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晌午,艾克斯大学最近的那家小酒馆热闹非凡,不大的石头屋子里挤满了穿着时兴斯宾塞大衣的青年人。
这里正是艾克斯大学生所中意的“食堂”。
人人都说店家开店选对了位置,生意就成功了一半。来去匆匆的学生们在上下课的空当总得填饱肚子,还得有个空间供他们交流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
总之天时地利人和,这个没有名字的小酒馆自诞生的那日就一跃成为了大学生们吃喝聊乐的八卦站点。
天气阴云密布,屋子里只点了几盏冒黑烟的油灯,光线昏昏沉沉,却一点没影响男生们像深色的鸦丛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有人一手端着碟子品呷热咖啡,一手举着街上新派的传单翻来覆去抠着字眼儿研究;有人埋头在桌上奋笔疾书,补写昨天该交的课堂作业,手边啃了一半的酱面包沾污了衬衣袖口也无暇在意;有人斜倚在墙上,嘴却不得闲,一边嚼碎烟草,一边从牙关里挤出字眼跟同学打嘴仗……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一个小个子年轻人灵活地挤过人群,堪堪将手拍在柜台上:“老板,要……”
老板正忙得连轴转,转身间隙瞥见这小子,还不等他说完便打了一个手势。
一杯咖啡、一碟粗面包夹着几片干酪,“哒哒”清脆两声落在柜台上。
老板单手扫走了年轻人放在台面上的硬币,动作行云流水,转身接着又去服务下一个客人。
那男生双手各端着一只盘子踟蹰了一会儿。
放眼望去,店里的每一张椅子都已有主,他想与人拼桌也没有机会。
突然他眼睛一亮,侧身护着手里的餐食,往窗台边空出来的角落走去。
“欸!我今天路过区公所,门口的士兵还在呢,不知道今天是第几天了?”
“快一周了吧……嘶,你说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卞福汝主教就被禁足了?”
“你还不明白呀。那个主教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呗!”
“我的意思是,总有个原因吧?他来咱艾克斯没干什么,做的也就是巡视的工作。我听说他口碑一直很好,难道名不副实?”
“啧,你不明白啊。你知道他以前是咱艾克斯老法官吗?”
“我听说过。”
“那你知不知道他怎么做的主教?”
男生已经找好午餐位置,就在往面包上抹干酪的空档,身边人的对话顺着风灌入耳朵。
“怎么?难道不是司铎神甫这样升上来的么?”
“就知道你平时什么也不关心。他是受拿破仑钦点才做的主教。”
“啊!这竟然是真的?”
“我之前也只当没根据的流言听听,但现在看来是真的。你明白了吧。”
“那这样说,他是波拿巴党人?”
“呵,十有**吧。”
“现在看这动静,他会不会……?”有人举起手臂,在颈前一划。
窗台角落的矮个男生眼见谈话几人正一脸严肃考虑主教是否可能上断头台,一时差点儿没绷住,面包屑喷了满嘴。“噗!怎么可能?”
“您是?”小团体转头看向插话者。
“法学院一年级的阿道夫·梯也尔。”男生赶紧擦拭嘴角,“对不起,我只是听你们讨论的热烈,没想打断你们。”
“看来您对此有自己的看法?”几人目光灼灼。
梯也尔不好意思地推了一下眼镜,脸颊的两个酒窝却暴露了实际的兴奋。“在我看来,用不了多久卞福汝主教就会继续他的巡视之旅。”
“哦?怎么说?”那几个人都转过了身。
……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士兵都来自艾克斯的国民警卫队,现在也没有一个消息说禁足令来自皇宫或者哪儿,这说明上面对此的态度很暧昧。而且这样做好像不是这位国王的风格,我怀疑下达命令的另有其人——”
梯也尔说得起劲,端起冷掉的咖啡要润一润喉咙时,忽然身边挤过一个人。那人的胳膊一抬——
“啪”地一声,咖啡杯砸在地上,褐色液体飞溅。
顿时安静。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先是急切地道歉,又拿出自己的手帕想要擦拭梯也尔被咖啡浸润的大衣前襟。
“你!”梯也尔当即跳了起来,可对上那高瘦男生诚恳的眼睛,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算了……”
激昂的情绪被这个小意外打散,气氛顿时冷下来,凝结成地上一滩冰冷的咖啡。
“刚刚谁打了杯子?”老板耳朵尖着呢,隔着人堆,远在柜台指着这边的方向喊道:“一个杯子五个苏,自觉一点赔钱。”
梯也尔沮丧地摸了摸钱袋:唉,真倒霉!干脆今天就不吃晚饭了吧。
“你小子打的啊。”老板见那个小个子穿过人群,来到柜台归还剩下的餐具。这小萝卜丁算是店里常客,老板甚至不用他点单就知道他要什么。可是穷学生,他见得多了,没多少心软。老板摊开手:“五个苏。”
“杯子是我摔的。我来付。”撞人的男生跟在梯也尔身后来到柜台,抢先把钱给了老板。梯也尔看着老板耸耸肩。
“实在不好意思。我给你赔个罪吧。”男生指了指梯也尔胸前的褐色污渍,转向老板:“两杯麦酒,一碟小指头。”
梯也尔低头看看自己散着咖啡醇香的衣襟……真是麻烦!洗衣服又得花钱呢!
“我叫佛朗索瓦·米涅。”他的眼前突然伸出一只手。
“阿道夫·梯也尔。”他兴致了了地虚握了一下。
很快两杯琥珀色的麦酒和一盘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香肠摆了上来。
“里面人多,咱们去外面吧。”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避开嘈杂拥挤的环境,这个名为米涅的男生拿了食物就示意梯也尔往外走。
阴天风急,酒馆门外的商幡被吹得猎猎作响。
“真不好意思,同学,我情急之下才打翻您的咖啡。”待二人在酒馆门边站定,米涅把那碟炸香肠放在了门口凸出的青石窗台上,把它往梯也尔方向推了推。
什么?梯也尔回神。
这么说,他是故意的?他挑起一根眉毛。
“您难道没有注意到刚才屋里有许多人都在听您的发言么?”米涅单手抱臂,紧了紧呢子外套。
“……嘶。”梯也尔确实没有注意到,他全情投入发表意见时常常忘乎所以。
“恕我直言,您实在不应该在这种地方讲那么多。”米涅见身旁的男生脸色严肃起来,缓和道:“我并没有谴责您的意思,只是时局如此,人多嘴杂,难免容易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哦,这样……”梯也尔松懈下来,从盘子里拿了一根香肠。“我应该谢谢您。”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您的想法跟我的差不多。”
“嗯?”
