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梅骗了砂金。
该从何处谈起呢?
追溯源头的话,是和砂金初遇的那场雨。
雨在庇尔波因特是有迹可循的。在科技高度发展的时代,决定一场雨的落点就如同在地图上投掷飞镖那般容易。
因为班车的临时停运,艾梅不得不让同伴安排了这场雨。她抄近路,在巷子里解决了一个人。
杀人连刀都不需要,也不用刻意伪装……因为拧断最关键的骨头,烧灼尸体,绞碎忆质,证据便再也无处可寻。
接着大雨瓢泼而下,掩盖足迹、血迹和杂音,冲淡一切不该有的罪孽。
……心情很糟糕。
一部分来自被打乱的安排,一部分来自杀人时那人颤抖地求饶。
惊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眼白多于眼黑,艾梅在那双眼里看到了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她听见他在咽气前骂的最后一句话:“在田的走狗!虚伪的骗子!”
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毕业那年,她接过传统项目部递来的橄榄枝,听从上面的安排到市场开拓部卧底,主要的工作内容是传递消息,偶尔杀几个不重要的走卒。有可能是不认识的人,也有可能是朝夕相处的“同事”。
最开始她的生活还是刚烧开的水,新鲜感如同气泡咕噜咕噜上涌。可三年下来,热水变成了一杯凉白开,装在形状固定的器皿中,再也翻不起丝毫波纹。
这时,她遇到了砂金。
在灰蒙的雨雾中,活得比她更为颓废和狼狈的青年。
看一眼就明白了。砂金对她不感兴趣,却不得不听从上级指令来和她玩朋友游戏,不知道他想接触的是哪一个“艾梅”?
管他呢。
现在是下班时间,她想,她爱怎样就怎样。
“艾梅。”
砂金在唤她。
印章收集的最后一站是摩天轮,她和砂金排在队伍的末端。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残余的夕阳为男人浅金的发色镀上一层艳丽的红。
“发什么呆?”砂金的手伸了过来,端走她手上融化的冰激凌,黏糊的奶油顺着脆筒淌下,他舔了一口,“味道有点淡。”
艾梅的指缝间全是冰凉粘腻的奶液,她僵着手,有点尴尬,“你带纸了吗?”
“右边的口袋里。”
艾梅用干净的那只手探进去摸索。西装用料滑顺,裁剪贴身,隔着一层布料,能清楚地感知到男人大腿的肌肉紧绷着。
他也在紧张吗?
艾梅触电似地收回手,“我、我还是去找工作人员要一张……”
砂金抓住她的手腕,“还排队呢,别留我一个人啊。”
他手臂用力,将艾梅带入怀中,低头在她的手腕落下一吻,然后一路向上,从手腕亲到手心。
温热的唇瓣摩挲着艾梅的肌肤,间或碰到鼻尖,带着明显的嗅闻意味。指节分明的大手攥着艾梅的手,揉捏着展开,温热的呼吸喷在手心,砂金闭着眼,察觉不到自己的神色有多么沉迷。
晚灯亮起来了。
摩天轮的座舱缓慢旋转,各色的灯牌投下绚丽的色彩。
砂金睁开眼,又靠得近了些,探出一点舌尖,舔舐冰激凌溶化后留下的奶渍。
粉红的舌尖湿软,带着些许凉意,迫不及待地挤入艾梅的指缝间,舌苔刮擦吸舔,留下一串透明的水痕。
艾梅呼吸急促,她躲在砂金的影子里,没人能看到他们过于亲密的行为。
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晕眩,鼻腔里是砂金身上的香味,他常用的香水,洗发剂的味道,还有一点胸口处黄玫瑰的冷香。
她靠着他的胸膛,能清楚地听到他低沉的笑声。
从第三节手指到指尖,手指之间的间隙也不被放过。这太羞耻了,艾梅别过头,放弃视觉后,其他感官却变得更加鲜明。
立场颠倒了。
埃维金人的眼睛是地母神的馈赠,能看穿他人隐藏在面具下的情绪。砂金用这双眼睛捕捉他爱人的反馈,他亲她手背上凸起的骨骼,又在虎口处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然后心满意足地看她的耳廓由淡粉转为通红。
现在是个不错的时机。
摩天轮停在他们面前,舱门缓缓打开,像是一个邀请。
“摩天轮转完一圈,今天的约会就该结束了。”
砂金最后咬了下艾梅的指腹,松开了她的手,“你会记住今天吗?”
“害羞、幸福、愉悦……我希望你提起这些字眼时会想到我。”砂金登上客舱,转身扶住艾梅,“正如我会想起你一样。”
最后几个字咬字又轻又软,尾音打着卷。
他们在同一侧落座,舱门关闭,静候片刻后,摩天轮开始旋转。
肩挨着肩,狭小的室内只余砂金和艾梅。真到了二人独处时,砂金反而收敛了一身的攻击性,视线透过玻璃窗落在远处,迟迟不愿开口。
她的手被他握住,十指相扣。
艾梅在这种静谧的氛围里读到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绪。
“砂金。”
她凝视他的侧脸,“你知道我要走了,对吗?”
