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此刻的凯莎如何哭泣，「凯莎」如何咒骂，那些过往仍旧不加停顿地继续下去。
随着合同的正式签订，很快，一艘艘飞船接连不断地在卡利亚纳登陆，它们卸下一批又一批货物，再由运输车转送到纱帘聚落组装生产线。部分有一技之长的尘流区居民也被允许参与到这项工作里来。当工厂拔地而起、生产线最终落成之日，几乎所有邻近聚落的居民都挤在了纱帘部落外面，共同仰望这庞大的建筑群。
“让一让！不好意思，让一让！”刚下班的凯莎大声叫喊着，奋力穿过拥挤的人群，“我是凯莎·奈勒托！纱帘部落发展计划的负责人！让我过去一下！”
每个人都在谈论这座工厂，他们的声音间杂在一处，混成一段恢宏的嗡鸣乐章。当凯莎好不容易突破数万人组成的屏障，她在公司重新收拾齐整的仪容也变得凌乱了。她飞快把皱起的裙摆扯平整，又一边抬头去看眼前的建筑。
拍打着褶皱的手缓缓停下了，她看着占地面积可比半个纱帘聚落、烟囱高耸入云的工厂，睁圆了眼睛。
整个尘流区——不，整个卡利亚纳，都从没有过这样宏大的建筑！
原本还对海高伦所说的一切抱有些许怀疑之心的她，现在已经全然相信了其中的每一个字。在纱帘聚落的试点就已经有如此规模，倘若日后遍及全区，尘流区将会一跃成为全卡利亚纳的工业中心！这真的是一笔值得押上整个尘流区的交易，海高伦没有骗她！
不，不如说，整个尘流区加起来的价值都不一定能够比拟这一座工厂，更何况是未来计划中的全副生产线。说是扶持，可是眼前公司的所作所为简直像是在做慈善。
凯莎很少哭。她平日里承担着抚养一百多个孩子，做他们可靠的“姐姐”的责任，无论面对多难缠的客户她都如此坚强。可如今她却感觉到有什么液体划过脸颊，随后她的舌尖尝到些许咸咸的味道。
她怔怔地摸了一把脸，随后喜极而泣。
凯莎如今三十多岁。最开始，她只是一个尘流区最常见的、父母都因贫困或饿死或丢弃她的孤儿。她没有钱，那时的尘流区比今日更加落后，没有人有余力收留她，偶尔送来一小块面包都是莫大的善意——人们自顾不暇，而街上的孤儿少说都有几百个。她只能每天走到其他区，翻他们的垃圾桶找些丢掉的吃食。
那条路对成年的凯莎来说尚且费时，何况是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女孩。运气最差的一次，她走到半路上饿得昏了过去，她以为她要死了，可命运是如此巧合，她又被一个路过的女人救了下来。
女人带她去餐馆吃饭。那是凯莎第一次吃到正经的、热的、如此美味的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着，连刀叉也不会用，直接抓在手里大口啃。等她稍稍缓解了腹中饥饿，才发觉服务员拿着异样的眼光看她，而她面前的女士正在优雅地切分一块肉排。
手中的面条从她掌心悄悄滑落，她羞愧地无地自容，甚至想要跃下椅子逃离这里。餐厅温暖的灯光、音响中播放的悠扬乐曲和精致的装潢，这一切都和来自尘流区的她格格不入，她生平头次感到如此自卑。
凯莎默默低下头。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盘切好的肉。凯莎猛地抬头，看到面前的女士向她微笑。
“饿坏了吧？来，慢慢吃，空腹过久之后吃得太快容易吃坏肚子。”女士温柔地、耐心地告诉她什么是刀叉，又亲自示范教她如何使用，“这是烤小羊排……试试看？”
凯莎幼年其实很爱哭。在冬天被冻得瑟瑟发抖时会哭、走夜路摔倒流血了会哭、翻垃圾桶时被清洁工连打带骂地赶走会哭、和流浪猫狗抢夺食物时会哭。好像一辈子的眼泪都在小时候流尽了。
所以当她沾满酱料的手被女士细致地擦干净，又在她的指导下笨拙地握住叉子，戳进一块羊肉的时候，凯莎的眼前忽然一片朦胧。她眨了眨眼，眼泪啪嗒掉在了盘子边缘。
“谢……谢谢。”她用力嚼着嘴里的肉，含混不清地哽咽着，“谢谢您……”
命运给了她所有常见的不幸，但在这一天赐给她无比的幸运。
尘流区的数十万孤儿里，没来得及长大就死去的占一半，剩下一半里能成功走出尘流区的，充其量不过寥寥几十人。
从这一天起，她成了这十万分之一。
而在今天，无比的幸运同样降临在她的身上——降临在所有纱帘聚落的人们、所有尘流区的人们身上。
落成仪式要开始了，海高伦带着一群人走近，凯莎几步冲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泪水模糊了海高伦讶然中带着些许不耐的神色，她哭得不能自已。
“非，非常感谢……海高伦先生。”她再一次如此诚恳地道谢，“感谢您……感谢公司！”
海高伦抽回手，挤出一个微笑向她点点头，而后快步走远了。
凯莎飞快擦了擦眼泪，她不想在这大喜的日子出糗。等到仪式上再出现时，她已经又是那个表现得体的负责人了。
在镜头前，她和海高伦握手，并表示：“我谨代表纱帘聚落及整个尘流区的人们，向公司无私的援助与海高伦先生的帮扶表达诚挚的感谢。尘流区将永远铭记公司的恩德！”
海高伦先生带着完美的官方笑容回握：“我也期待和你们共同发展。”
随着相机的咔嚓声，这一幕就此定格。第二天，它出现在了卡利亚纳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上。
尘流区一刹那风光无限，无数卡利亚纳企业都表示想要注资进来和公司、和尘流区合作。但海高伦却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所有邀请。他说：“这是我和尘流区签订的协议。在尘流区初步发展起来之前，我不会考虑向外融资。”
