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林园内宴集已经隐隐有了太平年随处可见热烈的迹象。韦真到场时没有急着入席,只是由着哄闹躲在廊柱后。
“好久没见皇后了……"
“是啊,自从韦夫人从冷宫出来,司马太尉平定西线,皇后好像再也没有露过面。”
“太子一死,陛下就让韦夫人收养了秦王殿下,视同抚养皇长子,皇后还能如何自处。”
“一年前前汉的皇帝去世,陛下命人从前汉的皇宫里拉来了汉武帝时铸造的十二金铜仙人承露盘,放到了新修的建始宫,留着到正旦大朝会和百僚臣节一同观赏……这般场合,陛下都是带着韦夫人升殿的。所谓飞燕合德擅室之宠,也不过如此了。”
“先帝点头过的皇帝儿娶皇后女,怎是飞燕合德能比?我听我经常随驾的哥哥说:她当年本来就是要当皇后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变成一般的后宫偏妃了……”
流光看了一眼夫人的脸色,心想:传言果然不能信啊。
“这还用想,皇后貌美,胜姮娥洛神多矣。陛下当时也是念着情分。”
“情分……情分跟福气比算得了什么?韦夫人本就家大势大,如今又儿女双全。当初皇后之位没坐上,如今也就差她一句话了。”
韦真靠在廊柱上,久久不语。
情分,还是为大魏未来的继承人找靠得住的生母?
她身体先一步走出了廊庑,出现在了众位高门贵眷面前。
碎语声戛然而止。韦真面色如常地坐下,余光扫见给司马家的女眷留的座位,如今只剩二弟妹王元姬一个人。
以往这种场合,夏侯徽会跟她一起来的。
王元姬率先行礼,裙摆纹丝不动地压在青砖上。
"参见夫人。"
韦真和暖笑笑:"元姬。"
王元姬心地玲珑,又继续关切问道:“多月未见,夫人可还安好?”
韦真心有无奈,却也只能点点头。
“快回去坐。”
韦真仍端坐着撑起礼仪,向席间的中官吩咐:“开宴吧。”
她说罢,礼官开始唱喏。芳林园中的小朝会不比建始宫中的大朝会那么讲究行制,在场的贵女一一入贺之后,宴游娱闹便开始了。
王元姬坐在下首频频回顾韦真神色,一直立侍在旁的流光看到了,得了夫人同意,把王元姬请到了夫人面前。
韦真缓缓起身,园中突然为之一静。她拉起王元姬的手,留下一句:
“你们继续玩儿你们的,别管我。”
然后拉着王元姬离开了嘈杂的园子。
“我听娘和子上说,姐姐和大哥不睦了许久了。”
王元姬有些迟疑,毕竟大哥司马师是所有人都清楚的司马家下一代的主心骨。但司马师无论做什么,多多少少都有些背后公爹的意思。
韦真只是在通往野湖的小道上平静走着,过了半刻功夫,终于肯转头回顾自己的弟妹。
“元姬。”韦真道:“其实你比我和嫂嫂幸运很多。”
“我能看出来,王老司徒和王夫人为你挑选夫婿的时候,一定是抱着极为疼爱你的心情来选的。子上或许聪明外露了些,但也没什么真正的不好。你嫁给他,就不用担心有一天两个人无法相对,无以自处。两个人做一日夫妻,情分就多一分稳固。”
韦真眼睛有些失神,像极了面前平静的湖面。
该说的没说的,王元姬都听得明白。她和司马昭出身本朝最显赫的士族,仕宦之家,也向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里像皇室和功臣一样都恨不得将对方食肉寝皮。
但要说夏侯徽当时嫁给司马师是个错误,怕是两个人都会觉得不见得。
老天总有愿意纵容人侥幸的时候。
“姐姐大病初愈,还是远离这些忧思才好。”王元姬说道:“姐姐这些年来苦苦周旋、如履薄冰,收养秦王之后,更是少见大哥和子上,怕陛下猜疑,元姬见了都觉得甚是辛苦……毕竟陛下宠爱至此,何故会容不下姐姐一丝任心随性。”
王元姬说到此处,韦真已经猜到了司马家的谋划。原本心头大怒,却又转念将怒气化了出去——也罢,看重魏国最有可能的继承人,也越不过一个三朝顾命之臣的本分。
韦真深叹一口气,面无表情的说道:“曹询终究非我亲生,我都不敢扪心称一声我是他的娘,难道他见了他的大舅舅和小舅舅,就能喊得出来?”