“我也认为卞福汝主教被困只是一时的。”
“嗯哼。大半年来,光是艾克斯这边下台的官员算上你我脚趾也数不完,还有去年夏天马赛的情形,你觉得背后没有国王的支持?谁知道呢,一切都很难说。”梯也尔此时却耸着肩膀,似乎对自己观点消极起来。
“您觉得主教先生应该被这样对待么?”米涅突然发问。
自卞福汝主教出事以来,城里对主教本来就有偏见的人一时占了舆论上风。保王党说他是一个“叛徒”,一根“墙头草”,一个“乱臣贼子”。他们把查理·米里哀世受王朝荫庇的上半生和抱拿破仑狗腿的下半生装在酒盏杯影里嚼了又嚼,然后吐出痛快的残渣:好呀!陛下英明!终于要管管这种人了!
“怎么会?”梯也尔摆摆手:“虽然我没有跟卞福汝主教是个很好的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去听他的讲座,他真是打破了我对主教的固有印象。散会后我拦住他聊了好长一段时间,问了一些无关宗教的东西,他竟然丝毫没有不耐烦,我本来以为主教都是一帮目中无人的傲慢混蛋呢……”
“卞福汝主教确实是个和气待人的人。”米涅拈起一根香肠递到嘴边,想到之前的拜访经历。
“是吧,您也这样觉得。我以为所有政府官员都一样,喜欢鼻子朝天。”梯也尔哼哼两声。
“不,主教跟普通的政府官员不一样。”米涅嚼着香肠慢慢讲,“君主可不能像对待政府官员一样对待主教。虽然君主把手伸到教会里不是稀罕事,但路易十八复位不过半年,他现在这样做有很大风险呀。目中无教会的君主也就只有腓力四世能做到……”
米涅认真地讲着他所知的历史,一抬眼,对方盯着自己,目光灼灼。
“您懂这么多!真厉害!”梯也尔听得入神,不由感叹:“您一定是文学院的吧!”语气隐隐透露着一丝羡慕。
“不,我是法学院的学生。钻研历史只是我的爱好。”
“啊?我怎么没有在学院里遇见过您?!”梯也尔顿时站直了,瞪大眼睛看向对方。
“怎么?难道您也是……?”米涅歪歪头,似乎没反应过来。
“我是一年级的。”梯也尔把手伸到对方面前,心里有种莫名的激动。
“噢!我已经二年级了。”米涅此刻也有一种难言的快乐。他握住那只手摇了摇,完成了行礼。
“啊哈……这真是……”梯也尔挠着短发,不知道怎样抒发这突如其来的情感。
“应该再来一杯酒庆祝我们绝妙的缘分!”他看了看两只快见底的杯子,拿起它们转身走进店里。他回来时手里满满当当的红色液体在杯中摇晃。
“谢谢。”米涅接过一只。“噢,是葡萄酒。”
“当然!”梯也尔抬起手。“干杯!”
叮!杯口相撞。
“干杯!”米涅被他的情绪感染,不由也笑了。
“您破费了,应该我来买才是。”暖胃的酒液落肚,米涅早就注意到梯也尔的衣领和袖口,那里尽管保持着整洁,但堆垒着细密丝线和绒球,应该穿了许久了。再回想他的简陋午餐和担心衣物损害的窘迫模样,米涅心里已然清楚七八了。
“您不是请了我么?这是我的回谢。”梯也尔举起杯,全然不去想晚餐的着落了。他抿一口醇红的液体,果味的酒气在口腔打转。不知是不是快乐的心情作配,嘴里有种甘甜回美的滋味。
“你叫我阿道夫就好,你的朋友一般怎么称呼你?”
“弗朗西斯。”
少年人意气相交,他们很快就摒弃了文绉绉的敬语。
“等等,你是马赛人?”米涅听了他的新朋友的自我介绍,顿感好奇。
“是的,会很奇怪吗?”梯也尔笑起来,“在学校里,光是我知道的马赛人可不少呢。”
马赛距离艾克斯也就八法里,坐在马车上颠两小时就到了。
“这样吗……”米涅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回到艾克斯的这两年既没交到多少新朋友,还弄丢了儿时的玩伴,上学的日子枯燥乏味,加上他又爱跟古玩旧货打交道,从来都是形单影只的。
“你呢?就一直呆在这里十九年?哪也没去过?”梯也尔显然比米涅健谈多了。
“不,我之前在阿□□翁读书。”米涅想到他在那里一头扎进历史海洋的快乐,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噢!怪不得!”梯也尔作恍然大悟状,“你在那里游览了——‘罗马’吗?”
米涅被彻底逗笑了,用‘教皇被囚于阿□□翁’来打趣,看来这人也不是那么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是的,我还吃到了罗马的橘子,特地从教皇手栽的橘子树上摘下的。”
“想必很酸吧,那可是七个教皇的眼泪浇灌的橘子树呢。”
“哈哈哈哈哈……”
他们一时半会儿被自己的对话逗得乐不可支,傻笑了一阵。
“我们不说这个了。”米涅几乎笑出眼泪。
“好好好。”梯也尔直起腰。
他们拿着空了的酒杯又聊了一些学业上的事情。聊到兴头上,风吹也不觉得冷。
“我想要明年去试着考一考律师执照。”
“?!”米涅惊讶地看向梯也尔,他二年级都还没有这个想法,怎么这个一年级的新生就想得这样远?是准备刚入学就毕业吗?
