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量生前对这艘船的状况是一点儿也不在乎没错,可我自然是做不到他那样的。
在他施施然从容地用我把飞船一番打砸之后摆在我面前要处理的只有一件事:飞船维修——起码要维修到让她能重新动起来的地步。
船坏了就得修,这是没什么变通或选择的余地的,无论会不会我都得修,因为我是不能就那么和船一起永远静止在宇宙中的。那和等死没区别。
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飞船维修对驾驶员来说算不上什么值得一提的大麻烦,毕竟飞船故障维修是所有飞行员在正式独自驾驶飞船前都必须通过的培训项目。
但我的境况比较特殊。
在基础科学的学习结束之后我开始跟随天火学习地质相关的专业知识,他给我制定的教学规划中也是有着飞船维修的相关内容的——这部分内容和太空求生技术一样都是突发状况应急处理的一部分,属于地质学专业跟飞船驾驶技术专业和飞船制造与工程专业的交叉领域。
然而我学习的只是理论的范畴。鉴于天火对我十分密切的关注,我必须让自己尽量少地接触他给我划定范围以外的内容以降低他对我极其浓厚的戒心。
也就是说,如果摆脱不了天火对我的监视,那么除了学习理论知识我别的什么都不能做。可他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那我自然是没什么实践的机会的,真遇到了需要这部分知识的情况也只能纸上谈兵。
不过严格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很严重的问题——毕竟我确实学习了相关理论知识不是吗?知道要怎么办已经足够了。
对当时的我来说,最关键也最麻烦的问题其实是缺少维修飞船的一切必要条件。
这艘已经被通量毁了个几乎底儿朝天的飞船是我从未接触过的老旧型号,而我当时的状况实在堪忧不说,维修所需的工具设备材料也一应具缺。
于是我能做的只有用通过拆东墙补西墙获取的材料对船做些基础的修补,让她动得了、开得起来,别的什么都做了。
后来感知器在修缮霸王所造成的破坏时对我之前对飞船的这些修补大加批判……不不不,那完全算不上批判,那简直是嘲笑,毫不留情的嘲笑。
“即便我并没有专门了解过老旧到这种程度的飞船也仍然能够看出对这艘飞船进行维修的人毫无疑问是个缺乏一切所需必要知识到连电缆规格用途都区分不清的外行,这会给我如今的维修造成极大不便。”的话当然是嘲笑。
当然,在别人问他“那你还能修好吗”时“你认为我是谁?又一个外行吗?我当然可以修好它。”的回答同样也是嘲笑。
都是饱含蔑视的嘲笑。
我当时在一旁听完了全程。
我本就讨厌他。这下更讨厌了。
也许我对机械工程的理解确实不够全面深刻,但绝不至于到“连电缆型号都分不清”的地步。
我是没能在维修时给烧坏的接线处替换上合规适用的电缆,但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甚至连他口中那些规格型号都不对的电缆也是我重新排了整艘飞船的走线才精简出来的。
当然,我也知道他所说的外行不仅指电缆——他指的是我当时所做的全部维修——它们都极其勉强、非常不合规、格外剑走偏锋。
这些不用他感知器说我也很清楚,我比谁都清楚,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只是个守着艘被破坏得不仅什么都不剩还静滞在宇宙中濒临爆炸的飞船的半死不活的瞎了眼的残废,我又能怎么办呢?
感知器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不知道,所以他不懂。他那样的人永远都不懂。
我真的很讨厌他。
情绪的起伏使船体的改造也随之有了变化,翻滚如波涛,而在这层层叠的浪潮中,我的存在号越来越大。
她由中蜕变,越来越好。这就足够了。这足够让我感到开心了。
“这艘船很像你。” 虚影突然冷不丁地开口,赶在我的改造即将完工的时候。
“她不像我,”我摇摇头,“她属于我。”
“是吗,”她身上的某个开关像是被我的回答打开了一样,她又开始老调重弹,“那我呢?”
