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琥珀历 2158 纪 05 年】
“既然如此，再会了，美丽的忆者。”
砂金礼貌地同黑天鹅告辞，放在胸口的帽子，礼貌的笑容，彩色的眼瞳。
黑天鹅抿了抿嘴唇，所有应尽的，她都给足了，余下的她亦做不了主，唯有交于命运。
她自然是告诉了他真相——这世间有很多种办法能够让那些五彩斑斓的记忆通通消失，但一切都取决于他自身的选择。
——当失去它们后，可还会怀念曾经拥有它们的时刻？
砂金说，他不知道。
他又在玩自己的筹码了——在指节上飞舞，充满深意地笑着。
匹诺康尼的大街一如既往，浮华、绚丽，充满歌舞的欢腾。聚光灯下，无人哭泣。他在艾迪恩公园的广场上闲逛，花了一大笔信用点买了只冰淇淋，香草、巧克力和苏乐达味三拼的。
哎，他小时候可没有这种好东西吃。
你总不可能指望茨冈尼亚的贫瘠沙漠中会有冰淇淋这样的美味甜食，对吧？
先从漂亮的顶端开始，舌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甚至有些刺痛。接着吃到第三口的时候，他的幻觉果然如约而至了。
白色的雾覆盖了他的眼膜。
快乐的人们还在跳舞，他们交换手臂和掌心的温度，扬起裙角和裤管的弧度。金发的小男孩也混在他们当中，只要见过一次，他便不会再认错。
冰淇淋的汁液滴下来。
小男孩冲他眨着眼睛。
他被迫封存的那个痛苦过去如今却似影随形，挥之不去，命运的每一次馈赠都在告诉他，他需要去面对它——重新回到那里。一直以来，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阴谋诡计的勾心斗角，没有杀戮，没有复仇。
……只不过在慢慢地度过他的人生罢了。
“迷途的旅人。”
远处传来问候的声音，沉静、关切。
“请停驻你的脚步。”
他的指间黏腻，犹然带着甜味，抬头看向造访舞台的嘉宾。
可惜，来的不是那位石膏头，是某个鸡翅膀男孩，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家伙。
“哟。”
砂金轻哼一下，微笑，勾勒了一个值得玩味的弧度。
“我看见你的眼瞳中映射出了危险的杂质。”星期日从人群中穿过，怀抱着诫典走近了他，手指交叠，“请允许我。”
砂金的第一反应是来一句真巧啊，然而克制住了自己那份夸张表演的冲动，现在不是调皮的时候。
星期日张开耳边的羽翼，冷静地观察着砂金的神采，然后微皱了下眉头。
砂金注视着星期日朝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心，然后像是被毒蛇的尖牙狠狠刺了一口般，立刻抽回了手。
“它的存在过于牢固，如果贸然除去，只会令人折损神智与记忆。它与重要的影像缠绕交织，恐怕唯有遗忘，能使其净化。”
“我并非「记忆」的信徒，仅仅从「同协」的角度提出我的建议。”
砂金认真地打量着这个熟悉的男人，忽然感到一瞬间之内过往的隔阂都归于烟消云散。
星期日同样注视着他，他们的氛围僵持着，最后还是砂金打开了话匣子，询问他为什么突然回到了匹诺康尼。
他们之间其实根本算不上有什么深沉大恨，不是吗？要论记仇这件事，也该星期日记恨拉帝奥做戏骗他才是。
拉帝奥那家伙，也是经常出人意料的。
“久别经年，是时候该重回故地，见证新生的变化。”星期日郑重其事地答复说，“我行过了不一样的道路，到达过吾之应许之地，然而意识到血脉的亲缘终究难以割舍，至亲的连结超越了我心中的一切情绪。”
“啊……”
“所以，你是回来看你妹妹的？”
砂金挑了挑眉，从星期日佶屈聱牙的言语表达中总结出了核心观点，星期日认真地点了点头。
砂金吐出一口气，慢慢用手帕擦了擦手上融化了的冰淇淋，说道：“感谢这位旅人先生您的帮助，既然谁都对此事无能为力，看来我也该顺其自然，坦然接受这个事实了。”
星期日感到不解：“并非无能为力，只是在于你是否愿意接受相应的代价。”
砂金耸了耸肩，没有答复这个话题。
星期日继而使用高兴的语调和他说，知更鸟正在绿洲的时刻举办慈善演唱会，有兴趣可以去聆听一下，然后自顾自地又走了。
砂金不得不感慨，这个家伙满心满眼地只为了一件事——他的妹妹全宇宙第一好。
真叫人如此羡慕。
“事实上，是拉帝奥让你来的吧？”
砂金对着星期日离去的背影的问道，被抛出的那枚筹码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掌心，他握紧掌心，没有去看究竟是哪面朝上。
“是的。”
星期日不会说谎。
——
沙，是细腻的白沙，柔滑温暖。
海，是淡蓝的远波，玲珑剔透。
绿洲的时刻飘扬着动人的旋律，高飞在空中。砂金突然产生了兴致，脱掉鞋子，光脚踩在沙滩上慢慢行走。舞台架设在沙滩的另一端，知更鸟小姐在舞台上光彩夺目。
毫无疑问，未来的她将会引领匹诺康尼，走向她心中期望的方向。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砂金现在觉得自己大概不会有机会见证那一天了——如果要他舍弃过往的所有记忆，将一切彻底抹去，那些他亲身经历的真实，那些铭刻在他的血与骨中的情感。