“我知道这太自不量力。”梯也尔重重地叹一口气。他本来就不想读法律,只是家人把它当做恢复家族荣光的唯一希望才让他走上这条不归路。
——“儿子啊!你一定要出人头地,想想你的祖母。”
梯也尔想起父亲送自己坐上马车时殷殷期盼的目光,那双还沾着金属碎屑粉末的粗糙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臂膊,像一把解不开的铁锁。来艾克斯这么久,这座城市明明离马赛这么近,他却没有回过一次家。
“总之,我想要早点结束学业。”他来时充满痛苦,什么也学不进去,浑浑噩噩混过了大半学年。直到面对家里带来的钱票所剩无几的现实,梯也尔突然想通了:长痛不如短痛。只有自己早日毕业,少费些无谓的金钱在这无聊的消耗生命的纸张上,父亲才能高兴,他才能真正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才可以自由。
“就是……”梯也尔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一只手紧紧捏着胸口的衣襟,“就是考试的费用太高,我负担不起。”
他坦荡地对上米涅的眼睛,“我已经攒钱一段时间了,但是光靠攒,是节约不下多少的。我现在正在寻找工作,如果你有合适的渠道,可别忘了我呀。”
米涅倒是松一口气,他听到前半截以为这是借钱前的铺垫,心里还在打着婉拒的腹稿,毕竟他的家境也不富裕,他每个月都能将生活费花得干净,哪有余钱来资助别人。
“当然。”米涅点头,一口答应。他瞥见梯也尔胸口的那片污渍,心中不免愧疚。
他好像摸到新朋友的性子了,是个骨子里有傲气的,如果自己要赔钱补偿,对方定然不会接受吧。
“那就一言为定了。”
……
米涅倒是没想到他履行诺言的机会来得这样快。
“所以,你也去试试吗?”梯也尔一边抄写笔记一边问。
米涅坐在旁边撑着下巴。他倒是也想,因为现在自己也缺钱呢,但如果自己要是也去,这算什么?这明明是给他的赔礼……
“嗯?”梯也尔没等到回答,抬头就看到米涅一脸略带忧郁的神情。米涅不知道自己略微下垂的眼睛配上常常无意识抿起的嘴唇,让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大好青年看起来老成持重得像……
“你现在的样子真像我们的学院主任。”梯也尔打趣道,“你要是去了,说不定真能拿下呢,至少能唬住小孩。”
“不,我……”米涅摆摆手。
“你这该不会是专门给我找的人情吧。”梯也尔吹吹纸页上的墨水,想让它们干得更快一些。
“……”米涅欲言又止。
梯也尔却转过头来认真道;“谢谢你带来的消息,但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认为你应当参加。你别那么自信,想着你我一同面试,你就会打败我,那可不一定呢。”
米涅怔住了。
“这个招聘虽然没有在外张贴广告,但想必现在学院里大部分人都知道了吧,肯定会出现更优秀的竞争者,所以我得找个人跟我一起,好让我的失败没那么难堪。”梯也尔语气一转轻松,“你还是来做我的失败搭子吧,弗朗西斯。”
米涅哑然失笑:“好吧,阿道夫。”
……
“弗朗西斯,你紧张吗?”
“有点。”
“那就好,因为我也有点。”
刚下马车站定,梯也尔悄悄松了松领带。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对身边的米涅挤出一个笑。
米涅回了一个安慰的微笑。
他们不约而同仰头望向这座庄园主楼,真是……气派。
当他们坐定在候客厅时,梯也尔已经暗地里检查了四遍自己的鞋子,五遍自己的领结,借着窗户玻璃的反光摸了三次自己的头发。嗯,他现在有点后悔没有把脑后一小撮翘起的头发用发胶固定了。
米涅对自己的形象倒是无所谓,依旧穿着平日里的那件褐色大衣,手里提着那个永远鼓鼓囊囊的文件包。
在来时的马车上,梯也尔对此做了一番评价:“我的朋友,你现在就已经像我的家教老师了。”
米涅表示自己很轻松:“我的朋友,别忘了我们今天是来做陪衬别人的绿叶的。”
两天前他们得知法学院里那个成绩斐然的学生也决定来德古费拉克庄园面试家教老师时,就觉得一切无望了。
“这还有什么可比的呢?”梯也尔在图书馆里垂头丧气,他的面前摊开着《爱弥尔》——这个难得没有被官方封禁的卢梭著作。他一时无心细读,胡乱翻着书页:自己还在浪费时间看这些讨论怎么教育孩子的文字,哦老天……
旁边伸来一只手把书从他的魔爪下拯救了出来。
米涅把《爱弥尔》合起来平放在桌面上,“所以我们就此放弃?”
“哪能呢!”梯也尔瞪着眼睛,他竟然不知道他会激将法。“就算是注定的败仗,也不能输得太难看。”
梯也尔伸手一捞,又将《爱弥尔》拿了回来。
好吧,米涅耸耸肩。
昨天晚霞初上的时候,米涅去浣衣的玛丽大娘那里取衣服的路上遇到了梯也尔,他看到梯也尔手上那件被浆洗得雪白的衬衫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的盔甲已经准备好了?”米涅指了指梯也尔怀中的衣物。
梯也尔的脸有点涨红,难得没有说话就匆匆走了。
“明天见。”米涅朝他的背影挥手。
……
“骑士先生,你今天的的形象很完美。”米涅来到约定的汇合点看到梯也尔的新模样,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说实话,他远远瞧见一个圆脑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疑惑了几许。等走近了看,原来他的朋友似乎抹了太多发胶,以至于那些头发被浆在了头皮上,像一个锅盔。
米涅没好意思对此直抒胸臆。他开心就好,他想。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梯也尔上下打量着米涅,似乎想找出一点跟平时的不同。
“这样最好,反正我们只是去一趟就回来。”
梯也尔似乎对米涅的投降主义有点不满。“你这样倒显得我很蠢了。”他嘟囔着抱怨。
“你一点也不蠢。相反,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会去做什么,这是我比不上你的。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我可以说,你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真正尊敬的同龄人。”
梯也尔有些吃惊地盯着米涅。认识这么些天以来,他第一次听到对方对自己的评价。好吧,任何人听到有关自己的直接评价都会不由得惊讶的。
气氛有些诡异地尴尬。
米涅也呆住,他没想到那些话自然而然就从自己嘴里飞出了。
“……真是,谢谢,令人吃惊,我是说,没想到我会收到这样高级的评价。”梯也尔难得有些语无伦次。
“好吧,我的朋友,我很感动。”沉默一阵后,梯也尔最终笑起来,“有你这番话,今天结果什么样对我而言都无所谓了。”
米涅也随之笑了。
……
而现在,米涅看着朋友笔直僵硬得像一尊雕塑的坐姿,很怀疑之前他说的“无所谓”是否是假话。
“米涅先生,梯也尔先生,想必二位已经了解我们的要求?”
“是的,夫人。”
“那么我有理由要求您分别展示一下自己的拉丁文水平?”
“在这里?”梯也尔问。
“对。”
“在您面前?”米涅接着问。
“对。”
米涅不由得和梯也尔对视一眼。
这确实少见,从他们走进庄园到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男主人就不曾出现过,好像面前这位年轻的夫人才是这座庄园的主人。
虽然他们也不指望德古费拉克子爵会出来接待他们这两个年轻的学生,但招聘家庭教师这么重要的事情,至少应该男人做主吧,女人操持算怎么回事呢?
“夫人,容我清楚明了,您来亲自考察我们吗?”
“没错。”
这更奇怪了,难道这位夫人懂拉丁文吗?
然而这既是主人家的要求,他们作为来应聘的客人自然没有意见。
“那么,我先来吧。请问夫人要如何测验?”米涅瞧了一眼旁边梯也尔紧紧贴在膝盖上泛白的双手,决定自己打头阵。
“Quaeso mihi aliquas quaestiones respondere。”(请回答我几个问题。)
“Bene。”(好。)米涅下意识回答后才来得及惊讶。这就开始了?
