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将黛西娅送到这里来中尉正在门口等候，其他几名一起押送她的士兵已经不知去向。
“往这边走。”中尉对黛西娅说。
第九区中的人员，几乎每个人都十分忙碌，行色匆匆，仿佛有要务在身。他们手中拿着大把的文件，便携式显示器上充斥着黛西娅根本无法看懂的代码，令人眼花缭乱的桑基图正在将数字与文字关联起来。有些人身穿实验服，似乎是科研人员，而另一些人则身穿束腰的黑色工作服，腰间配了一把手枪。
黛西娅跟着中尉穿过办公走廊，偌大的机库呈现在她的眼前。
灰水泥墙面让整个空间都显得十分粗糙，随处可见的精密仪器又与环境完全相反。机库摆放着不少汽车以及飞机的模型，工作人员使用的电脑上都标注了KSI的商标，看样子，这些军用设备是这家公司资助研发的，但自动机械的生产工厂并非第九区，因为在整个机库中并无生产设备的影子。
没有机械零件碎片，没有警戒线，也没有维修人员……看来只有这个机库未曾被那场浩劫波及。
或许在三天前，魁北克省的湖边，那个自动机械违背命令，失去控制，将黛西娅带向高空的同时，纽约的第九区总部也同样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或许……在更早之前，它们就已经拥有了自我意识，但一直在伪装、等待、潜伏，等待能够摆脱束缚的那一刹那。
你为什么笃定它们攻击了你？
黛西娅的脑海中回荡着这个声音，中央情报局局长询问她这个问题，但是她却不知道原因。
为什么她那时会觉得自动机械会杀了她？黛西娅抬起手，往脖颈间摸去，只碰到了卫衣的布料和她的肌肤。她父亲留给她的挂坠已经消失了几天了。在事故发生时，项链被自动机械锋利的爪子割断，挂坠可能早已沉入湖中，不知所踪。
黛西娅浅浅叹了一口气，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声音。
她的周围满是嘈杂，工作人员的交谈声，电脑里传来的程序运转声，运货板车的轮子碾过地面的金属碰撞声，士兵端着枪械步伐整齐的奔跑声，车辆驶入又驶出的引擎和排气管声，以及无数种混乱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在偌大的空间中难以相互分割。
机库顶部的照明十分简陋，突兀的金属支架遍布整个机库，这里的场地至少能容纳数支足球队训练。纽约市里林立的高楼大厦仿佛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第九区兀自形成一片黑色、银色和白色交织的钢铁防线，凝重而冷肃，他们手握最强大的权力，并且光明正大地占据着纽约的军事基地。第九区似乎什么都不需要隐藏，因为显露出的表面事实已经让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更不用说那些被埋在深处的秘密。
机库两侧的门大敞而开，似乎永远不会有放落的时候，光线从大门口照射进来，黛西娅立即看到了自己最熟悉的红蓝色。
火焰花纹的卡车从机库外行驶进来，十分夺目，耀眼得宛如一面旗帜。黛西娅不由自主地站定脚步，甚至没有及时注意到中尉正在前方喊自己的名字。
“格林小姐——格林小姐？”
“……是的？”黛西娅回过头。
“你的家人来接你了。”中尉说道。
黛西娅抬起目光。
她首先看到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黑皮肤男人，之后才看到被带来的一家人。
丹，和黛西娅记忆中的已经不一样了。粗糙的胡茬覆盖了丹的半张脸，双眼中充满红血丝。之前，丹因为深受秃顶困扰，所以将头发剃得精光，而这段时间，被关押在第九区总部，他所剩无几的头发开始生长，现在，围绕在两鬓的头发将他的秃顶衬得更突兀了。
他的儿子站在他的身边。
克里斯·埃希比黛西娅见到他时候瘦了很多。他弯着后背，精神萎靡，往日引以为豪的金发也乱作一团，没有发胶的加固，看起来就像是鸟窝。他穿着最普通的T恤，眼睛下面有一圈淤青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一整周没睡过好觉。
还有安娜……
安娜没有化妆，她显得苍老了很多，黄色的头发像是一卷稻草。
黛西娅咬了咬下唇，她已经想象过和他们相见时会是怎样的情景了——他们会激烈争吵，安娜仍然会纵容丹命令或控制黛西娅，而克里斯仍然会不遗余力地作弄她，用尽办法只为了以她的痛苦取乐。
黛西娅一言不发地走过去。