她总是问我这个问题,明明我都和她说过别再执着了的。
我没有回答。我失去了意识。
声波立即冲过来接住了我,在我彻底倒下前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又笑了。我觉得他真好笑。他真的很好笑。
我得说我其实很高兴看到他这么做,但即便如此我也仍然要说他真的很好笑。
这听上去似乎有些矛盾,但也确实是我的真实感受,而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实际上同出一源,都源自他竟然这么紧张我这件事。
说实在的,他没必要这样的,因为我根本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失去意识而已。
我的进程和算力很紧张。虽然不能说全都被占用了,但能够任由我随意调用的确实不多,它们都有自己该有的用处。
绝大部分用在了消化上,还有一部分用于维持身体和意识的正常运转,剩下的才是我想要做什么时能够随意调用的。
大部分情况下我的闲置算力是够用的,可是就像我说的,改造飞船实在是个大工程。
虽然关于材料来源我选择了借助已经存在的物质来进行转换而非凭空创造的方案,但奈何我是个实在贪心的人——我想要给存在号的太多了。
所以即便我用光了所有的自由进程,耗尽了全部的闲置算力,也仍然不够确保改造成功。
偏偏用于消化的那部分算力是无论如何不能调用的,于是我只好挪用另外一部分——我用来维持机体运转的那一部分。
好消息是那部分刚刚好够用,坏消息是失去了刻意维持我的身体变得和普通机体没有任何区别,再加上我当时又恰好把算力用得一干二净,这么一来失去意识自然是免不了的事。
但说实话,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短暂失去意识罢了,缓过来就好了,我总会没事的。
而事实也恰如我料想的那样,我很快醒了来。
……就这么直接说很快是非常不恰当的,因为我失去了意识,对到底过去了多久并不清楚。
不过只从主观感觉上来说,这确实很快,快得就像我的苏醒紧跟在失去意识昏迷之后、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一样。
可那当然不可能。
然而我一时半会也并不是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虽然搞清楚这件事实际上相当容易——从内部系统调取计时就行。
我没那么做,我只是睁开眼睛,盯着视线汇聚到的某一点发呆,怔着出神。
说实话,我醒来之后的感觉挺好的。虽然脑子运转得有些迟缓,人也懵懵的,但整体来说确实很不错。
真的很不错。
我很久没能有过这么好的状态了——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过。
我此刻精神饱满,活力旺盛。
难得的是这种感觉很自然,很舒服,很……松弛。这很陌生。
同样让我觉得陌生的是周围的环境。
交错着嵌在墙壁和天花板表面的狭长灯带放出柔和的白光,将宽敞的舱室照得纤毫毕现。
仅仅从这一个房间里就能看出来这艘船已经成功大变样了。
光明的。这里是光明的。像我至今为止的人生都未曾经历过的那样光明。
这个想法不知为何突然蹦到我的脑海里。真奇怪。
不过这个样子也挺好的。
我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我喜欢她漂漂亮亮的样子。我喜欢她不仅漂亮,还先进、强大、优越的样子。
这里只有我和虚影在。
她脸上还是那副让人见了就头痛的表情,她仍然一直用那副表情盯着我看,她依旧一句话也不说。
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我选择闭上眼翻个身,良久才从嘴里咕哝着挤出一句话来,“我失去意识了多久?”
她眨了眨眼,微笑起来,“很久。”
这说了和没说没有任何区别的话让我有些不耐烦,我睁眼朝她看过去,“到底有多久?”
她收了笑,“已经到半人马座了。”
那确实很久了。我哦了一声,收回视线结束了这个话题,半晌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开口和她说起另一件事,“我做了个梦。”
她很不快地冷哼一声,“所以呢?”
虽然我本来也没想她说什么,但她如此冷淡的表现也还是让我感到些许诧异地朝她看过去。
真不知道她这又是怎么了。
她开始犹豫起来,嘴张了又合,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话说出来,“所以你做了个梦,然后呢?你想我说什么?”
“我们明明说过这个的,”我又叹了口气,“不该是我想你怎么样,记得吗?”
她不答。但脸上的神色分明带了不认同,还有几分……那是懊悔吗?她都倔成什么样了,竟然还会感到懊悔吗?她在懊悔什么?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我都说过的,明明我什么都和你说过的,”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可你就是不听,你总是不听。”
我完全不知道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这让我很发愁。
养孩子真愁人啊。
但瞧她的表情我又实在不忍心再对她多说什么,很快又把话题引了回来,“我不该做梦的。”
“为什么不该?”
虽然她这么问我,但她的语气里分明一丝也没有疑惑。
“没有为什么,”我也因此没对摆明了是明知故问的她仔细解释,直言道,“就是不该。”
“你总是要说出个理由的。”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她是笑着的,她笑得轻轻柔柔,但脸上的神情却泛着几点带着恶意的冰冷,“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有什么想法,总是要有理由的。”
我觉得她这种明明知道答案但还是非要逼人说出来的行为真的很恶趣味,这让我开始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叹气,“因为我不想。”
“哈,因为你不想。”她开始冷笑,“但是你睡着了,睡着的时候做梦是常事。”
我摇摇头,“对我不是。”
“对以前的你来说确实不是,”她又笑了,笑中透着快意,“但你还是以前的你吗?”
我沉默了。
她开始绕着我的头转来转去,小小的身体转个没完不说,嘴里的话也一直没停下,“你提起以前,你和那时候进行对比,你对现在不习惯,是不是?”
只从我目前的表现来看,这确实是很容易推出来的结论。
我没看她,也没说话。我又开始出神。
她则仍旧转个没完,但在我面前停留的时间变长了。
“你以前说过什么来着?‘恋旧情结很大一部分成因是内心存在缺憾,进而无法接受现实。这说明你对目前的生活并不满意……’”
这也确实是我说过的话。
“后面你又说了什么?哦,你说的是‘你弄疼我了’!”她开始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你说‘你弄疼我了’,哈!‘你弄疼我了’!”
她的笑声随着她转来转去的动作不停在我耳边环绕,这有点吵,也让我觉得有些不爽。
我想不通,我被弄疼会让她觉得很高兴吗?这又有什么好笑的呢?
“连你都知道疼啊……连你都知道疼啊!”她终于不转了,直接身形一定停在了我面前,“可是我呢?你知道你也弄疼我了吗?你知道我有多疼吗?你知道吗?”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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