“海高伦先生虽然高傲，但他的确是个遵守承诺、人品高尚的人啊！”莱朗私下对凯莎说。
凯莎深以为然。
纱帘聚落的居民们很快都有了工作，他们得到的是稳定的工资。这些钱不足够瞬间改变整个聚落，但足够让他们都吃饱穿暖，被遗弃的孩子们也在父母有余力后纷纷被认回——这对他们而言，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奢求了。
日子蒸蒸日上，一切欣欣向荣。良夜在人们的欢呼声中，问看不见的「凯莎」：“这样的时间……还有多久？”
「凯莎」沉默良久。直到日没月升、万籁俱寂，她在人们安然的睡梦之中开口。
“不会很久了。”
……
在梦境之外，天也同样黑了下来。银枝和小玫瑰分食了那条干面包，遵照方才说的去门口守夜。小玫瑰与沉眠中的良夜躺在一起，望着“窗”外隐约透进的光芒，和被纱帘遮蔽，几乎看不见的星空，睡意全无。
事情什么时候结束呢？良夜哥哥还会不会醒过来？我们能不能在三天之内解决……治好他的眼睛？
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未知，她不安地翻了个身，把身体在有限的空间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银枝察觉到这点响动，他回过头，看向那团小小的黑影：“是感觉冷吗？抱歉，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你可以盖上我的披风。”
“没有……”小玫瑰小声道，“我只是……睡不着。是不是打扰你了？”
“不必向我道歉。”银枝笑了笑，“在陌生环境之中无法安眠，这是再常见不过之事，你无需感到歉疚——从我所在处望去，地上的灯光有如天空之中的寥落星辰，闪烁着动人的点点光辉！请原谅，你是否愿意来与我共同欣赏这番美景？”
小玫瑰面对纯美骑士客气的言辞还是不太自在，但不可否认，他的描述十足动人。她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凑到门口、屏住呼吸向外望去——
然后看到了一片勉强被夜光照亮几分的黑暗，和其中散落的些许灯光。还有一串灯从他们来时的路那里断断续续地连出去，中间还有几个地方黑漆漆的，大概是灯泡坏掉了。
她不禁感到有些失望。
“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银枝并不为她的反应感到气恼，或者说，这完全在银枝的意料之中。纯美骑士总是有一双过人的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其他人看不到和他们一样的事物再正常不过了。
“请再仔细看看。”他指向那些灯照亮的位置，“有一位疲惫的旅人，正在灯带的指引下归家，他的家人站在纱帘聚落前迎接他。”
“有几户人家，他们也许无力支付电费，只能共用同一盏灯。可他们在那盏微薄的灯光下相处融洽，丝毫不因困窘而失却生活的希望。”
“这些平凡的温暖，这些无言的守候，这些从未断绝的、未因任何困境而消逝的笑容，其璀璨更胜于浩渺星空。我始终坚定地相信，它们的美丽不逊于任何美景！”
小玫瑰顺着银枝述说的地方看去，她看到孩子们扑进归人怀中，旅人的脸上露出由衷的放松；她看到几个家庭聚集于一盏灯下，灯光照亮的范围有限，但他们有说有笑，好像没有任何烦扰。
她想起自己离开阿利托-Ⅸ之后，刻意遗忘的那些过往。
妈妈在她的床头，轻轻地念睡前故事，床头灯照在她温柔的侧脸上，她觉得妈妈是全天下最美的人；爸爸细致地侍弄每一株花草，在她好奇地凑过去的时候，又变出一小捧花塞进她的手心，她也觉得爸爸是全天下最美的人。
原来……是这样的美丽吗。
她恍惚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请原谅，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银枝偏过身，看着低着头的小玫瑰，“我只是想要表达——”
“「纯美」不仅是那些壮阔的美景，它同样诞生于每一颗善良的心灵、每一个不屈的意志、每一片平凡的瞬间。”
“所以，不要放弃，不必对自己心怀疑虑。请坚信，「纯美」永驻，希望长存！”
小玫瑰的目光对上了银枝在夜幕之中，仍显得如此闪亮的绿瞳，就像春日初发的草芽、花木新生的枝条。
这漫长的一日来，她终于露出了第一个笑容。
“谢谢你，银枝先……银枝哥哥。”小玫瑰坚定道，“良夜哥哥睡着也可以做手术的！就算用绑，我也会把那个医生绑到手术室！”
银枝：“……”
银枝道：“也不必如此……我们还是应当光明磊落一些。”
最近越写越长了，有种写的停不下来的感觉。代价就是……就是周五没有写完啊哈哈……至于明天的更新，我尽量努力一下！
偷偷跑去过主线了，我说真的，崩铁文案请善待我们纯美骑士。你自己看看那个机器人和开拓者对银枝说的都是什么话啊，玩梗是这么玩的吗，银枝厨的命也是命啊可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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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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