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无心和杨婵夫妇快步走出茅屋，化回原型的哮天犬正在院中兴奋得来回转圈，朝天高吠。
三人抬头看去，舅甥二人已从地面打到半空，斜阳暖融融的金色里，两道人影快得看不出形状，真气收敛在两人身周，没有丝毫泄露，连地面沙尘都不曾荡起一丝一毫。
敖无心想劝他们点到为止，可自己此刻没有立场插在他们舅甥中间。再看杨婵，她并不知杨戬身上有伤，此刻只怕牵挂刘沉香更多。
至于刘彦昌，面色平静，眉宇微凝，恰到好处的关切，未发一言。敖无心看不透他的心绪。
杨戬和刘沉香从华山西峰一路打到南麓，谁都没有幻出武器，只使出近身擒拿。
二人法力半斤八两的情况下，拼的便是实战机变。
刘沉香不敢稍错，凝神屏息，将精神全都灌注到招式上，从一开始的见招拆招，渐渐应接不暇。
余晖刺目，令刘沉香变得眼花缭乱起来。
蓦地，二人同时一推，在半空分开数丈距离，目光四下扫视——方才有人经过！
舅甥交换了一下眼神，达成共识，降下云头朝同一个方向追去。
南麓树木参天，极易隐蔽，杨戬和刘沉香在树影间灵活穿梭，越追越快，很快便看到前方树木间闪过绛紫色衣角
二人再次交换眼神，分别从两侧包抄过去。
果然那人便是鬼面书生，鬼鬼祟祟似乎在故意引导。只可惜，无论是杨戬还是刘沉香，都不惧他会在前方布下什么拙劣陷阱。
鬼面书生正拼尽全力在古木间穿梭，眼看便要冲出这片深林，被人从左侧狠狠拽住。失去重心之前，他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已被人按在树干上制住。
“二郎真君好速度啊。”鬼面书生胸口被用力按压着，艰难吐气笑道。
“过奖。”杨戬语音冰冷，却在看清此人面具后的双眼时，表情凝滞。
就在杨戬微怔的间隙，鬼面书生趁机奋力一挣，旋身错开，将宝莲灯幻在手中。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擦着鬼面书生的手迅猛飞过，若非宝莲灯的法力将那道金光逼开了些微的角度，鬼面书生的手便要被削断了。
啪的一声，金光切进树干，原来是一把玲珑小斧。
鬼面书生见势不好，便收了宝莲灯，捻了个法诀，化作一道黑烟消失了。
原本以刘沉香的筋斗云功夫，要追上贼人不在话下，但刘沉香只是收回小斧，未再穷追，而是定定地看向了杨戬。
“那贼人好生厉害，竟能从舅舅的钳制下脱身。”刘沉香平淡的语气中透着掩不住的讽刺。
他想听舅舅的解释。
为什么，要放走偷盗宝莲灯的贼人。
若非舅舅有意放走贼人，便是他刘沉香自己也难以从那一招钳制下逆转局面。
杨戬只道：“他忽然现身，意图不明，赶快回去瞧瞧你娘，当心有埋伏。”
“宝莲灯都在贼人手里了，他的目标若是我娘，早就下手了，岂会等到今日我与舅舅都在华山之时？”刘沉香无法接受这个说辞。
“舅舅，我想知道为什么。”刘沉香盯着杨戬，表情像个委屈的孩子。
“什么为什么？”杨戬无奈。
“为什么舅舅迟迟不来，为什么好不容易拿住了贼人又将他放走？为什么？”刘沉香咬咬牙，拼着被舅舅教训责怪，还是将忍在心底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舅舅或许公务缠身，实在走不开，可是在舅舅心里，可曾想到我娘这些日子是如何过来的？”
杨戬听了这些忤逆的话，少见地并未教训刘沉香。天色微沉，模糊了他的神色，只有颀长的影子拖在林间的草叶上，随之摇曳。
刘沉香不管不顾地说完，也有些后悔。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却还是说了这些孩子话。
刘沉香并没有注意到，这次下界，舅舅反常地沉默了许多。
“……舅舅，我们接着比完吧。”刘沉香给自己圆场。
“好。”