……
好,谈吐不急不缓,神态轻松自如……朱莉不由勾起嘴角,显然对面前这个年轻人的表现很满意。
“您的拉丁文没有多少南方口音,而且很靠近罗马式。您以前在罗马学习过吗?”相似的口音让她回想起一些旧时光,朱莉对这个年轻人的背景有点好奇了。
最近几天她面试了不少艾克斯大学的学生,许多人直接折倒在第一关,毕竟现在除了教会内部,几乎没有人会使用拉丁语作交流语言,即便是大部分教士会的也不过是哑巴拉丁语。大学里,虽然拉丁语依旧是所有学生必修的学术用语,但如果要求他们用这门语言一来一往地闲谈,足以筛选掉大部分人了。
对话终于结束了,米涅悄悄擦去手心的薄汗。
他刚才可算得上搜肠刮肚,好在平时喜欢阅读史料间不知不觉积累了大量词汇,不然面对这场谈话他也只能支支吾吾了。
同时他的疑惑萦绕心头。
据他所知,子爵的几个孙子的年龄都不超过十岁,他们却要求家庭教师的拉丁文水平如此高,是否太过不合理且强人所难了?
“不,我曾经在阿□□翁度过一段时间。”米涅暂且按下疑惑。
“原来如此。”朱莉了然点头。怪不得有一种熟悉之感,在很久之前,她的老师也是……
门口传来脚步声,她转头就看到她的丈夫踱步而来。
“亲爱的,你来了。”她朝他露出微笑。
“嗯。”那中年男子颔首,顺势坐到了她身边。见两个年轻学生站起来,他向他们摆摆手:“你们好。坐吧,都请坐吧。”
梯也尔一眼就明白了来者身份。“您是小德古费拉克先生?”
“是。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米涅先生刚结束与我的谈话,接下来是梯也尔先生。”朱莉笑着回答。
米涅转头递给梯也尔一个安慰的笑容。他们都知道,男人才有最终拍板的权力。
“那么你们继续吧。”
“梯也尔先生,只要放松就可以了,我们只是进行一个正常的聊天。”朱莉依旧笑着,可是她的笑容却没有让人轻松多少。
梯也尔深呼吸一口气。
……
米涅微微皱起眉头。
他本以为小德古费拉克先生会参与测验,但这个男主人就像一个全然的旁观者不发一言。
米涅的目光移向一旁侃侃而谈的男人妻子,他现在依旧惊讶这个事实:一个女人懂拉丁语,甚至是一个佼佼者。
他转念一想,也许这就是他的见识短浅了,怎么能拿子爵的儿媳跟小门小户的女子相比。
这位夫人的口音虽然掺杂一点未曾听过的腔调,但明显是教会式的发音,想来她在出嫁前受过良好的系统教育,无需大惊小怪。可是嫁人后还能流利地使用拉丁语,这就很厉害了……米涅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丝佩服。
不过……他又看向旁观的男人,丈夫定然在这方面比妻子更厉害,不然如何御下?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这对夫妻如此不凡,又何必要在大学里散布招聘家庭教师的消息呢?他敢说,在他们这两只菜鸟拜访之前,肯定有不少人离开时是心灰意冷的。
“和您聊天很愉快,梯也尔先生。”朱莉结束了对话。
“Idem……也一样。”突然跳回法语,梯也尔的舌头一时半会儿还没习惯。他还没平息脑中急速运转的风暴,就感觉自己的胳膊被碰一下。
梯也尔转过头,看到自己腰间悄悄伸出来一个拇指。
“厉害。”米涅无声说。
“你也。”他挑眉回应。
而那边,朱莉心下已有大致判断。她看向自己的丈夫:“这两位先生的能力确实出众,可以让他们都试一下。”
试什么?不是已经试完了吗?米涅和梯也尔的脑子不约而同冒出疑问。
“都由你做主吧,费心了。”
会客厅里的人目送小德古费拉克先生说完这句便离开了。他出现这一趟什么也没做,仿佛就是在自家房子里毫无目的地散步。
朱莉嘴角啜着笑意移开目光,她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他确实不需要做出一些实质性的动作,在这个家里他的出现就是一种作为。
这个男人,没用,心却还没死。
朱莉倒也不恼这种静默式的抗议和争权。从她挑选中这个男人开始,她就有十分的把握。他从来就不是她的对手。只不过最近他这种情况愈发频繁了,有点烦人。
“两位……”朱莉正要开口,却被打断。
“让塞萨尔也见见人,别忘了这次是为了他。”小德古费拉克去而复返,半个身体掩在门框外。
“这是自然。”女人的话语里夹着嗔怪,似乎在抗议丈夫不信任自己。
这位少言的丈夫却定定看了妻子一眼才又离去。
朱莉面色无虞,招管家前来低声交代了几句。
“我对二位的才学没有疑问,但我们要求家庭教师需要跟孩子有很强的沟通能力,而且,要有威严。”她转而面向这两个进入第二步的面试者说道。
“母亲,两位先生,日安。”一个小男孩被仆人领了进来,他刚走进来便主动向在座的大人们行了礼,乖巧的样子惹人怜爱。
“维克多,这是米涅先生和梯也尔先生。”男孩乖乖站在母亲身边,听着介绍。
“维克多,你也日安。”米涅和梯也尔回礼道。
米涅回想着女主人那特意加重的“威严”一词,全无必要嘛。
梯也尔眨眨眼,教育这种小孩毫无难度,他志在必得。
然而还没等他的嘴角完全上扬,就听到门外走廊远远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我不去!放开我!我凭什么听她安排!”
随即梯也尔和米涅就看到了震撼心灵的一幕。
……
“放开我!”那个大一些的男孩赖在地上不动,双手死死扒着门框。
“塞萨尔少爷,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让我们也轻松一些吧。”男仆咬着牙低声道,他正在主人的示意下把男孩的手指一个个掰开。这小孩真是个犟种!
这一幕震撼的不止门内会客厅里的人,走廊里提着鞋跟过来的朱诺安也同样被震撼到无语了:小孩哥整活真有一手啊。
虽然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犟驴脾性,但他大闹天宫的胆量和无所畏惧的秉性只让她确定了一件事:这人童年什么都不缺,就缺一顿竹笋炒肉。
经过一阵僵持,最终男孩的手指松动了。他两只眼睛幽怨地盯着朱诺安,好似在控诉她的不作为。
我又不是你家的人,还能怎么办?朱诺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着的缎鞋,这是男孩被架过来,一路耍赖蹬掉的。
她深吸一口气,无语望天:啊!大少爷,老奴已经做你保姆好几天了,这不是我该承受的啊!
