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普洱都已经凉得差不多了，沉香把小茶盏往嘴边一凑，微微一顿，惊讶于唇上冰冷的温度。
他和李大哥聊了这么长时间么？
杨戬一事一直是杨婵心上的一道坎，这十六年来，杨婵日里夜里调查杨戬判过的旧案，发现的玄机不少，就算已经挑挑拣拣和沉香转述了一遍，也不是一盏茶的时间能够说完的。
沉香试了试茶的温度，想放下茶盏，又觉得口干舌燥，索性把凉了的茶仰头喝了。李觅欢也试了试茶的温度，苦笑一下，叫小二来重上了壶茶。
“沉香，我觉得……你说的不无道理。”李觅欢沉吟道，对上沉香急切的目光，“如果我父亲真的是被冤枉的——”
“我娘还跟我说，从前的凤仙郡虽然被降罪，多年未曾下雨，可是不知为何，井中河流中的水都未曾断绝，虽说郡中老人说从前开通引水沟渠废了一些时间，可是多年连旱的危害也被冲淡了不少。”
李觅欢低头喝了一口热茶，“除了下达命令之人，三界神职众多，错综复杂极难溯源，倘若这些对百姓的保护措施都不是我父亲所为，而是其他心系百姓的神仙所为呢？倘若他真的思凡，为了揽权而视人命如草芥呢？”
沉香一皱眉，“可是我娘说，舅舅不是那样的人。”接着，他凑近李觅欢，安慰道，“李大哥，你是不是觉得舅舅可能真的是罪神，所以才这样忐忑啊。”他又给李觅欢杯中添了茶，“你放心，我娘和舅舅做了几千年的兄妹，肯定是了解舅舅的。”
李觅欢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杨婵一晚和沉香说了许多，已经让杨戬在沉香心中留了一个好印象，他也不好再继续指出沉香推测中的漏洞，只得问了一句，“所以，沉香，你是如何想的？”
沉香捏着手中茶盏，忽而把茶盏在桌上一放，发出“嗒”的一声，“我想去把舅舅救出来，不能让舅舅这样一个好神蒙冤，也让娘不那么伤心。”
李觅欢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模样，心下觉得不妙，“沉香，我知道你从小就对不公十分敏感，但是我父亲一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更何况这几日正是你四处走动熟悉人间官场之时，还是多将精力放在应酬上为好。”
沉香不满地噘嘴，“应酬，全是应酬，李大哥，你知道我一向讨厌这些乱七八糟的场面活动，每天笑得脸都僵了。”
“你若不先去人间官场摸爬滚打一番，又如何在将来一步步造福三界？我知道你志向远大，可是虽志存高远，也要先脚踏实地才是。”
沉香也知道李觅欢说得对，随后又一下反应过来，“可是李大哥，我要去官场摸爬滚打同救出舅舅也没有什么冲突啊？正好我娘要上天延请药君为你治疗，大约要有数月才能回来，我可以在这数月里先去应酬，等皇上给了我官职后，我请假一段时间去救出舅舅，彼时你的身体也好了，再与舅舅相见，岂不皆大欢喜？”
李觅欢扶额。
沉香足够聪明，也有十足热心肠，身上依旧有少年人那种热忱。这种热情放在官职本分上，可让他保持初心，排除万难依旧心系万民。可是若不经过磨练便放在别的事情上，极易变成鲁莽。
他这个所谓的儿子都没着急着要救出杨戬，沉香就如此猴急，也不知是太相信他娘，还是太不经世事。三妹也是，几千岁的人了，把这么多事情都一股脑和沉香这个方十余岁的孩子说了，难道是周围人都认定杨戬是恶人，她没地方说，只能和沉香倾诉？
李觅欢思索一番，尽管沉香信的是自己娘亲，可是若是有旁人告诉他什么事，难保他不会缺少自己判断而轻信旁人。
望着沉香面上一派认真，李觅欢还是决定先喝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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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歹说，总算是劝住沉香先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事，等杨婵回来再做打算。李觅欢送沉香去了昨日约好应酬的酒楼，自己告假说不舒服，告别沉香回了客栈。
