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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Ⅱ—11—

程兵两只手伸出来,手腕挨近,束手就擒的样子。

中年组长掏出手铐,让他转身。

他一转过去,年轻组员就按着他的肩头,把他的双手反别在身后。

这十年,程兵让同行抓了无数次,他知道这一行干久了,不知不觉就要陷到惯性的泥塘里,办了十几年案子的老人儿,更容易松劲儿。

他们松劲儿,不是制住他的时候,不是铐住他的时候,是手铐扣上一边的时候。

就是这个瞬间,他铐在手铐里的左腕一夺,身子一低,一转,冲开两个人的围困,扬手一掠,带着那只空的铐环,生冷地刮在组长脸上。

组长本能地后撤一步,两个人都拔了枪。

程兵两手擒住组长那只持枪的腕子,人避向一边,枪口就是一漂,恰是组员那支枪指过来,程兵把手肘压向组长的肘窝,几乎是手把手押着他,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第一颗子弹,是空包弹,打中了组员的肩膀,没有见血。

组员的枪脱手。

程兵捞起这支枪,枪口向下,扣动了扳机,这一颗子弹,也是空包弹,打中了组长的脚踝,人倒下去。

分局极少带枪出警,弹匣都是满的,第一发空包弹打出去,两支枪里就都是实弹,而且都在程兵手里。

程兵持枪对着那名组员的面孔。

几个行动组围拢上来,都举着枪,可是,没人敢动。

程兵一步一步向列车站后退着。

手下有人看明白了。

静止的空气中,起了一点波纹。

程兵手上另一支枪抬起来,他用拇指拨动了枪柄卡榫,弹匣脱落。剩下空枪,用力掷向远处。

像得到一记发令,十几个人往列车站里,分散逃去。

枪声。起初是几支枪在响,后来织成一片。

程兵掩在车的阴影里还了几枪,引住火力,看着手下撤出包围。

行动组循着枪声向这四台车靠过来,三人警戒,三人里里外外搜索,人不见了,那支警用手枪留在地上。

程兵和手下在旧车皮间的窄巷里奔跑。

旧车皮下,铁轨的另一边,无数脚步追着他们。

程兵看见有手下中枪扑倒,子弹是从空中来的。

他记得列车站附近有不少五六层的老楼,听这风声,至少有四支狙击枪正瞄向他们——这场抓捕还出动了特警。

沿铁轨下去,两边都是山坡树林,他们跑散了,手下一个一个从视线里消失,枪声和人声,渐渐淹没在雨声里。

程兵惦起趴在六子洗车行的那台破五菱。

看着还是车的样子,车底下,拧哪儿都是松松垮垮,车里头,踩哪儿都是吱吱嘎嘎。

一把老骨头,咳嗽一声就散,真跑起来,零件要丢三落四一路。

它就像此刻的自己,手和脚都还在跑着,这具身体不知道还是不是程兵。

捱过的刀子和枪子儿,好像都在伤疤里蛰伏着,这会又破茧似的挣出来,把他切割开,晃荡松了,一边跑一边碎,稀里哗啦掉一地。

当时草草黏上的缝上的条条块块,全都剥离,剩下的那个程兵,只还有一点痛觉。

他以为旧伤又犯了,然后看见地上有几点血,那几点渐渐连成片,漫开。

伤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死不了的,这么多年,他就是死不了。

他靠在树林里一座野坟旁,喘了口气,把处境捋了捋。

洗钱、拒捕,这两条坐实了,算上在老余手底下混日子干的脏活,得判进去多少年?

出来还能见着七叔么?

其实七叔出事儿了,他知道。断箭么,那支箭当然第一个知道。

这么多天他一直想着这事,他想得挺明白的。

没有七叔,就没有程兵了。没有了程兵当卧底这十年,剩下的只是一个烂人和他干的一堆烂事儿。

这个烂人这十年和从前的二十几年,从今往前三十几年和从今往后的几十年,永远无法自圆其说。

他必须,他只能当七叔还在,七叔和程兵还在一块,他们搭档了一辈子。

七叔只是退休了。卧底程兵这时候判进去,就是终点。

坦白从宽,以后不用当坏人了,因为是个真的坏人了。出来改过自新,到六子的洗车行当个伙计。挺好的。

可是,查到的好多秘密,记下的好多证据,还没交给组长呢。

不能写在纸上,不能存在记忆卡里,只能留在他心里。

没人接收了,他是不是得记一辈子。

他的心哪儿有那么大地儿啊,哪儿记得住那么多,哪儿记得了那么久。

实在搁不下,要不,就交给他。

反正这个叫程兵的心没多大,往后余生,就都是他的。

心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儿,他愿意要,就留着,不愿意要,就扔了,不心疼。

他只要他,别的什么都不要。

他像个亡命徒似的,不管不顾,违反了禁令,拨了家属的号码。

电话里唯一的,他记得每个数字,又不能标上名字的号码。

凌晨一点多,那边很快接了。

不太对头。

可是也没法问什么,他要判进去了,得跟他交代几句。

潘大海。

他说。

他的嗓子压得难受,不怎么听使唤,说话走着音儿,像个无赖。

他说,小时候的事儿,是我瞎编的。

老家早就没有白桦林了。我父母是护林员,那年一场山火,白桦林不见了,他们也不见了。

我挺虚荣的,想着你跟我在一块,能有个家,能有个回得去的地方,哪怕是一片林子。

那边一直安静地听着,可是说到这里,他打断了他。好像是知道了他后边要说什么。

潘大海说,你打错了。

简洁有力,好像录好的一句系统语音,好像真是他打错了。

程兵还是说下去。

林子没了,我不喜欢你了。

你别干傻事儿。以后,自己好好过。

那边把电话挂断了。

媳妇不听话,有什么办法。

程兵想,他还不能撒手人寰,他得找人谈谈条件。

他拨了黎志田的电话。

黎志田马上接了。

真邪门,大半夜都不睡觉,都在等着接他电话。

程兵说,那天夜里你来码头找我,我让你验货,你说验个逑,我现在告诉你,那是一船烟花,能炸掉整座码头那种。

他缓了几秒,又说,你让公安同志先撤,我帮你找老余。

黎志田应答的声音平稳,他说程警官,我是个普通市民,你这事儿我帮不上忙。

程兵说黎总,有个常识,普通市民举报洗钱,调动不了特警,你在省厅不是有人么,你跟谁举报的,就让谁下命令。

电话里寂静了一会,黎志田说,你现在愿意帮我对付老四了?

程兵说这只是议价的条件。

黎志田说,我答应。你的价钱是?

程兵说,我帮你摁住老余,帮你捂住你的货,你帮我救一个人。

他等了等,那边回答,你说的这个人,和我八竿子打不着。

程兵说,你埋在市局的暗桩不止一个,应该有人报过信儿了,你知道他在干什么。信息组有自主研发的定位追踪系统,你也知道他在哪儿。

他是你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救?

本来,说不喜欢他的时候没觉得多心疼,谁知道,这么几个字在唇齿上一碰,眼泪就滑下来。

不是我什么人,他是个人民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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