俗话说,人生的终极职业不过吉祥三保——保安、保洁、保姆,她也是搭上人生直通车了……
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提着鞋跟了进去。
“德鲁热小姐。”
“夫人。”
朱诺安进来就先看到房间主位的朱莉朝自己点头。她知道今天这里正在会客。主人家的事,她这个客人还是透明一点速速遁走吧。于是她匆匆颔首,放下鞋就准备赶紧离开。
“?”梯也尔睁大眼睛,这不是那天墙边那位修女吗?她怎么在这里?
“啊!”米涅也有些吃惊。这位修女不是应该跟主教在一起吗?难道城内区公所解禁了?
朱诺安扭头循声看去,也不禁瞠目结舌。这可太巧了不是?两个分别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此时却聚在一个房间里了。她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一番,临了却怎么想不起这两位男生的姓名……算了。
“先生们日安。”她赶紧行礼。
“你们和德鲁热小姐似乎认识?”朱莉看着这一幕饶有兴致。
“也不算认识,只是之前见过一面。”米涅向女主人解释道,他又真诚地朝朱诺安说:“您太令人难忘了。”
“确实令人难忘。”梯也尔点头附和道。
“谢谢?”朱诺安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嘿嘿,令人难忘,不就是夸她漂亮嘛!不得不说,法国男人的嘴真甜啊,她美滋滋地想。
赤脚站立的男孩看到朱诺安难压的嘴角,当即毫不客气地翻了一个大白眼,也不知道是朝谁。
这一幕房间里的大人无人在意,却被另一个男孩尽收眼底。
维克多看看他顽劣的哥哥,又看看那个长相奇异的女客人。
这些天,塞萨尔消停了很多,没有无缘无故地推倒花瓶或者打翻水杯,没有把马场的污秽偷偷带进房子里胡乱涂抹。他想,多半是塞萨尔有了一个玩伴的缘故吧。他感觉到塞萨尔身上发生了一点变化,虽然这个哥哥还是喜欢惹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生气,但……
维克多垂下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感觉到塞萨尔快活了很多。虽然他这个哥哥平日里爱做荒唐事,但任何人听了那恶作剧成功后的笑声也不会认为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他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要跟家人作对,毕竟就连他一个孩子都清楚在三个孙子里爷爷的心是偏向谁的,不然也不会在哥哥气跑了三个家庭教师后还张罗着为他找新的老师……
可能,塞萨尔在这个家里一直很孤独吧……维克多想。有时候他竟然可怜这个年长他一岁的大哥。
他知道塞萨尔并不是自己母亲生育的,这不是家庭里的秘密。
他曾经设身处地想过,假如有一天母亲离开了,一个陌生女人来到这个家,取代了母亲的位置,而另一个陌生的小孩成为了自己的弟弟,自己被要求事事让着他。这确实是蛮横无理的掠夺。他也会很生气的。
他想过接近塞萨尔,但塞萨尔对他的憎恶几乎写在脸上。他虽然年纪小,可是也有自尊。热脸强贴冷屁股?维克多做不到。
自从举家从英国迁回后,老宅有大片的空间可以供人享用。塞萨尔整日独自游荡在林场和马场,就是不愿跟他们共处一室。
现在有人陪他,也好,母亲可以省点心了。维克多眨眨眼。
“你们继续忙,我就不打扰了。”朱诺安看准时机,自觉准备开溜。
“德鲁热小姐,您留下。”朱莉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阻止了她转身的动作。
怎么?这里有自己什么事吗?朱诺安身体一僵。
“这里的事需要您在场才能顺利进行。你说是吗,塞萨尔?”
男孩沉下嘴角,脸色瞬间难看了许多。
“我不需要老师!”他咬着牙说。特别是你安排的!他狠狠看着主位上的女人。
“这件事不是可以由你性子来的。没有老师管你,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 ”朱莉叹气,尽显一个年轻母亲面对孩子叛逆的疲态。
“您来这边坐。”她朝朱诺安示意她身边的沙发空位。
这……朱诺安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她现在也明白自己尴尬的处境,她是那种主人家不太待见的“客人”……也是,自己来做客就病倒了,净麻烦主人家,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回城却被一队士兵拦在区公所门口……
她还记得那为首的队长面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和马格洛大娘这个年逾六旬的老妪如临大敌的模样。
*
“走开!这里不许任何外人进入!”留着八字胡的男人厉声呵止了她们靠近的脚步。
“我是教团的见习修女,不是外人。”朱诺安一套行头穿戴整齐,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份。
她以为男人在向一身粗呢袍的马格洛大娘喊话,于是向这个佩剑持枪的队长介绍道:“她是卞福汝主教的贴身女仆,她也不是外人。”
没想到下一秒那队长的神情却更加冷峻。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不得入内!”
其实早在马车行驶到区公所附近时,朱诺安心中不祥的预感顿起:主教住所怎么会有这么多士兵?!
马格洛大娘一路眼皮跳得厉害。“姑娘,我突然心口慌哟……”
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朱诺安浑身颤抖起来。马格洛大娘对士兵似乎有点畏惧,手紧紧拉着她的衣袖。
不能硬闯。
朱诺安瞧见队长的手按在佩剑剑柄上,还有他别在腰间的枪。
冷静……
现在怎么办?也许主教出面证实她们的身份,她们就能回去?
朱诺安环视四周。
不对!这些士兵并不像艾克斯政府派来保卫教团安全的……
更像……
她咽了咽口水,克制住因紧张而颤抖的喉头。
不会吧!难道教团里有人犯罪了?!
算了,先不去想原因了。现在她和马格洛大娘无处可去,可是今晚总得有一处睡觉的地方呀。她和大娘都身无分文……可恶,早知道出门前就找杜布瓦借点钱贴身防备了……
正当她急得跺脚时,她转身发现那辆送她们来的马车悄悄掉头、渐渐走远了。
对!还有地方!
朱诺安当即拔腿就追。
“姑娘!”
她全然不顾大娘的惊呼和士兵们震惊的目光。
“德古费……停车!停……”就当她感觉肺都要跑炸时,她伸出的手居然能够上车屁股了。
自己使出全力居然能跑赢马?以前没发现自己有博尔特的苗子,呵呵呵呵……朱诺安刚这样想,可她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因为马车停了。
“嬷嬷您别追了……”车夫拉着缰绳,声音颤巍巍地从前方传来。
车夫被路人提醒才向后看去,这一回头就看见修女撒丫子追车跑的奇观,任谁也会大受震撼的。
总之,在朱诺安半恳求半威胁的话语下,车夫才不情不愿地把她和大娘又拉回了庄园。
别的不说,子爵何曾想到烫手山芋去而复返,难缠鬼还得在他手心里烧好一阵。
想想就火大!修女!修女!不能让她们扫地出门,让修女滚蛋!
