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三边坡的第159天，沈星照旧冷汗涔涔从梦里惊醒。
痴缠的水草，死去的貌巴，鸽血石，比丘，王安全，猜叔……以及但拓。
他们交替而反复地出现在他梦里，有时是平常的笑模样，有时是脸上刻画着陶瓷娃娃裂开的纹路，里头的血肉涌出来，叫嚣着吞噬他。
今夜，他只梦到了但拓。
但拓皱着眉，笑着看他：“小憨狗，咋个又哭了噶？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嗦～”
尾音未落，他身后凭空出现一人，那人面色冰冷，割喉的手法快速利落。
鲜血从脖颈间喷出，沈星摸了摸脸，一手的鲜红。
黏腻、温热……
“哥！”
沈星大喊着翻身起来，眼前是熟悉的卧室，远处天光熹微，太阳冒出了点头。
他又做梦了，又梦到但拓被猜叔割喉，这是第几次了？他记不清了。
噩梦让他的脑子混沌，宿醉让他的脑仁发疼。
沈星站起身，往楼下走。清晨四点，小区里几乎没人，他游走在小区各地，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高楼，还是会有点恍惚。
三边坡的所有，好像都随着进关的那一刻被抛在身后。那些暴力、血腥、哭喊都与这无关，这里和平、安详，没有枪击声，没有杀人放火抢掠屠杀。
他确实回来了。
他想。
但拓确实死了。
他又想。
沈星盯着夜幕上发淡淡白光的星星，眼睛发酸，老人都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拓子哥呢？他会变成星星吗？三边坡的星星，这里能看到吗？
他眼眶酸得厉害，这里四下无人，也没去遮掩，两行泪直接滑下来，双手还插在口袋里。
无声无息，泪水不停，如同以往的很多次。
“哥，天上星星太多了。哥，我找不到你……”
他哭得心脏抽痛，弯下腰来。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莫哭噶。”
熟悉、带着点嘶哑。
沈星身子顿时僵住，他又出现幻觉了。
可他不敢转身，不想戳破，就让他沉溺一下吧，假装拓子哥在三边坡一切都好，假装那些事从未发生。
“为哪样哭成狗崽子了？”
人已经来到近处。
黑亮的长卷发，抹了发胶，明亮的黑眸，连衣服都是沈星熟悉的——黑色无袖夹克，棕色工装裤，衣角洗得略微卷边发白。
沈星哭得更狠了，太像他哥了，太像但拓了。转念又笑自个儿蠢，既是他的幻觉，肯定是他熟悉的模样。
“哥，哥……你是哪颗星星啊？”
“说什么狗屁憨话，这不是找你这颗星星来了吗？小憨狗。”但拓打了一下他的头，没收力。
沈星头被打得偏到一边，眼泪还哗哗流着。这幻觉也太逼真了，还疼呢，他哥手劲怎么还是这么大……
等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摸着但拓的脸，掐一掐，捏一捏。但拓也好脾气地由他弄，好整以暇地在那看他。
沈星的手滑过但拓的脖子，他嘶了一声。
沈星盯着他的脖子，那里横亘着一道狰狞创疤。
沈星脑子轰鸣片刻，他哆嗦着问：“哥，真是你？哥！”
“对噶，小憨狗。”但拓摸摸他的头，“回家噶。”
沈星喜极而泣，边带他上楼边戳戳扯扯他的衣服，似乎在确认眼前这个人是真是假。
“这是搞哪样？”但拓揪住他要掐在身上的手，“你不疼啊？是真的，我真没死，到家跟你具体说。舅舅还好吧……”
但拓连连问了几个问题，他嗓音低低的，有点嘶哑，偶尔会莫名停顿，沈星总是下意识抬头看他的伤口，完全没注意回答他的问题。一连串牛头不对马嘴的回话后，但拓叹了口气，笑着摇头。
算了，这确实对他冲击太大了。
一个被割喉的人，小半年后忽然出现在家门口，搁他身上他也怕。
回到家后，沈星安排但拓坐好，放好了他唯一带的黑色背包，盯着他看了又看。
但拓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阿星，给口饭吃吧，饿死你哥了……”
他一路奔走，过边境，辗转了数十个小时，滴水未沾。
沈星眼睛又红了，翻箱倒腾：“哥，我给你煮个泡面吧，冰箱里没啥东西，楼下有超市，我去看看有什么能买的，对对对，还能点外卖，不知道现在开没开，我看看……”
“个憨狗。”但拓看他慌成这样，笑他。
“你还笑！我以为你真的……”沈星没法忘记那天，那把小匕首上染的血似乎一直没褪去，永远横插在他脑海里。
他没法开口说出“死”字，但拓还活着，他不该再说这种字。
一语成谶，他怕。
长久的沉默后，是沈星端来的一碗泡面，冰箱里剩下的三个鸡蛋，两根火腿，全给他加进去了，满满的一大盆。
但拓惊得看他：“阿星，你喂猪噶？”
“对噶，快吃。”沈星没好气地回，给他倒了杯水。
但拓吃相不太好，吃得心满意足的就更收不住，寂静的屋子里都是嗦面条的声音。但他吃得快，没一会儿就风卷残云地吃完了。
“厨艺不错噶，弟。”
沈星还能不知道自己那点三脚猫水平，知道但拓这是安抚他，没理会径直收碗去洗，但拓要帮忙被他按了回去。
“歇着吧你。”
但拓也真听话地歇了，颇壮的身躯窝在矮小白色沙发里，没一会儿就靠着沙发打瞌睡了。
他太累了。
即便知道进了中国境内，心也一直悬悬不安，这里高楼林立，交通发达，路上时不时看到指挥交通的警察。但他还是担心，三边坡的血腥味早就沁入他骨髓，他很难安睡。
可现在不一样，他终于抵达终点，可以被称为家的终点。
“可惜……”
他含糊念叨的梦话被吞咽进胃，沈星静静地看着他，坐在他身边，替他盖了床薄被子。
但拓窝在角落里睡着了，没有再说梦话，他像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绕圈几周后安心地趴在这睡得昏天黑地。
沈星却被那句梦话魇住了。
他说：“可惜貌巴不在了……”
看完边水往事后，我只想说：拓子哥，魂兮归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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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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