“他们俩跟在仲达公身边退蜀的时候,五六年耐心一丝未改,现在怎么就急了?”
王元姬估摸着姐姐也是连年心力交瘁,多少积压了不懑。可从她出现在曹叡面前的开始,就已经和司马家绑在一起,没得选了。
王元姬这时有些同情她。
“李夫人死了。”
“我知道。”
“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在好奇,她是怎么从邺城混进治丧队伍来到洛阳的。”王元姬说道:“子上顺着从邺城出发的治丧官员往下查,费了些功夫,查到了他们都是谁的隐秘门生部曲。”
王元姬略摆首,气定中带着一丝对未来世界笃定的自信。如同她的祖父王朗,以及每一个能安然历经魏国代汉登基的世家豪门。
“曾经横扫天下的曹家人,在文皇帝去世的时候就已经死光了。现在的曹肇夏侯献之流,不过是这具庞然大物的尸体腐烂的过程。”
“前汉的皇帝被挟持四处流落的时候,国不成国。我的祖父和叔父们侥幸活了下来,只是运气好。十年,有一个真正勤于王事的忠臣吗?还是有人在真的救国?”
“当今陛下,年少有为,还能拢着武皇帝打下的这份庞大的基业。”王元姬道:“可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当年的许昌,就是现在的洛阳。”
韦真霎时间变了脸,神色逐渐冷厉,道:“我劝你不要仗着小聪明和托生的运气在我面前说这些大逆不道弃国弃家的话。不然我也不是不能现在就杀了你。”
韦真走近一步,拿出一块蜀锦衣料扔向王元姬,王元姬一时大骇。
“郭太后的治丧队伍里是有曹肇夏侯献的人不假,但是能进邺宫把人带出来的,只有能提调一切军政防务的三朝元老、当朝太尉的传令。你和司马昭应该庆幸自己一举一动都在我和司马师的眼皮底下,不然他早就被拉到北邙山上砍头了。”
她终于在此刻向王元姬暴露了真面目,咄咄逼人的讥讽反问:“你既觉得,无论谁做江山,你王家都会屹立不倒。所以他们两兄弟折腾,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韦真缓缓凑近王元姬的脸庞,揪起她的衣襟一字一句的说道:“他们找死,我也管不住了。有我在一天,我最多也只能做到令陛下不杀他们,所以我今天留你一命,让你活着回去告诉他们,认清自己。认清倘若有一天仲达公不在了,他们这点谋求算计还能对谁去使?”
她看王元姬总算是听了进去,松开了手。
“人人都以为,自己知时知势,我倒没有见过几个真正知时知势的。所以我趁早现在说明了,我不是前汉的何皇后,司马公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只用面对十常侍的何进。”
王元姬心中升惧,一点不敢躲开她的目光,僵硬的面对着自己这位从来没有看清过的姑姐。
她目光戏谑,“不如你现在告诉我,倘若此时仍是东汉,陛下也真如同桓灵二帝,司马昭想做谁?”
韦真笑的愈发讥讽,仿佛在看民间拿个纸做的帽子过家家当诸侯的小孩子。
“董卓?袁绍?李傕?郭汜?”
韦真眉目微皱,装似恍然道:“还是以为凭自己乳臭无知的脑子已经能跟武皇帝相提并论?”
她余光飘过那落在地上的蜀锦残片,随后视线上移。
“本来,我对你还有点期待,结果就是打皇子的主意。天天哥哥姐姐的叫着,还真以为什么事都变容易了?”
韦真最后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弟媳,丢下一个字转身离去。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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