他不愿意。
“小心脚下。走路分神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这样的声音，这样的面庞，这样的表情。砂金缓缓地挪开脚，他刚刚踩到了一枚细小的破碎贝壳边缘，肌肤切痛，然而如此微末的疼痛已然不足称奇了。
“你来了啊。”他的语调轻飘飘的。
拉帝奥走在他的身后。
“你来了，就说明收到了我的信息。”砂金轻吸了一口气，“公司应该已经开始大力搜捕那个忆者了吧。”
他们并肩走在匹诺康尼的沙滩上。
“呐，拉帝奥，和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砂金双手插在兜里，悠悠地问道。
拉帝奥“嗯”了一声，久久没有作答，就当砂金以为他是不想理会自己的时候，拉帝奥又忽然开口了：“小时候的我常常会因为难以正确领悟书本上的概念而感到苦闷，也常常会因为错误的计算结果而感到不甘。而后，我逐渐认识到，人不应该急于一时，接受自己的欠缺才能看到自己的进步。”
大海在舞台灯火的映衬下熠熠发光。
砂金转身对上拉帝奥的视线：“教授，你还是一样的总是富有哲理气息。”
“你如何问，我便如何回答。”拉帝奥抱起自己的臂弯，踩在砂金留下的脚印上头。
“啊。”砂金轻叹一声，扭过头去，没让人瞧见他的神情，而后从不知何处掏出了一只粉色的方形礼盒，“你的礼物。事情太多，都忘记了呢，希望符合你的喜好~”
礼物盒递过来，但是拉帝奥没有接，反而具有侵略性地紧握上他的手腕，露出衣口的那一小截。
腕管处的脉搏微微颤动。
“你为了这件事，拜托了那么多人，我也理当好好报答才是。”砂金垂下了视线。
柔白的细沙。
“回答之前的话题。”砂金牵着拉帝奥往前走，“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会愿意舍弃自己小时候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吗？”
拉帝奥又“啧”了一声，指尖狠狠地扼着骨头：“正如我之前所说，那是构筑我们成长的基石。没有幼时的经历，就不会有长大成人的领悟。”
“所以即便生命最后的终点注定是死亡……”
砂金说。
“但你依旧可以选择，自己究竟将以何种方式如何度过死亡前的这漫长岁月。”
拉帝奥回答。
他松开了手，温热的余感犹存，然后翻动手纸，拉开彩带的绳结。
礼盒当中是一块爱心泡泡皂。
*
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欢愉的夜晚，对着匹诺康尼永不落幕的盛宴。
或许如果这是一场美梦，那么砂金有那么一瞬间，多么希望自己不会醒来。
“拉帝奥，别那么着急嘛……”砂金感受到拉帝奥的牙齿轻轻地咬上了他颈后的皮肤。
房间里氤氲着的味道已经浓郁到快使人癫狂的地步，维里塔斯自然不会继续那不紧不慢的步伐。在生理的本能面前，连理性都可以被蚕食鲸吞。
在喘息的间隙，拉帝奥抬起头说道，“你身上的味道很强烈。”
“那我的味道是什么样的？”砂金幻梦般地笑着。
意乱情迷之间，砂金在用柔软的指腹摩挲拉帝奥湿润的唇边。他也许只是在采取一些下意识的行动，来表达自己确实沉浸在这场体验之中，却不曾想拉帝奥正异常温和地望向他的瞳眸深处。
“有些人可以把谎说得天衣无缝。”砂金注视着着维里塔斯急促起伏的胸膛和逐渐不受控起来的手，手指在他的肋骨上微微颤动，“但你不是其中之一。”
“说吧，拉帝奥。”砂金闭上眼睛，享受着颓靡绮丽的气味带来的快乐，“你见过了星际和平公司的高管们，天才俱乐部的天才们，匹诺康尼的行者们，以你的智慧——”
“一定已经得出了解决方法吧。”
拉帝奥的神情由一种无尽存延的沉静覆盖，他用指腹抚了抚砂金额角垂落的发丝：“两全其美的办法并非不可寻获，而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为了保留记忆——”
“通过陷入沉睡，慢慢净化寄生物质，直至完全清楚。”
“而这可能将会耗费近百年的时间。”
砂金自嘲地笑了笑。
答案来得比他想象得快多了。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心里在想的其实是其它的事。
很多事情……
*
【忆泡中的一段模糊不清的语音】
“嘿，兄弟啊，我明白了！他宝贝的完全明白了！”
“明白什么？”
“那个石膏头教授的用意——这场旅程得是我们两个的旅程，才够带劲。所以他才非要交给我一个委托，在很多年前！”
“哈。难道他能未卜先知不成？”
“要我说，他知道你注定会回到这里的。”
回归你的故土。
“他在百年之前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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