还能怎么办?都怪这个笨蛋车夫!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笨!
子爵气得当夜就召来车夫。
“你以后不用在这了。”
“老爷?!”车夫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断送了他家的生计。
“老爷,我、我一家都指望着我给老爷拉车呢!”车夫涨红了脸,“我给老爷做活做了这么久,马蹄子我修得好,车轱辘我也修得来,我可以一人顶三人用,我的爹我的爷都伺候过老爷家,老爷不记得了么……”
他说得又急又快,突然他想到了什么。“都是那个怪修女的错!不是我要拉她们回来,我做完老爷吩咐的就往回走了,是她!她跑着追我,一路又喊又叫的,城里人都看着呢!是她的错!”
“她追你就停?她追任她追,她叫任她叫!”子爵的胡子都在抖。
“她!她一路喊着您的大姓……我不敢不停啊!”车夫的手指都快揪烂了。
子爵刚想反驳指责,却突然明白了关键。
这……确实不能不停……子爵深感一口老血闷在胸口。这是阳谋!
“那她要回来你不会拒绝吗?!”
“她说我要是拒绝她就让全艾克斯都知道德古费拉克子爵不敬爱基督……因为拒绝接待神子侍女的家庭一定是不敬神的,哦上帝啊!”车夫的舌头都结巴了。那个修女真是这样说的!
——“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不想你家老爷名声扫地吧?”他想起那个修女的笑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子爵听罢无话可说。
车夫仔细揣摩主人阴晴不定的神色,咬牙扑通跪下。“老爷!我当时没有办法了!我知道错了,就看在我家祖辈伺候您的辛苦上,我还有两岁的孩子要养……”
“依我看,她回来也好,倒不见得是坏事。”一道女声突然插进来,打断了车夫的哭诉。
“夫人!夫人您看……”车夫仿佛看见了救星,朝女人的方向急急膝行了几步。
“爸爸,惩罚他也没用。一个笨人罢了,只不过有点驾车的本事,辞了他,现在可是很难找人顶替,也不见得有一心向着我们家,为我们家着想的人。”朱莉朝车夫轻轻挥了一下手。
车夫的眼睛顿时充满感激,从书房退了出去。
“什么叫不见得是坏事?就是坏事!”子爵的气刚撒完,已是强弩之末。
“您就认定您的老朋友,卞福汝主教,这次会跌得粉碎?”朱莉微笑着给子爵奉茶。“我看不一定吧。”
“留她不会怎样,不留她可不一定了。”朱莉想到车夫嘴里那修女张狂的手段,不由得憋笑了一下。
这个修女不是笨蛋。有点意思。
“那你说怎么办?”子爵似乎态度软了。
“留着就留着呗,可不能让她一张嘴有地方乱说。亏待修女,传出去多不好听。”迎面接到子爵依旧不满的目光,朱莉补充道:“也不是让她锦衣玉食在这里享福。”
“行了,你安排吧。”子爵摆摆手。
*
朱诺安多少有猜到是朱莉拍板让她留下,不至于流落街头。不过就算没人做主,料堂堂贵族一家也不敢把她赶出门。
还是多亏了这一身袍子啊!
朱诺安怜爱地摸了摸身上的白色布料。现在她连睡觉都穿着它,就怕没了身份她优势尽失,毕竟她背靠的可是天主教这颗千年大树。
怎么想都觉得当初入教不亏,这一次次的,救了她多少条命了。
只是这次回来后,朱莉领着庄园上下不喊她教名和尊称了,只用“德鲁热小姐”称呼她,似乎有意强调她的世俗身份。
即便有仆人见到她脱嘴而出还是“嬷嬷”,也会有管家和其他仆从纠正:“见习修女算不得嬷嬷,德鲁热小姐还是小姐呢。”
这让朱诺安如何反驳。反正她现在待在德古费拉克家,算不上客人又算不上乞丐。
这些天朱莉使唤她带孩子干杂务倒是起劲,美其名曰:“怕您在这儿无事做太无聊。”
她想了想,当保姆以工抵吃住也算合情合理,毕竟是她先摆了他们家一道。
不过朱诺安还是忍不住腹诽:这家人还真是明哲保身进退自如,主教出事了就立马切割,不是说朋友来了有好酒吗?怎么转眼间猎枪就摆桌面上了。
“你快把鞋子穿上。”朱诺安走过去看屁孩叉着腰一副余气未消的样子,就像呲着牙的小狗。
结果小孩飞来凶巴巴的眼刀。
哟,还凶!你家客人面前,收敛一点。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塞萨尔目送朱诺安坐下,生气地低下了头,像是在思考什么,最后满脸不情不愿地把鞋穿好了。
“您看,您的话多有用。”朱莉笑着转头对朱诺安说。
“哈哈哪里,是塞萨尔变懂事了。”朱诺安打着哈哈。
她坐在朱莉旁边还蛮有压力的。她之前只觉得朱莉美,笑起来特别美,可是现在她隐隐感觉有些东西掩盖在笑容下面。
这也许是一条美女蛇?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另一个儿子,塞萨尔。让两位见笑了。塞萨尔,快跟两位先生问好。”朱莉向客人介绍。
“嗯~嗯~嗯~”屁孩一皱鼻子哼唧着阴阳怪气的调调。
朱诺安把沙发上两个男大学生尴尬的神情收在眼里,暗笑一声,还不知道熊孩子威力吧?如今轮到你们来受苦了。
梯也尔半天才想出一个客套话,“令郎健康活泼,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哈哈。”
“你们想来这儿做老师?”塞萨尔一点也不客气,他白眼一翻。“切,我不需要!还没人能做我的老师。”
梯也尔翻烂《爱弥儿》也没料到要面对这样的小孩。
“塞萨尔!注意礼貌!”朱莉出声呵斥。
朱诺安内心暗自摇头,没用的。
这些天跟这难搞小孩相处下来,她摸到一点对付他的路数。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只要别人不说命令式的话,他还是愿意屈尊竖起耳朵听一听的,这家伙也不是那种听不懂人话无法沟通的讨厌小子……
但朱诺安一回想最开始遇到塞萨尔的场景,想到那一个从天而降的肉弹冲击,她就胸口疼。不行!臭小子还是挺讨人嫌的!