她感到每向前一步，都像是在主动走向深渊之中。
“黛西……”
黛西娅听到安娜的声音。
“快过来，”安娜催促道，她的声音颤抖着，像是在小口吸气，听起来有些神经质，“快过来，黛西，我们回家。”
黛西娅望了一眼她的母亲。
安娜抬起手，急匆匆地做了个召唤的手势。她的手指干枯而苍老，黛西娅仿佛第一次看到自己母亲的手，岁月已经在她的皮肤上雕刻出痕迹，她对黛西娅勉强地露出微笑，嘴角挑起的弧度更像是小幅度的抽搐。
黛西娅的鼻腔酸痛起来，视线被泪水模糊。
她的眼角也有纹路了，头发里掺杂了银丝。她已经不再年轻，现在恐怕再精心打扮，恐怕也遮掩不去那些时间印刻下的皱痕，但是黛西娅仍然觉得母亲是美丽的。
安娜一直都是美丽的。如果不是在年轻的时候就生下了女儿，并且丈夫在某天忽然失踪，或许她还会有更好的生活。
上一次听到母亲叫她黛西，似乎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
黛西娅向前走了一步。
“所以就这样？”克里斯的声音忽然从安娜身后传来。
充满轻蔑、怨怼、不屑、憎恶，以及足足有十二分的不情愿。
黛西娅与克里斯的目光撞在一起。安娜畏怯地噤声，眼帘微微下垂，她揉搓着手腕，婚戒在她的无名指上闪光。
她几乎都快要忘记这种感觉了……
黛西娅的心脏渐渐沉了下去。
所以，一切都没有改变，刚才她从安娜的口中听到的温柔，也是她一时的错觉。黛西娅把泪水吞回肚子里，但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克里斯的第二句质问就紧跟着掷向她。
“她在哭吗？”克里斯不无厌恶地说，他走向黛西娅，“告诉我，你在哭吗，小妹妹？”
安娜的视线移开了，就像是一种习惯——克里斯在对黛西娅做什么恶劣行径的时候，她从来不会管教。克里斯是丹的儿子，就连克里斯自己都知道，安娜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丹一直将自己视为家庭的掌控者，他是整个家的经济支柱，所以每个家庭成员都得听他的话，安娜也从来都不反抗他。在丹没有出声阻止，或者提出异议的时候，克里斯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没有哭。”黛西娅闷声说。
“你有什么资格哭？”克里斯又靠近了一步，“你知道我们为了这件事损失了多少吗？不如让我来告诉你——八十万美金。你知道八十万美金是多少吗，你住的屋子不过是这个数字的边角料。而这是因为什么，妹妹？你的蠢脑子要是想不明白的话，我就告诉你——因为我家里有个和他妈的外星生物媾和的通缉犯。”
一阵安静。
黛西娅纹丝不动。
她发现自己的双脚像扎根似的站在原地，她并没有感觉到被羞辱、被污蔑，也没有委屈到想要落泪，不同于她以前每一次与克里斯对峙的时候。
“哦，你现在倒是厉害了，黛西娅·格林，”克里斯讥讽地笑道，“你竟然没有躲回你的屋子里哭。”
“克里斯。”黛西娅说。
克里斯没有想到她还有勇气回应，她通常在这时已经难过到说不出话来了。
“知道为什么你被罚款了八十万美元吗？”黛西娅继续问道。
她的语气生硬而愤怒，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说话。克里斯的眼睛瞪大了，黛西娅的呼吸逐渐加快，心跳剧烈跳动，脉搏像是发疯一般在她的耳朵里震鸣。
——感觉就像是和擎天柱在森林里逃亡！
“——如果你的蠢脑子想不明白的话，”黛西娅飞快地说，“让我告诉你，克里斯·埃希，因为你想把一颗霸天虎炸弹卖给走私犯！你这样的混蛋不仅应该被罚款、被拘留，还应该进监狱！所以，把嘴巴放干净一点！”
黛西娅怒视着克里斯，她的大脑像是煮开锅的水，灼烫地嗡嗡作响，一阵恶心的感觉在胃里折磨着她，冷汗渗出来，她的视线前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黑色，接着是晕光似的金色。黛西娅重心不稳地向后倒退了一步，这时才发现，自己刚才差点晕过去。
一块滚烫而坚硬的金属面板顶在她的肩胛骨上。
黛西娅闻到空气里浓重的机油味，以及蒸汽的味道，那阵恶心的感觉变得更加剧烈，她的余光看到红蓝色的火焰图纹，以及汽车人的银色徽标。
擎天柱……
他的车前进气格栅热得惊人，触碰黛西娅的力度刚刚好，只帮黛西娅站稳，让她不至于后退着跌倒在地面，又不至于像个真正的卡车一样把她撞倒。
擎天柱停在原处，静默地维持着卡车的形态。
他引擎的温度灼烤着黛西娅的后背，如同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该死的，看着点！”
