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布从破庙的左边飞到了右边，再飞到了一脸无奈的沉香面前。
刘沉香御使抹布落下，满脸得意：“看！我是不是特别厉害！”
“……”沉香叹气，抹了把脸，“你是说，你爹不让你外露这什么法术仙术，然后你一大早的过来给我展示——刘公子，咱们应该没有熟到这个地步吧？”
她说完，转身走到供桌前，决定不理会刘沉香。
庙后的炉子上热了碗菜糊，她打算做完早课再去吃早饭。
“哪能这么说啊道长！”刘沉香不服气，跟在她身后哥俩好似的，“虽然咱们才认识四天，但我和你一见如故呀。不是你说的吗，这是缘分。”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这是缘分……沉香被他一嗓子喊得背岔了经文，忙在心中默念几声天尊，而后回头看他。
“可是你爹不喜欢你来这儿，不是吗？”
刘沉香哑口无言。
沉香其实不大明白，怎么那日见过新匾后，刘彦昌就忽然对自己态度大变。严格而言她来到刘家村不过几日，人都还没认全，这位刘秀才却已经飞速完成了相识关照到单方面的远离，可谓是效率极高。
不过她修的是道，讲究一个平心静气，故而倒也不在意他人如何看待自己，于是也只是有些奇怪罢。
“我咋清楚？”刘沉香小声嘀咕，“你都不知道，我跟他说了自己会法术后他一点都不惊讶，显然是早有预料。你说，我不会是妖怪吧？”
“妖不好吗？”
沉香背完早课才回他，给香炉插上香。“妖，人，仙，本质都不过是会说会走会跳。朝廷不会因为你是妖就不收你的税，农田也不会因为你是仙就长出一年四熟的稻，乱世更不会因为你同为人就不砍你一刀。”
“……我发现你特别喜欢把话题上升高度，”刘沉香抱怨道，“就好像咱俩差了辈——你多少岁来着？”
“小道十七。”
“我过几天就是十六。我生辰那天四姨母肯定会来，道长你要来不？”
“……”
沉香又想叹气了。
坦白讲她并不讨厌这个与自己有缘的少年，但太过热情着实容易叫她困扰。于是沉香准备把自己的烦恼转移过去：“崔先生那边，你还没有去道歉吗？”
喜闻乐见，刘沉香的脸一下子垮了。他苦兮兮地看着沉香，满脸求饶：“哎呀，反正又没出事儿，我就不去了吧多尴尬——”
“昨天崔娘子请我去给崔先生祈福，给了我半斗米。”
她打断了少年郎的狡辩，微微侧头看他。“我帮崔先生看了伤口，再问他要我祈什么福。他给了我三个回答。”
刘沉香眨了眨眼：“三个愿望？崔先生怪贪心的……”
“第一个愿望，”沉香加重了语气，“他请我给她女儿求平安，求崔娘子在婆家顺顺利利，无忧无虑。”
刘沉香微微一愣，还不及说些什么，面前的坤道就又开了口。
“第二个愿望。他让我给刘家村的孩子们祈福，无例外的是求孩子们能考取功名。”
沉香移回目光，看着面前升起的烟。无脸的神像透过烟雾对着她，她莫名觉得，它正与自己对视。
“第三个愿望，他希望自己身体能好些，能再继续为孩子们开蒙。刘公子知道什么是开蒙吗？”
刘沉香没想到她还会问自己，一时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答：“无外乎识字念书。”
“可崔先生想要的开蒙，是让刘家村的孩子们眼界放宽，知道河的那边不止有村，山的外边不止有山。活在当下自然是重要的，但如果没有人愿意往外走，人们就真的被困在小小一隅了。”
她没再往下说，刘沉香也没往下问。清晨的露水慢慢叫太阳蒸干，阳光洒进破庙里，沉香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一缕日光照亮了刘沉香的眼睛。
他听进去了。
-
少年人好面子，刘沉香也不例外。他实在是不好意思直接去和崔先生道歉，于是硬拉着沉香去河边一块儿钓鱼。待日上三竿二人才钓上一尾，他拎着鱼，深吸一口气，然后在沉香哄孩子般的鼓励目光中往崔家去。
沉香蹲在河边，看着少年郎离开的背影，觉得这人很有趣。虽说看上去是顽劣的，心地却善良，道理说通了倒也知错能改。
她想到这儿又愣住，忍不住笑出声，低头看着水中倒影自嘲：“沉香呀沉香，你才多大，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净爱教育人。”
刘家村的这条河很清澈，河水东逝，流入远处的江，再流去更东处。她看着水里的自己，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合在一起却像生拼硬凑，实在是不和谐。
她太瘦了。她看着自己乌黑的下眼睑，又迟疑片刻，慢慢拨开脖子上的破布。
水面叫鱼儿惊起层层涟漪，叫她脖子上狰狞的伤疤也荡漾开来。
修道之人讲究清心寡欲，也讲究要端正。这实在是不雅观。
沉香看着水中自己的伤，也不知看了多久，才扯着嘴角笑了笑：“你真像个鬼。不，说不定鬼都怕你。”
她忽然想洗洗头了。于是她拔了木簪取下偃月冠，让脏兮兮的头发垂落，舀起一捧河水细细清理。蹲坐的姿势实在很不方便，洗了没一会儿她就换作了跪姿，在河边侧头弯腰，让流动的河水帮着洗涤。
