跟着项兄离开,反而对不住项兄赤忱了!”
“子房何出此言?”
“实不相瞒,于乱世之中行走,危机四伏,我的命本就为刘邦所救,吾王又派我协助刘邦,为其出谋划策,”张良眼眸低垂,十分低落,然而项伯并不能看发现他其实全身紧绷,仿佛孤注一掷般紧张,“我要是不声不响地走了,陷恩人生死不顾,弃王上命令不从,此乃不忠、不义之人!”
项伯闻言,忽然懂了问题的重要性,神色肃穆。
“为人臣者不忠,为人弟者不义,就算苟活于世,享千万家财,与死又有何区别?”张良偏过头,再次咳嗽起来。
“无妨!子房!”项伯连忙道,“不如你先去与刘邦说明,也算为他尽了最后的心力。”
张良回头与他对视,终于绽放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项兄若能允许我告诫刘兄,自然再好不过。”
项伯坐在里面等,张良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只见偷听的两人在几米外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旁边还莫名其妙的一股瓜果味。
张良抱着手站在旁边,等刘邦自己低下头来找他,双手承上一颗果子。
“你们都听见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张良咬了一口细细嚼,“这步是沛公走错了,但叛徒我们却也没抓完。”
“不一定是项羽安插的叛徒,也有可能是有人临时倒戈。”刘邦看着张良咬下第二口,脸绷得紧,“我们怎么办?”
“若是交战,能抵挡项羽么?”张良看一眼满脸后悔认错的刘邦,把果子啃干净了。
“……不能。”
“明日项羽便要发兵,如今能见项羽的只有项伯,必须在他身上做文章。项伯讲究一个‘义’字,义字打头,做什么都行。”张良说,短促笑了一下,“沛公,这恰巧是你擅长的。”
刘邦与他相视片刻,火急火燎的紧张心情,像是被泉水柔和冲刷,终于是慢慢放下了。
“阿厉,赶紧去拿酒肉来。”刘邦转头吩咐道。
一旁没听懂的阳厉一边迈开腿一边疑惑:“什么时候了还要喝酒?”
“小孩子懂些什么?大人要陪酒了。”
阳厉嘁声跑开了。
“害不害怕?”张良走过来握他的手,“弄不好,明日就只能殉情了。”
刘邦回握:“这些俏皮话可不像你。”
张良嘴角扬出一点弧度:“我害怕。”
下一刻,刘邦上半身倾过来,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伴着淡淡的酒味,刘邦的肩膀坚实有力,两人的剧烈心跳渐渐重合,血液压进四肢百骸。
“不害怕。”刘邦说,“我在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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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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