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宫女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在韦真耳畔说道:
“夫人,其他嫔妃和公主都到了,是否要她们先等在外殿?”
韦真示意宫女先退下,她擦干眼泪,仔细替郭照盖好被子。然后逆着进入外殿的人群,默默走出了永安宫。
雪停了,照的天光刺眼,宫女流光跟上了她的脚步。
她绕着皇城的宫道几乎走了一整圈,才到了已经久无人烟的嘉福殿。
嘉福殿后殿已经彻底关闭,只剩前殿被用作宫中享殿,一开始逢年节用来祭拜先帝,时间长了,享殿中迁入了武皇帝和追封的两位皇考的神位,便也偶尔用来祭祀祖先。
可她只是宫中女眷,也不是皇后,连嘉福殿大门都不能进去。
于是在守门的使者面前,传说中让皇后退避三舍,拥有一子一女,宫中实际上荣宠权势最盛的韦夫人,面无表情的跪在雪地上,拿金钗刺臂,用血在白色长绢上写下祝祷上天为郭太后消病增寿的祭文。
她写好后,才在宫女的搀扶下用冻僵的双腿站了起来。
她步伐神态依旧,就是走路有些颤颤巍巍的。
到了使者面前,她面色苍白地请求:“中贵人,我只是后宫偏妃,无法当面礼敬祖宗。但这封祷文……是有关郭太后的。她是先帝亲封、名正言顺享宗庙香火的中宫皇后。还请你把它,压在敬香的香奁下,择时焚烧祭天。”
使者郑重向韦夫人行了个大礼,接过那封祷文进殿去了。
流光见状,小心翼翼的问:“夫人,咱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平静下来的韦真仰头看向无边天光。
她声音一瞬间嘶哑了下来,“回去吧。”
“回永安宫去。”
韦真进了永安宫后就在自己从前住的偏殿睡下,直到夜半子时,被红着眼的宫女摇醒。
“夫人,太后现在要见你。”
她立刻坐了起来,让流光快些替她整理好衣服,急匆匆走进了正殿。
郭照妆饰郑重,换上了阙翟袆衣,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笑着问道:“你这孩子,午后过来大哭大闹的,怎么现在一句话都没有了?”
“我去享殿了,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只好写了篇祷文,然后在外面默默对着天地神灵起誓:无论怎么样,小姨都要留下来陪我。”
她全然没了平时的半分伶俐,现在神滞无措的乖模样直叫人看着心疼。
郭照慈暖的问:“他们答应你了吗?”
“我……”她因为神伤心绪十分散乱,表情像在嘉福殿前一样焦急,“我在心里默默跟他们说:他们可能不认识我,但是他们总要认识小姨吧?小姨毕竟是先帝名正言顺的皇后……”
郭照温和笑了,缓缓说道:
“前些天,我宫里有个小宫女在集市上买了把好看的镜子。我说,让我也照照。我一照啊,镜子里那个老婆子,穿着老气的衣服,做着面目可憎的表情,谁看了都讨厌。我就想:我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
“老天就是这样,先把人折磨的丑陋,再让人不惧怕死亡。”
郭照的神色平静又无奈,恍然在谈论天气。
“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我得说出来,心里才放得下。”
韦真点了点头。
“你今天进来的时候,以为我就要走了,什么话都往外说。我听了只觉得,叡儿这些年真的太宠你了。”
“先帝丧仪的最后一天,我让你去把他找回来,确实存了让他纳你的心思。后来你一下午没出现,我以为成了。”郭照轻轻吐出一口气,“结果,什么都没等到。”
郭照的神色逐渐变得令人陌生。
“等皇帝亲征长安回来的时候,他把位置坐稳了,随后拿我开刀整治老臣,用我的命换司马懿远离中书。这时我和司马家对他毫无掣肘之力,他却主动说要你。我才知道,他不是不想纳你,他是不想按照我的意愿纳你。”
郭照在韦真逐渐变得审慎又复杂的目光中平和的端起茶喝了一口。
“然后我就怕啊,我怕你到了后宫里被他拿来撒气。想尽了办法,”她平淡一顿,“可他拿着圣旨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的担忧就消失了。”
“再怎么说也有四年的母子情分,我看得明白。”
郭照抬眼与站在她面前的侄女相望。
“所以我现在说这些话,是得让你看清楚:不是你为我去挡着叡儿杀我,是叡儿愿意为了你暂且放下曾经的恩怨。”
“你识相、也伶俐,但我知道你心里装的全是离经叛道的东西。皇帝忍痛把你放在冷宫几个月,出来立刻让你收养长子,加封进位,如今是已经装都不装了。为什么?”
“因为我要死了。”
郭照没有时间了,只能说直白的真话:“司马懿老了,蜀国将灭,朝廷不需要他了。”她直勾勾盯着韦真,冷硬提醒道:“他现在敢明目张胆偏爱你,是因为你身后的人不会再被他忌惮了。所以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我死之后,不要生事。不要依赖你和他的那点情意,人都是自己成才的,难逃本性。”
她看到韦真眸底刚刚闪过的异样,一下恢复了和缓神色,问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和甄宓的事?”
当年挡了郭照的路的,以发覆面,口含米糠下葬的正室甄夫人。
韦真在她审视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
“不重要了。”
“你要同我讲实话。”郭照强调道。
韦真并未避开她的视线,而是如实说道:“我怕我知道了,我和自己孩子的父亲就是敌人了。我不想我的孩子,从小到大过一样的苦日子。”
郭照闻言放声大笑,笑她也是个痴心的母亲。
“这个问题,我跟叡儿纠缠了十几年,我从来没告诉过他。等我死了,可就再也没人知道了。”郭照忍不住念叨,“不过我马上就要去见他们了,总要有个交代。”
韦真依旧摇了摇头,甚至第一次对着郭照改口:“母后。”
“陛下,曾经是皇后的儿子,您是先帝的皇后,这就够了。”她目光幽深,却又没什么底气,“就让这场恩怨,到此为止吧。”
郭照继续追问:“如果是叡儿想知道呢?”
“如果母后真的想给陛下一个交代,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的应该是陛下。”
郭照闻言,怔忪颔首,然后红着眼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她勉强笑道:“不为难你了。”
“说到恩怨。”
“当年虞氏是我让叡儿娶的,如果他问起,”
她含着泪,神情恍然,带着歉意说道:“你就说,这件事我做错了,他们两个本来就不合适。是我害了她,我去地下受罚。”
此刻似是真的母女连心,韦真眨了眨眼,重又泪流满面。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郭照看向韦真的目光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她带着姐姐的孩子投奔到司马家。小渔天天子元哥哥长,子元哥哥短,一旦发现司马昭抢了司马师给他的东西,就对司马昭大打出手。
“其实今天晌午,小姨也梦见你小时候了。”郭照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双目温柔,“你小小的一个,夜里睡觉前和我说,你要嫁给子元哥哥,这个世上没有比子元哥哥还要好的人了。”
“是我不好。”郭照说到这儿,带着哭腔,“如果当初,早早把你嫁给师儿,或是别的普通清白人家。现在也该是一家和乐,子孙满堂。不用你陪着我在这种地方磋磨了。”
“你怕我觉得亏欠你,这些年你一直不说你夹在皇帝和我中间为难,但是午后我都听见了。”
“刚刚,都是小姨吓唬你的。”
郭照流下一行泪,“以后,用你自己的意愿去过一生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第 3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