他盘腿在屋内木榻上坐了半晌，思索着接下来的步骤。沉香上午同他说了那一大堆，让他感觉现下境况棘手了起来。
他之所以说自己是杨戬之子，是在抵抗浊息时就想到，杨婵必定要来解救，届时自己因体弱而昏迷，杨婵又要用法术探他元神，若是不加掩饰让杨婵探出杨戬气息，必然生出无数麻烦。
却没想到杨婵一晚上就让沉香对杨戬生出景仰之心来，现在沉香三言两语间就推到了杨戬是想改天条。所幸这一想法太过跳跃，没有真凭实据，李觅欢没费多少功夫就岔开了话题。
若是日后沉香多与各级仙官接触，无意中把这一想法散播出去，那还不得天翻地覆。
不过这件事虽然重要，却不紧急，眼下有更加紧急且同样重要之事在。李觅欢下地，自带来的包裹中翻出一道符咒来，到茶桌前手指蘸了茶水画了小法阵，将符咒烧了。
黄纸化成青烟，伴着点点蓝光如箭矢般窜出窗外消失不见。不多时，一阵风卷过，聚起一个人影来。
李觅欢向那人影点头，“大圣，”而后微微诧异，“大圣是只用了影子来？可是原身有什么要紧事？”
孙悟空一摆手，“没事儿！如来刚叫俺老孙去那浊境探一探，看看为什么近来魔物尤其多，现下原身正和浊息交着手，暂时分不开身，才用影子来的。杨小圣此番找俺老孙，可为的是浊息一事？”
李觅欢知道孙悟空本事高强，浊境中分散的浊息还不至于让他分身乏术，也不担心，便点一点头，“大圣可探到了为何近年浊息多在凡间出现？”
“还未曾探到原因，”孙悟空摇摇头，“按理说，新天条逐渐施行，浊息来源减少，不该如此猖獗。如来有一猜想，同俺老孙说过，说可能是新旧天条更替，清浊两境之间屏障摇动。千万年前如来同提婆达多两派纷争时，佛地也曾出现大量魔物。只是两派佛法都专度浊息，未曾造成大害。”
“这么说，新天条施行，可能动摇了清浊两境屏障。”李觅欢沉吟，“待我想想。”
“杨小圣啊，你就不用操心这个了，俺老孙替你操着心呢。”孙悟空探手摸上李觅欢脉息，“你这个身体快不能用了罢？需不需我帮你另寻一个？”
“不急，”李觅欢道，“生来半个元神的身体难找，大圣比我要忙，我抽空去寻便是。这次寻来大圣，原本是想让大圣带我去昆仑拜见师祖，这个身体不能多用法术，否则恐怕寿命更短，只好劳烦大圣。只是……”
孙悟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虚浮的身影，无奈地一笑，“有些不巧，影子不能带人。这样吧，杨小圣，你在此处等俺老孙片刻，我在浊境探到你的位置，穿过屏障来找你。”
“也好，”李觅欢点一点头，“望大圣小心。”
孙悟空摆一摆手，片刻后，向窗户一指，“俺老孙在窗户这里开个口子，杨小圣你向后靠一点，莫被浊息波及了。”
李觅欢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客栈的窗户逐渐被蜿蜒的黑色液体包裹，原本通过窗子能看到街对面的楼房，楼内有人影绰绰，现在窗子被一层黑色的薄膜替代。这薄膜倒也是透明的，依旧能看到对面的楼房。
可是那楼房却没来由地变得破旧不堪，楼内一个人也无，倒是有几团黑色浊息在烦躁地涌动。
紧接着，像是感受到清浊两境之间的这一个小口一般，窗口视野之内的浊息突然凝聚成扭曲的人型魔物，向窗口冲来，尖利的黑色长爪抓在薄膜上，直直要将薄膜戳破，可是薄膜无比坚韧，那只手抓了半天没能突破屏障，十分暴躁，撤了手爪，又将头凑在薄膜上，黑色薄膜上映出一个大张着嘴的人形脸来。
接着，第二张脸庞也压在了第一张脸旁边，依旧是大张着嘴，这张脸的形状极度扭曲诡异，半包裹着第一张脸，倒像是阴阳双鱼中的一条。这两张面孔无声尖叫着向前挤，黑色屏障被撑得像小帐一样，越来越薄，眼看着就要被撑破。
李觅欢只是眯着眼看着这两只明显已经能够自主汇聚成形的魔物，不知在想什么。
紧接着，一根散发着金色光芒的棍子就砸在了这两只魔物的天灵盖上，直接将它们砸得碎裂。浊息四散，一时间无法聚集成型。
窗子左侧的屏障另一边亮起耀眼的光芒，窗棂上的黑色液体凝固起来，又被丝丝金色包裹，直到整个窗子都像是金子做的一般，黑色屏障逐渐变薄消退，被圆形的阵法替代。