这一次，杨戬并未手下留情，刘沉香也心神不宁，两人直搅得万叶飞旋，沙尘四起。
到了第九招上，刘沉香袭向杨戬咽喉，杨戬反手一劈，刘沉香那只手被打了回去，杨戬进攻的手同时攻到了刘沉香颈侧。
力道堪堪收住，激荡的真气却还是震得刘沉香呼吸一窒，脖颈肿痛。
刘沉香神情一凛，将心底的不宁强行按下，化作愈加迅猛的进攻，拼着受伤也要扳回一局。
杨戬却两招将他推开，“沉香，你心不静，今日到此为止。”
“还没分出胜负呢！”刘沉香不依不饶，伸手幻出小斧，“亮兵器吧，舅舅！”
话音未落，便已再度攻上，逼杨戬召出三件两刃戟抵挡。
杨戬却不想再战，只用三首神蛟化作的墨扇抵挡，“住手，今日到此为止。”
眼见舅舅连兵器都不屑使，刘沉香好不容易压下的无名火又烧起来，手下招式愈发凌厉，“舅舅！和我打！”
“你发什么疯？”杨戬抬扇卸去刘沉香劈过来的一击，面上也露出不悦之色，“适合而止！你娘还在等我们回去。”
杨戬眸中怒火一闪，手腕一转，将刘沉香手中的小斧挑飞出去。
刘沉香又惊又怒，下意识抓向对手胸口。
若在实战中，此刻弃兵反攻乃是上策，对手此刻尚未收招，乃是破绽最多的时机。
以杨戬的速度，刘沉香即便抓住时机立刻反攻，也无法抓到杨戬的一片衣角。
但舅舅的速度却意外慢了半拍。
刘沉香在碰到杨戬胸前衣襟时，立刻收掌，只揪住了杨戬的衣领，但法力的惯性却无法全然收住——不过应当并无大碍，这一点冲击对舅舅来说只是挠痒痒而已，根本伤不了他。
刘沉香随着向后避去的杨戬一同站定，面露歉疚：“沉香失手了，舅舅无碍吧？”
杨戬的脸色并不好看，似是不悦，“无妨。只是，习武无外乎修心，你有心事，招式便不稳，力道不能完全控制，这是大忌。”
“舅舅说得是。”刘沉香惭愧低头，“时候不早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杨戬却道：“你先回去陪你娘，我再去看看方才那鬼面书生经过的地方。”
“舅舅还是疑心那厮有诈？”
“明知你我在此切磋，却还暴露了行迹，要么是他本身修为不高，误打误撞被你我发觉，要么便是故意而为。”
刘沉香自然认为是前者。那厮武艺不甚精湛，就算有宝莲灯在手，也不会有胆子现身在自己和舅舅二人跟前，那不是自寻死路么？舅舅还是这般多疑。
“你先回去，免得你娘多等，也护卫你娘的安危。”
刘沉香便应了，先走一步。
当年，王母娘娘下凡历劫归来，特意召见了刘沉香，表示欣赏他的才华，希望他能不计前嫌留在天廷，做一个对三界有用之人。
——“二郎神阳奉阴违，不论是为了苍生大义，还是为了旁的什么，总归把三圣母关起来的是他，害死你爹刘彦昌的也是他，甚至为达目的，不惜把西天的斗战胜佛拖下水，这些，三界都不会忘。”
王母花容月貌，雍容典雅地端坐在金碧辉煌的瑶池大殿中，说出的话也令人眼花缭乱。
——“沉香，本宫给你一官半职，也是为了让你能保护自己一家。”
最终，刘沉香接下了第三十七天将之职，至于王母所言，他自是不信的。
但有些话虽然不信，却像一颗种子，悄悄地在心底隐秘的角落扎根，等发现它抽芽的时候，便为时已晚了。
舅舅为了培养他费尽心思不假，但那些凌厉手段、狠绝心性，的确令人不寒而栗。刘沉香承认，舅舅的深沉心思，他从来都看不清。
回到家中，杨婵和敖无心正坐在院中赏月说话，哮天犬卧在一旁已然入眠，竟有种久违的岁月轻柔之感。
“娘，敖执律，沉香回来了。我爹呢？”
“去灯笼铺了。他总舍不得关张，这不，当初帮忙建书塾的李员外娶儿媳，说什么也要求一排刘家的灯笼保佑，你爹不忍拂了李员外的意。”
听到这些人间烟火，刘沉香的心情也跟着轻快了不少。
“二哥怎么没同你回来？”
这也是敖无心想问的。
“舅舅不放心，要巡视一会子，命我先回来。”
刘沉香不欲多言，方才的切磋是自己心境出了问题，怕娘问起来丢人。更没提遇见鬼面书生一事，怕娘担心。
娘这些日子都消瘦了。
