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兵两只手伸出来,手腕挨近,束手就擒的样子。
中年组长掏出手铐,让他转身。
他一转过去,年轻组员就按着他的肩头,把他的双手反别在身后。
这十年,程兵让同行抓了无数次,他知道这一行干久了,不知不觉就要陷到惯性的泥塘里,办了十几年案子的老人儿,更容易松劲儿。
他们松劲儿,不是制住他的时候,不是铐住他的时候,是手铐扣上一边的时候。
就是这个瞬间,他铐在手铐里的左腕一夺,身子一低,一转,冲开两个人的围困,扬手一掠,带着那只空的铐环,生冷地刮在组长脸上。
组长本能地后撤一步,两个人都拔了枪。
程兵两手擒住组长那只持枪的腕子,人避向一边,枪口就是一漂,恰是组员那支枪指过来,程兵把手肘压向组长的肘窝,几乎是手把手押着他,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第一颗子弹,是空包弹,打中了组员的肩膀,没有见血。
组员的枪脱手。
程兵捞起这支枪,枪口向下,扣动了扳机,这一颗子弹,也是空包弹,打中了组长的脚踝,人倒下去。
分局极少带枪出警,弹匣都是满的,第一发空包弹打出去,两支枪里就都是实弹,而且都在程兵手里。
程兵持枪对着那名组员的面孔。
几个行动组围拢上来,都举着枪,可是,没人敢动。
程兵一步一步向列车站后退着。
手下有人看明白了。
静止的空气中,起了一点波纹。
程兵手上另一支枪抬起来,他用拇指拨动了枪柄卡榫,弹匣脱落。剩下空枪,用力掷向远处。
像得到一记发令,十几个人往列车站里,分散逃去。
枪声。起初是几支枪在响,后来织成一片。
程兵掩在车的阴影里还了几枪,引住火力,看着手下撤出包围。
行动组循着枪声向这四台车靠过来,三人警戒,三人里里外外搜索,人不见了,那支警用手枪留在地上。
程兵和手下在旧车皮间的窄巷里奔跑。
旧车皮下,铁轨的另一边,无数脚步追着他们。
程兵看见有手下中枪扑倒,子弹是从空中来的。
他记得列车站附近有不少五六层的老楼,听这风声,至少有四支狙击枪正瞄向他们——这场抓捕还出动了特警。
沿铁轨下去,两边都是山坡树林,他们跑散了,手下一个一个从视线里消失,枪声和人声,渐渐淹没在雨声里。
程兵惦起趴在六子洗车行的那台破五菱。
看着还是车的样子,车底下,拧哪儿都是松松垮垮,车里头,踩哪儿都是吱吱嘎嘎。
一把老骨头,咳嗽一声就散,真跑起来,零件要丢三落四一路。
它就像此刻的自己,手和脚都还在跑着,这具身体不知道还是不是程兵。
捱过的刀子和枪子儿,好像都在伤疤里蛰伏着,这会又破茧似的挣出来,把他切割开,晃荡松了,一边跑一边碎,稀里哗啦掉一地。
当时草草黏上的缝上的条条块块,全都剥离,剩下的那个程兵,只还有一点痛觉。
他以为旧伤又犯了,然后看见地上有几点血,那几点渐渐连成片,漫开。
伤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死不了的,这么多年,他就是死不了。
他靠在树林里一座野坟旁,喘了口气,把处境捋了捋。
洗钱、拒捕,这两条坐实了,算上在老余手底下混日子干的脏活,得判进去多少年?
出来还能见着七叔么?
其实七叔出事儿了,他知道。断箭么,那支箭当然第一个知道。
这么多天他一直想着这事,他想得挺明白的。
没有七叔,就没有程兵了。没有了程兵当卧底这十年,剩下的只是一个烂人和他干的一堆烂事儿。
这个烂人这十年和从前的二十几年,从今往前三十几年和从今往后的几十年,永远无法自圆其说。
他必须,他只能当七叔还在,七叔和程兵还在一块,他们搭档了一辈子。
七叔只是退休了。卧底程兵这时候判进去,就是终点。
坦白从宽,以后不用当坏人了,因为是个真的坏人了。出来改过自新,到六子的洗车行当个伙计。挺好的。
可是,查到的好多秘密,记下的好多证据,还没交给组长呢。
不能写在纸上,不能存在记忆卡里,只能留在他心里。
没人接收了,他是不是得记一辈子。
他的心哪儿有那么大地儿啊,哪儿记得住那么多,哪儿记得了那么久。
实在搁不下,要不,就交给他。
反正这个叫程兵的心没多大,往后余生,就都是他的。
心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儿,他愿意要,就留着,不愿意要,就扔了,不心疼。
他只要他,别的什么都不要。
他像个亡命徒似的,不管不顾,违反了禁令,拨了家属的号码。
电话里唯一的,他记得每个数字,又不能标上名字的号码。
凌晨一点多,那边很快接了。
不太对头。
可是也没法问什么,他要判进去了,得跟他交代几句。
潘大海。
他说。
他的嗓子压得难受,不怎么听使唤,说话走着音儿,像个无赖。
他说,小时候的事儿,是我瞎编的。
老家早就没有白桦林了。我父母是护林员,那年一场山火,白桦林不见了,他们也不见了。
我挺虚荣的,想着你跟我在一块,能有个家,能有个回得去的地方,哪怕是一片林子。
那边一直安静地听着,可是说到这里,他打断了他。好像是知道了他后边要说什么。
潘大海说,你打错了。
简洁有力,好像录好的一句系统语音,好像真是他打错了。
程兵还是说下去。
林子没了,我不喜欢你了。
你别干傻事儿。以后,自己好好过。
那边把电话挂断了。
媳妇不听话,有什么办法。
程兵想,他还不能撒手人寰,他得找人谈谈条件。
他拨了黎志田的电话。
黎志田马上接了。
真邪门,大半夜都不睡觉,都在等着接他电话。
程兵说,那天夜里你来码头找我,我让你验货,你说验个逑,我现在告诉你,那是一船烟花,能炸掉整座码头那种。
他缓了几秒,又说,你让公安同志先撤,我帮你找老余。
黎志田应答的声音平稳,他说程警官,我是个普通市民,你这事儿我帮不上忙。
程兵说黎总,有个常识,普通市民举报洗钱,调动不了特警,你在省厅不是有人么,你跟谁举报的,就让谁下命令。
电话里寂静了一会,黎志田说,你现在愿意帮我对付老四了?
程兵说这只是议价的条件。
黎志田说,我答应。你的价钱是?
程兵说,我帮你摁住老余,帮你捂住你的货,你帮我救一个人。
他等了等,那边回答,你说的这个人,和我八竿子打不着。
程兵说,你埋在市局的暗桩不止一个,应该有人报过信儿了,你知道他在干什么。信息组有自主研发的定位追踪系统,你也知道他在哪儿。
他是你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救?
本来,说不喜欢他的时候没觉得多心疼,谁知道,这么几个字在唇齿上一碰,眼泪就滑下来。
不是我什么人,他是个人民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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