孙悟空出现在了阵法另一边，身周是金色的球形屏障，屏障外也是浊息冲击不休。他收了金箍棒，没有再管身后浊息，纵身一个筋斗自浊境中跃出，回身将阵法收缩。只见通往浊境的通道逐渐变小变窄，变作手掌大小时，浊境中的声音突然传了出来。凄厉的哭号声、萧瑟的风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滴答声一并传出来，钻入人耳朵中，直要将人折磨疯。
孙悟空眼中不耐，在小口上套了一个封声诀，直至通道完全闭合才撤去。
自窗子往外看去，又是一派祥和。
李觅欢盯着已经消失的通道看了许久，才又道，“劳烦大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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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筋斗云快，只须臾便到了昆仑。两人轻巧穿过昆仑屏障，落在天阶上。
“师父他……还在闭关？”孙悟空忽然问道。
李觅欢点点头，“师父要是知道你我又打了一架，非气坏不可，还是闭着关好些。”
“也是，杨小圣，我在此处等你，你上去便是。”孙悟空看上去并无多余情绪。
“大圣，我叫你来，也是想要让你同我一起谋划接下来的事，都是同门，你我一同去拜见师祖可好？”
孙悟空摇头，“俺老孙就不去了，你同师祖商量的事情回来同我说一声便是，俺在此处化作个小草等着就是，省得让人看见麻烦。”
李觅欢见劝服不了他，也不再多言，转身拾级而上，到了玉虚宫门前，长揖到底。
“弟子杨戬求见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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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有些厌恶地嗅一嗅自己身上的酒气，捏诀略清洁了一番，他喝得不多。事实上，沉香从未喝酒喝醉过，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愁要借酒来浇，况且酒也不好喝。
李觅欢在昨天的茶楼里等他，仍旧是一壶普洱腾着些微热气，只是桌前的李觅欢看上去却有些郁郁寡欢。沉香坐在他对面，自己倒一杯热茶喝了解一解酒，见李觅欢还是一只手托着腮不言不语，心下好奇，问道：“怎么了，李大哥？”
李觅欢一根手指在桌上叩了叩，“今日来茶馆的路上碰见了一位忘年交好友，就一件事情进行了一番辩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扶了一下额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辩输了。”
沉香瞪大了双眼，“还有人能辩过李大哥？你们辩的是什么题目？”
“嗯……”李觅欢犹豫片刻，“这样同你说罢，倘若这世上有一件能够造福三界的大事，唯有你能做，但如果去做的话，有一定的几率会死，你会去做么？”
沉香皱皱眉，“这一辩题中，造福三界是必然的么？”
“是。”
“选择权全在我？”
“是。”
“李大哥持何种观点？”
李觅欢摇摇头，“我会同你说我的想法的，不过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可以么？”
沉香垂目，这一辩题并不那么简单，“李大哥，依我看，若不去办此事，对于我来说，有愧于三界；若去办此事，掣肘于在意我之人。所以，这个辩题对于我来说，大约是愧对在意我之人与愧对三界之间的选择。”
“你说得不错。”
“李大哥，若你遇到这一选择，是不是会去做这件事？”
李觅欢低头喝了一口茶，“没错，你是如何知道的？”
沉香笑一笑，“李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知道的；更何况你方才提到了同你辩论的是一位忘年交，你我的年纪本来就小，忘年交必然是年龄大的啊。依照我的理解，年纪越大，牵挂的事情越多，肩负的责任更多，更可能选择放着这件事不做，这样更对得起自己的牵挂。”