克里斯倒是被突然出现的卡车头吓了一跳，他谩骂着倒退了两步，就像是卡车真的会向他们站着的地方碾过来一样。
安娜惊恐地后退到丹的身边，丹也吓得向后缩了一下。
当他们发现卡车停了下来之后，克里斯立刻仰头扫了一眼前挡风玻璃，视线在黛西娅和卡车之间来回移动了一次。
“你没长眼睛吗？！”克里斯怒骂道。但看得出来，他更想让卡车直接碾死黛西娅。
哦，他们还不知道。黛西娅想。
她向前走了一步，离开擎天柱引擎温度能烘烤到的范围，站稳了一些。
他们一直被关在第九区，第九区只审讯了他们有关塞伯坦人、霸天虎暗能量源引擎的事情，他们还没见过重新扫描过载具外观的擎天柱。
“你什么都不知道。”黛西娅说。
她忽然感觉到，她赢了。
在长达十三年的闭口不言、委曲求全、泪水与沉默之后。她终于也能看到克里斯狼狈一次。
“你说什么？”克里斯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他眼睛下方的淤青色让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吸血鬼，“你这个贱货，你听到了什么？我就知道那个时候你在家，你为什么不出来！你是个贪生怕死的疯子，是不是，他们为了找你，把我们关在这里足足半个月！你他妈的还敢开走我的车！”
“你的车？”黛西娅难以置信地说。
“那辆脏兮兮的破烂老头卡车，”克里斯说，“你猜怎么着，那东西也是个外星人。”
“他不是什么破烂卡车！”黛西娅尖叫道，“他是我的车！”
她的声音有些过高了，周围一下子静默了下来。
甚至第九区的工作人员都在向他们投注目光。
而擎天柱就在她的身后。
等等……她说了什么？
不……不是“我的车”，是救了我的车，他是擎天柱，怎么能是我的——
这不对……
几秒之后，黛西娅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后背灼烤的温度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克里斯似乎还打算继续争吵。
“好了，你们该走了。”
那名灰色西装的男人打断了他们的矛盾。
他向擎天柱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匪夷所思的目光。擎天柱的载具模式对于他来说似乎并不算是伪装，他们应该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了。
他的声音浑厚，个子很高，块头比克里斯大不少，在他的警告之下，克里斯立刻退缩，偃旗息鼓。
“走吧。”丹说。
安娜感激地望向他。
丹在路过黛西娅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他比克里斯更知道应该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
“等之后我再和你算账。”丹说，目光阴沉得令人畏惧。
他很清楚，在公共场所是不可能让黛西娅付出什么代价的。而他能让黛西娅受到惩罚的方式更多，只要她还没有到法定年龄，只要她必须和她妈妈住在一起。
黛西娅攥紧拳心，咬了一下牙关。
“富勒部长。”
就在这时，机库远处突然响起一个严厉的女声，喊住了他们。
人们回头看去，一位身材瘦削的女人正踏着高跟鞋快步向他们靠近。
“他们走不成了，”她说，向黛西娅的方向微微挑起下巴，“你，黛西娅·格林，我们还有没调查完的事。”
她的神色傲慢，眼神淡然，年龄大约五十岁，随身带着两名保镖还有一名秘书，三人却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虽然她的双脚都穿着高跟鞋，但踏在机库光滑的环氧地坪上却如履平地。
黛西娅觉得她的声音非常耳熟。
似乎就是出现在审讯室中的那个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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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你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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