她特地观察了一下这孩子跟家人的关系。
真奇怪,不像是全家排斥他而是他孤立了全家。特别针对他的母亲,塞萨尔已经到了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程度。
朱莉摆出家长威严,他眼皮一翻:“哟,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啊?”;朱莉对他温声细语,他更是暴怒:“装什么装!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
朱诺安看不下去,就在陪他在马场暴走时提了一嘴。
本来脸上还扬着笑的小孩霎时脸色阴沉:“我都说了她不是我妈!你不过是个外人,你懂什么?”
然后他一下午都没有跟她说话,直到晚餐时朱诺安跟他道歉。
“行了,原谅你了。”他大度挥手。
“她是我后妈。”过了很久,他突然说话。“我妈妈早死了。”
朱诺安听到他的声音在句尾轻轻颤抖。
“对不起。”原来如此,朱诺安点头。
她在心里比较了一下他和维克多的年纪,只差一岁啊。按道理,他不应该跟后妈有这样的隔阂,毕竟朱莉对待他这个无血缘的儿子挺好的。
“我妈妈比她好一万倍!所以你别再说她是我妈了。”男孩很认真地看着她说。
“好。”朱诺安竖起手指。
“这还差不多。”他满意了,把吃剩的晚餐往桌上一推,旋风般跑走了。
多提一句,朱诺安这些天都跟马格洛大娘一起吃住在仆人房。
子爵做好了准备,这个修女要是不满,答案就是“亲爱的,客房在清洁呢。您上次生病留下的病气还在房间里,不清洁可不得了,容易招惹晦气。”他都想好了反将一军的方式,打算让臭丫头吃一瘪。
没想到朱诺安问都不问,全程很配合。
子爵深感拳头打在棉花上,遂眼不见为净。
反正朱诺安就回来那天见到子爵,之后再也没见过老头了。可能这就是房子大的好处吧,她想。
朱莉觉得这女孩心思不简单,德鲁热……她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应该是个等级不低的贵族吧。她看过女孩的手掌,柔软无茧,想着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没想到这么能忍,跟仆人吃住在一起,面上也风轻云淡。
朱诺安要是知道他们的心思,估计得笑出声。他们应该没想到她还挺喜欢硬板床吧。
更何况床铺很干净,房间装潢比他们在迪涅的家好许多呢。她毫无异议,马格洛大娘更没有。朱诺安觉得这些人应该理解不了主教在迪涅的生活……
塞萨尔知道了却想替她闹一闹,被朱诺安强制按住手脚。
“你爷爷会把我赶出去的。”她盯着小孩认真说。
“不会的。”塞萨尔露出一个奸笑。
她从城里回来,对他来说可算一个惊喜。而从闲言碎语里得知她用的手段时,他几乎乐得在地上打滚。让老头吃闷瘪,他都没做到的事,她做到了!
“你想说我很酷。”朱诺安听小孩在她面前手舞足蹈说了一大堆,这些废话提炼出来不过一句话嘛。
“Cool?”塞萨尔疑惑地盯着她。
哦……这是个现代词,这时候的英语还没有它。
“Cool,意思是厉害、漂亮还有什么来着……”朱诺安来了兴致,想要解释,却发现这个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反正这是个夸人的词,以后你遇到像我这样子的人,可以用来夸他们。”
“这是中国话吗?”
好家伙,倒反天罡了。
“这是英语!是你不认识多少字,你去问你叔叔,他肯定知道。”朱诺安叉着手,表情不容置疑。
小孩半信半疑。
他喜欢跟她用英语对话,说些英国的人和事。听他围着她叽叽喳喳,朱诺安都有点恍惚。好久没人跟她说英语了,以至于再接触这门第一外语时居然有种回家的熟悉感。
“你的英语还不错,比你半吊子的法语好太多了。”塞萨尔讥笑她说法语句子里一水的语法错误。
朱诺安一点也不恼,英语她学了多久,法语她又学了多久。两者没有可比性好吧。她能说,法国人能懂,这就是奇迹。
由于塞萨尔天天缠着她,恨不得带着铺盖搬到仆人房里,这件事又让子爵气到胸闷。
“成何体统!”子爵的拐杖快戳烂地板。
“还好,世上还有人能管住塞萨尔。”朱莉又发言了,“您仔细看他们。”
子爵透过书房的窗户往外看。
男孩本来急躁的脚步因修女的手势而停下,然后他们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讲什么。
子爵眼睑抽搐。
“我说什么来着?”朱诺安瞄到子爵在窗前的身影,把塞萨尔拉到身边示意他悄悄看。
“酷!”男孩给她比一个大拇指,嘴里喊出新学的词语。
朱诺安看他兴奋到有点猥琐的笑容,顿时回忆起好几个小学男同学的模样。有些东西真是穿越古今横跨中西……
其实没什么,她只是为了防止男孩再搞事,就给他出了一个招。
“保证能气到你爷爷,还不费吹灰之力。”朱诺安胸有成竹。
“快说快说!”男孩搓手期待。他就喜欢她这点,他说那是老头子,她不会像那些假惺惺的人提着他耳朵给他灌输“那是你爷爷,那是子爵,你要尊重他”之类的屁话。
“只要让他看到你跟我呆一起就行了。”
“啊?就这样?”男孩有点失望。
“你不信的话,可以试试咯。”朱诺安无所谓地摊手。
看着男孩眼中冒出的光彩,朱诺安就差歪嘴一笑。拿捏之道就在其中。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业余调教孩子跟真给少爷当保姆还是有区别的啊喂!她握拳。
现在塞萨尔在两个男大学生面前又有发癫的征兆。
朱诺安有点木然地看向小孩家长:所以现在这个情况我有义务驯人吗?
啧,不行。
塞萨尔只觉得戴眼镜的圆脸男太丑了,他看都不想看。做他老师?做梦吧。
他扁着嘴想,他们倒是想着法子恶心他,找来的都是什么人呐。
他又看向那仿佛三十有余的垂眼男,这个看起来倒像个教授……
但他并不打算给他面子。
一个个的,他不喜欢。
“你的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他随意一指米涅随身带着的那只皮包。
“咳嗯……”朱诺安瞥了一眼朱莉,摸不清家长的态度。她怎么感觉有时候朱莉会故意刺激塞萨尔,放任他在人前发疯呢?难道真的是后妈在陷害继子?可是有什么必要吗?
“没什么。一些收集的资料罢了。”米涅对小孩张狂的态度一笑了之,把包打开,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你能看懂吗?如果看不懂,说明你的知识还不够,那就是还需要老师教导哦。”
塞萨尔冷哼一声接过。
“你也可以看看。”米涅注意到那一个乖巧安静的男孩好奇的眼神,于是也给了他一张。
……这写的都是什么?塞萨尔的眼睛快贴在字上,眉头紧皱。
可恶!不能被瞧不起!