李觅欢点点头，“那你会如何选择？”
沉香嘻嘻一笑，“倘若我真有这个能力的话，自然是选择去做这件事，李大哥你方才不是说了么，只是有一定几率会死，未来事不可知，我还年轻，不去拼一把，三界变好的进程可能会慢许多。”
“那你爹和你娘怎么办？”
沉香面上的表情凝重下来，“李大哥，你别说，我还真想过这个问题，也因为这一问题而睡不着觉过。我翻阅各类书籍，想要获得启示。
“后来，我在随意研究时——先说一句，尽管我十分敬佩释迦王子，但我不信佛教——我在研究佛教时，在四十二章经中突然看到‘辞亲’一字。
“那时我就知道了，这个问题是每一个心怀三界之人都要面对的。昔日净饭王宁愿让释迦王子一辈子生活在荣华富贵中浑浑噩噩，也不愿让释迦王子接触世间苦难，就是怕释迦王子生出普渡众生之心，离开他的家人而去。
“所以佛祖在经书中说出家要辞亲，佛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心怀三界，但若出家前必先辞亲，人在做像方才题目中的选择时，可能有更多人选择三界，这也是佛的无奈。”
李觅欢深吸一口气，“这其实也是佛道最能净化浊息的原因，佛祖在创立佛门之前就想好了如何引导弟子未来的选择；反观执掌天庭的道门，总归是沾了些许烟火气，许多东西都碰不得了。”
沉香眨眨眼，随后又笑了笑，“你看，李大哥，我就知道你肯定也想过这一问题。不得不说，释迦王子实乃奇人也。”又好奇道，“李大哥，那你是如何在这一辩题中输了的？”
“各执一词罢了，只是我那位朋友放了狠话，说若是我要不顾自身去冒险的话，他一定会阻拦我，而以他的能力，阻拦我绰绰有余，所以我也没有办法，目前只能算我输。”
沉香点一点头，沉吟道，“若我要作出此等选择，我爹必然会阻拦我，但他拦不住我，我只有愧对他；我娘会支持我，我虽然也愧对我娘，但她不会拦我。”
李觅欢沉默了，他的目光悠悠荡荡，不知荡去了何处，“是啊……”他喃喃道，“你娘也是心系三界之人，只要同她说明白了，她只会支持，不会阻拦。”
沉香没听清李觅欢在说什么，“啊？”了一声。
李觅欢的目光收拢回来，望向沉香，深吸一口气，像是才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面上表情毅然决然。
“沉香，你愿意花一些时间，同我一起去救出我父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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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境就是正常世界，在描写浊境的时候，我想的是这个浊境有点像《怪奇物语》里的反转空间，或者《康斯坦丁》里的地狱一样，浊境里的物体都是正常世界里的映照，不过更加没有生机，因为生机都在清境里，浊境是反面。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这两部作品里的呈现方式嘿嘿，说不定更有画面感。
那个，如果有对佛教有研究的同志，我在这里道个歉，我对佛学研究非常浅，如果有错误还请原谅......佛教思想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俺只是借里面的几句话阐述想法，推进故事，大家莫要太当真哈......
希望这篇文大家还能看的入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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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 欲语还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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