腰很酸，脖子也酸，但她觉得很惬意。在来到这儿之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待她觉得头发清理得差不多，她便拿起原先围在脖子上的布罩住头发，坐在河边慢慢擦拭，轻声地哼着歌。
那是一首很有名的词，讲了临安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沉香的声音有些沙哑，曲调有些跑偏，但她浑然不在意——她乐在其中。
“……临安繁华，着实美景如画。”
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你……想去看看吗？”
擦拭头发的手顿了顿。沉香没有起身，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回头看。只一眼，她就叫身后的人吸引住了。
这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至少是沉香见过的男人中最漂亮的。他穿了身白色道袍，长发微卷披肩，一双含情目正略带怔意地看着她，手中的折扇搭着掌心，一动不动。
沉香笑道：“福生无量天尊。道友是从临安来的吗？“
男人看到了她脖子上狰狞的伤口，呼吸似乎滞了一瞬。她看着这人的反应，只觉得有趣，然后她听到他道：“你的脖子是……”
“这伤难看，污了道友的眼，抱歉。”
沉香不在意地道歉，把湿了的布围在脖子上，拿着冠与簪起身。头发垂下，念在她的脸颊脖颈上，她道：“小道沉香，住在刘家村二郎庙。道友怎么称呼？”
面前的男人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看着她，似是茫然、似是无措地说，你怎么出家入道了。这不对，这不该。你父亲人呢？
沉香慢慢睁大眼睛。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或许、或许……
眼前这位道友把她误认成了别人吧。会是刘沉香吗？
福至心灵。她忽然不想那么快说清身份，她问：“您认得我吗？”
男人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待他睁眼时，他满眼痛惜。
“沉香，我是你的舅舅。我叫杨戬。”
-
刘彦昌早上鼓起了勇气，要去二郎庙找那个小坤道问清心中的疑惑。
然而他跑了个空——二郎庙大门敞开，庙中空荡荡，唯有无脸的神像安静地注视着他。
刘彦昌认真地打量这尊神像，有些困惑。相较于寻常二郎庙里的二郎神塑像，这尊无脸神像少了杀伐之气，也没有那么威严。它左手拿着耒耜，右手拿着绳墨，仔细打量才知虽说塑工了得，可它身上穿着的却是件普普通通的裾。
这与他的认知相差甚远，却叫他莫名松了口气。他环顾了下庙内，目光又很快叫偏殿处吸引。
说是偏殿，其实就是个小小的棚。棚里用砖木搭了个小神龛，看不清面容的女仙像安安静静地摆在里头瞧他。
刘彦昌：“……”
这个中年男人轻叹一声，走上前去，跪坐在了女仙像前。
“……大概是我多心了。天地这么大，又不止你哥哥是二郎。而且二郎神的庙里也不会供着你的。”
刘彦昌对着女仙像小声说。
“不是就好，不是冲着沉香来的就好。”
他又碎碎念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是早上起来吃的包子，是灯笼卖了几个，是孩子惹的事。塑像没有回应，只用残缺不清的脸对着他，像是真的在默默倾听。
他说着说着就失笑了，然后低下头来，长叹一声。
“这几日忙，心绪也不定。我忘了带花过来。
“下次我会带的。你过得好吗，三娘娘？”
二郎庙里静悄悄。无脸的神像似是注视着他们，又像是注视人世间的一切。
-
“沉——香——道——长！”
刘沉香开心地往河边跑，边跑边喊。
“崔先生收了我的鱼！他原谅我啦！明天，明天他就能回来教书——”
他穿过那片小石滩，声音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
二郎庙的沉香道长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神情一反几日来的平和，分外狰狞。她被一个白袍男人制在地上，手中攥着她的木簪，似乎是想反抗。可男人却皱着眉，略有些难过地看着她。
“沉香，”男人对她道，“我无意害你。”
沉香闻言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声音沙哑地笑了下。
“你叫杨戬？杨戬——呸。你能是什么好人，我最恨这个名字！”
刘沉香满脸愕然，一时忘了要上前去帮忙。他眨眨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脑子混乱不堪，随即脱口而出：
“哈？可是二郎庙不就是供二郎神杨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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