艾梅在一周前完成了组织交给她的任务。她虽然没能担任部门主管,但万幸新来的主管是个草包,还有些裙带关系。托他的福,艾梅比预想中更快地接触到目标文件。
她的接头人为她安排了下一项工作,她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庇尔波因特了。
砂金说:“你故意让我知道的。”
用了三年才取得的文件,就那样毫不设防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出去上班时连窗户也不关,任风吹了一地。砂金一弯腰,再一伸手,白纸黑字,想装作没看见都难。
摩天轮转到九点钟方向,砂金的眼里倒映着窗外的霓虹,脸上却没多少表情。他闭了闭眼,于是来自外界的唯一一点光亮也消散了。
艾梅预想过砂金的反应。
愤怒、失望、威胁又或者是浑不在意好聚好散,唯独没想过他会这么……沉默。
砂金是名赌手。一无所有时,他就用自己的命来赌,等他有了财富和地位,他依旧习惯性地把命押在赌局里。他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他用谎言编织陷阱,鲸吞财富,他斡旋于棋盘之中,也执棋于棋盘之上。
但和他下棋的那个人想要抽身离开了。
他押的筹码不够多吗?倘若他的财富、地位在那人眼中都不值一提,他又该用什么去挽留一个去意已决之人?
于是他筹谋了一场约会,精心挑选,用心打扮。若是成功,这就是一对恋人平平无奇的甜蜜约会,若是失败……
砂金的头侧靠在艾梅的肩上,像是累了,“你可以留下的。我假装不知道,就像之前那样,我们很默契,不是么?”
艾梅捧起他的脸,“我厌倦继续在这儿当一颗小小的螺丝钉了。”
她亲他的眉心,又亲他的眼睛,最后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你想让我记住你,我也想让你记住我。”
砂金看艾梅的眼神让她又想到了第一次相遇的雨天,她总是忘不掉他湿漉漉的眼睛,面上没什么表情,却仿佛在哭。
他和这世界的联系如此单薄又沉重,就像飞入云层的风筝,把生命和自由都托付给纤细的绳索。
你要活下去。父母与姐姐说,死去的同胞说,你是埃维金人最后的血脉,是母神赐福的孩子,是我们的希望。
我不想活了。卡卡瓦夏说,他们骂我是弃子、废物、杀人犯、一无是处苟延残喘的懦夫!我想爸爸妈妈和姐姐,我想回家。
我会活下去。砂金说,我把生命放上天秤,一次次称量价值,只为有朝一日它能与复仇等价。
“我想让你活得快乐些。”艾梅说,“我不希望我只是你一时沉溺的温柔乡、避风港或者别的什么。如果我在你最喜欢我的时候离开,并告诉你我们很快就会相见,那你会期待明天的到来吗?”
摩天轮升到最高处。艾梅的身形开始变得浅淡。砂金猛然攥住她的手腕,“空间转移?你早就……”
“就当我不知好歹。”
艾梅用最后的时间撩了下砂金的发尾,眼底是盈满的笑意,“下次见面,扎个小辫子好吗?一直没说,其实我很喜欢你扎头发的样子。”
砂金的力道在艾梅的手腕上留下一圈红印,即便这样也没能留住她。
他独自一人坐完剩下的半圈摩天轮,拿着集齐的印章集到兑换处。
工作人员递给砂金一大捧色泽艳丽的红玫瑰,品相上佳,花瓣中还沾着露水。
他没见到砂金的同伴,好心询问:“先生,您一个人来的吗?玫瑰是今天的一位来约会的客人赞助的,如果您不需要我们也可以换成其他礼物。”
砂金摇头拒绝,轻声说:“她只是在别处等我。”
——他筹谋了一场约会,精心挑选,用心打扮。若是成功,这就是一对恋人平平无奇的甜蜜约会,若是失败……
他从没输过,所以从不去考虑失败的结果。这场约会亦是如此,只不过……也没赢罢了。
砂金摘下一直别在领口的黄玫瑰,把他放入红玫瑰组成的花束之中。
红玫瑰的花语是我爱你,黄玫瑰的花语是我不爱你。
在如火般炽烈的红中,迥异的黄色异常扎眼。
砂金温柔地用指腹拨弄花瓣,犹如在触摸爱人的脸颊,“我爱你,爱你的欺骗、伪装和隐瞒。”
“我不爱你,不爱你的怜悯、坦诚和热烈。”
砂金低头,嗅了嗅玫瑰的糜烂的香气。他千挑万选出的这一束花,只得他一人独赏。
“再见,我的谎言恋人。”
砂金池速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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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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