他感受到针对他的目光,绷紧肌肉假装平静。
“很简单嘛。”小孩全身上下嘴最硬。
米涅和梯也尔对视一眼,想笑。
“那你现在念一下吧,或者跟我说一下大概内容。”米涅交叉着手指。
“嗯……呃……”男孩涨红了脸,支吾半天。
米涅不为难他了,转去问另一个男孩:“你看懂了吗?”
维克多放下纸,诚实地摇摇头。
朱莉却感兴趣了,“我看看。”
她从孩子手里拿过那张纸。
朱诺安的好奇心也被挑起,探头看去,却发现这个年轻少妇拿着纸的手在轻轻颤抖。
怎么了?
“米涅先生,您在收集旺代傅家的资料?”朱莉把纸还给米涅。
她的言行依旧落落大方,但朱诺安离得近,她听到了朱莉刚才加重的呼吸声,很急促。
“是的。”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米涅把记载了大量信息的纸页放回包里。“因为我对过去的故事感兴趣,还有真相。”
“真相。”朱莉脸上又挂上了一贯的微笑,“真相有时候不是人们想的那样,会伤人。”
“您说得对。”米涅点头,“但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才过去二十年,您想了解真相应该不会太难。”朱莉莫名其妙笑了一声。
塞萨尔狐疑地盯着他的后妈,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事,有大事。上次他偷偷把她的新裙子剪了也没让她脸上显现这种表情。
他看着手上陌生的字句。
“你可以做我老师。”他突然对米涅道。
啊?朱诺安有点吃惊。这小孩这么快就被驯服了?就因为他刚才发现自己是小文盲?
“米涅先生,您做我的老师吧。”塞萨尔瞬间速通礼仪课了。
米涅被惊得无言以对,直到身边的梯也尔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
“塞萨尔,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要耍脾气。”朱莉难得皱眉。
“不,我是认真的。是米涅先生让我发现自己的无知。”男孩语气诚恳地拉住青年男子的衣袖,“我现在只要他做我的老师。”
……
朱诺安百分百确定这臭小孩在演戏。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有表演型人格。
“我对你无语了。”朱诺安摇头。她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游戏人间的态度。
男孩用“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看她。
“我在下一盘棋。”他神秘兮兮地贴在她耳边说。
朱诺安眼珠都要翻到脑壳顶:是是是,男人从小就爱下棋,下飞行棋,下五子棋……
当然,最终人选没有当场敲定。
即便在子爵府里,给子嗣找家庭教师也不算一件小事,怎么会由孩子说了算。如果不是文学教授、法学副院长和客居学者都被接连气走,子爵怎么会无奈地在大学里半公开招聘。塞萨尔劣迹斑斑,既然府里的人都对他无可奈何,那么老师的主要教学目的就是化身“锁妖塔”镇住他。
米涅被告知要同另外两个竞争者一起给两个孩子试课,子爵旁听,由他决定结果。
“恭喜你小子。”梯也尔捅了捅朋友的腰。
米涅听出来其中的酸味,“我也没预料到。大概合了那孩子的眼缘吧。”
“唉!”梯也尔重重叹气,“你真好运。”
“还不一定是我呢。”米涅尝试安慰。
他们准备乘马车回城去。
“两位先生请留步。”一道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两人回头一看。啊,是那个修女。
“刚才没找到机会寒暄。在这里又遇到你们真是惊喜。”
“我也想说。您在子爵这儿做什么呢?”梯也尔率先发问。
呃呵呵,这说来就话长了,我要说自己被滞留在这里做保姆吗?朱诺安的笑容有点僵硬。
“想来您有重要的事不方便说吧。”米涅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替她打了圆场。
“嗯。”朱诺安也就借坡下驴了。
“你们一起来又一起走,看来关系挺好的。”
她看着面前满足高矮胖瘦四个元素的两人,好像一只圆土豆和一根长丝瓜靠在一起,原来画风不同也能做朋友。
“我想知道现在城里怎么样了?”她不多说客套话了,问出她现在最想知道的事,“你们知道卞福汝主教出什么事了吗?”
这些天她一直尝试从下人们的闲言碎语里找到教团被封禁的真相。可是子爵府在郊外,离城区还是远了点,信息流通不是很方便,就连城里的谣言传过来都慢。
朱诺安现在可以确定一点,绝不是教团里有人犯案这种离谱猜想。
“您不知道?!”梯也尔吃惊问。
随即他自己反应过来:哦,怪不得她在外面。
真实原因其实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三人之间一下沉默。
朱诺安脸色沉重。
当她听到别人闲话里卞福汝主教和路易十八、拿破仑这两个名字牵扯时,她能猜到大概……
但是比教团犯案还离谱吧,她不记得书里偏远山区的小主教有这么大能耐啊!而且主教不贪不腐,也没有指点江山的爱好,何以让天子震怒?
但她突然想到德鲁热、朱和仪……明朝遗孤在法国这种事都出现了,那么这个次元的法国引进文字狱也是有可能的咯?
朱诺安一阵恶寒。
“您知不知道最近马赛的一桩案子?我想,路易十八是受那案子的影响而迁怒主教了。”米涅开口道。
“马赛的案子?”朱诺安摇头。这个她是真不知道。
“简而言之就是马赛有一个水手被人举报他私通拿破仑意图谋反。”梯也尔接上话,“现在在风口浪尖上,这个案子被加急特办了。据说证据只有一封举报信,检察官就下令把人逮捕了。我觉得挺荒谬的,万一那个举报信是诬告呢?”
……
嘶……怎么感觉这个案子好熟悉?
晚上,朱诺安躺在床上,咬着嘴唇思来想去。
自己是不是在哪看过类似案例?是以前课上的分析题吗?还是历史事件?
旁边马格洛大娘的鼾声让她更焦灼了。
她把头蒙在被子里。
马赛、水手、举报、拿破仑……几个词在脑子里撞来撞去。
“万一那个举报信是诬告呢?”
这句话突然浮现。
诬告?
诬告!
“不是吧!”
朱诺安拿下头顶的被子,睁开眼。
是你!基督山伯爵!
历史上的米涅和梯也尔就是在小酒馆相识的,自由发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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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大家,断更失联了这么久
作者过情关去了……
原来人在痛苦的时候是写不出东西的
加上在国外被抢劫导致国内身份丢失,一直登不上绿江(被id认证整麻了)
旧手机也被抢了,大纲在里面没上传,现在要重新构思,也很痛苦
这篇文已经解v了,很好
老是食言断更我很有负罪感
这篇文我无论如何都会写完的
不会弃文,不会太监,不会烂尾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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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去而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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