杨婵点点头，对敖无心道：“等二哥回来，明日咱们商量出个对策，如若不成，我先行上天请罪，总要给陛下娘娘一个交待。”
敖无心忙拍着杨婵的手说了些宽慰的话，余光却总不由朝刘沉香来时的方向瞥。
杨戬先前伤得多厉害她最清楚，眼下只痊愈了五六成，万一再遇见鬼面书生，会不会出事啊……
-
天廷，灵霄宝殿。
玉帝听完李靖的汇报，眉心皱得厉害。
大鹏鸟已无法复元，被移交佛教发落，宝莲灯一案还要等杨戬那边的消息。
玉帝烦闷地命李靖退下，着人宣了真君神殿执律神斗羊。
斗羊上殿，玉帝屏退左右。
“好了，没有旁人了，不必再用那副羊样子在朕跟前。”玉帝熟稔地笑了。
于是斗羊摇身一变，幻回原身。
那是个极清秀的年轻人，样貌约莫十**岁，脸庞瘦削，皮肤白皙，凤目斜飞，有一种清濯弱质之美。
年轻人躬身一拜到底，“蛇妖白素贞之子许仕林拜见陛下。”
“年纪轻轻便在凡间科考一举夺魁，高中状元，是个可造之才。”玉帝捋着长髯微笑。
“有幸为玉皇大帝陛下效力才是草民之幸。”许仕林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恭谨，既不过分谄媚，也足够谦卑。
玉帝喜欢他的聪慧和分寸。
“在真君神殿过得怎样？”玉帝问。
“一切安好，谢陛下关怀。”许仕林答，“陛下钦赐的宝物果然管用，哮天犬没有嗅出异样，二郎真君没有识破草民，便是南天门照妖镜也不曾照出草民真身。”
“这是自然，”玉帝笑意愈发深浓，“朕赐你的，是照妖镜背面的一块碎片，贴在身上便是如来佛祖也分辨不出你的变化之术。”
玉帝话归正题：“大鹏鸟失去灵智一事，你可听说了？”
“是。”
“可与你有关？”玉帝慢条斯理地捋着长髯。
许仕林当即跪伏在地，“是，与草民有关。”
“你倒诚实。”
“草民对陛下绝不敢有半句虚言。”许仕林将这句狗腿之言说得坦坦荡荡，看似清澈的凤目之下，是蠢蠢欲动的野心。
“说吧，怎么回事？”
“陛下当日交代草民可从大鹏鸟手中借走佛教至宝，可草民远远不是大鹏鸟的对手，便使了些巧计。大鹏鸟眼见不敌，为保护宝物，将其吞下。只不过，草民已将宝物换成赝品，大鹏鸟实际吞下的乃是赝品，谁料竟致其返祖。”
“吞下赝品以至于返祖，这里面有没有你的手笔？”
昊天玉帝威压在上，许仕林以头触地，“禀陛下，有。只有大鹏鸟失了灵智，才不会……胡乱供述。”
“说你诚实，你还真诚实。”玉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许仕林不敢答话。
“你可知，这宝物借来是作何用？”
“草民不知。”
“还自称‘草民’么？”玉帝笑，“去真君神殿也有些日子了，朕的南天门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许仕林抬头，望向上座的玉帝。
“你许仕林，就是朕钦派到真君神殿的执律神，堂堂正正的，不过是奉朕之命暂时隐藏身世罢了，明白吗？”
许仕林的凤目中闪过一丝狂喜，“小仙……谢陛下！”
“起来吧，行这么大礼做什么。”玉帝话音慈爱，
许仕林便从容起身。
“从大鹏鸟出‘借’来的宝物，朕早已给了一个人，朕命你与她好好配合。”
“是何人？”
“杨戬已将她任命为你的上司。”
“敖执律，敖无心？”许仕林面露诧异，“她究竟是什么人？”
玉帝轻笑，“杨戬的软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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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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