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钗，你不是已经离开琉璃仙境了么？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咦？大冬天的，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些莲花瓣儿？诶？这花瓣儿好奇怪，怎么中间还有条血印儿？”
“啧，这发黄泡水的破纸，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你说这纸上的字，是那个人的笔迹？”
琉璃仙境的正厅，大管家屈世途愁眉苦脸地拨弄着桌上的那堆奇怪的莲花瓣儿，又用两根手指拎起那纸素笺，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最后，一脸无奈地看向面前的武者：
“叶小钗，我老屈是真没听说过你说的那个叫什么素什么真的……”
“你说五莲台玉波池畔的那座小院？那院子不是荒废很多年没人住了？”
“你问从前有谁在那儿住过？这琉璃仙境人来人往，都这么些年了，我哪里还记得有谁在那里住过！”
“雁丘？嗯？什么雁丘？”
“你说这首词里提到的那个雁丘？你问雁丘在哪里？”
屈大管家抖了抖手里的素笺，竭力控制住自己张牙舞爪的表情：“叶小钗，这写词的人不过是以物抒情随便写写，你还真信了去！苦境什么时候有雁丘这么个地方了！”
苦境无雁丘。
苦境虽无雁丘，却有推松岩。
今夜的推松岩没有大雨，却有大片大片的雪花，洋洋洒洒，翩然飘落，将谷口处的那座莲花台，裹成了玉白颜色。
明明是大雪纷飞的天气，九天之上，却奇异地高挂着一轮圆月。月华如洗，朗朗清辉，随雪花一同洒落大地。月光与雪光交相辉映，将整座推松岩都映照得亮如白昼。
叶小钗瞪大眼睛，连眨都不敢眨，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莲花台上——
莲花台上并没有那人盘膝静坐的身影，却有一只鸿雁，口衔莲瓣，傲然高踞于莲台之上。
事实上，正是这只鸿雁，藉月华引路，越茫茫云海，飞飞停停，将原本身在琉璃仙境的叶小钗，一路引至这推松岩内。
从琉璃仙境出发，追着那鸿雁的踪迹至此，即便轻功卓绝，这一路，叶小钗也走得并不轻松。
当年，耳目皆渺，五感尽失的你，又是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才来到此处？
那鸿雁落在莲花台上，抖了抖被落雪浸湿的翎毛，一仰脖子，将口中衔着的莲花瓣吐在莲台上，又冲着叶小钗一声清鸣，低下头，用尖喙点了点台上莲瓣，似是要叶小钗过去拾起。
叶小钗有些犹豫，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懂了鸿雁的意思，怕自己贸然上前，惊飞了它，一时不敢妄动。这片刻踌躇，那鸿雁不耐烦地低鸣了一声，偏头抬眼斜睨着他，又啄了啄台上的莲瓣，再次示意他上前。
确认那鸿雁真的是要将莲瓣交给自己，叶小钗不再犹豫，疾步来到莲台前，伸手欲取莲台上的莲花瓣。
“吾恸枯松昨夜死……”
熟悉的、悲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手指接触莲花瓣的一霎，交辉的月光与雪光陡然亮至极限，四周的空气在瞬间降温、急冻，然后，片片皲裂。
被强光刺激的双眼在条件反射地闭合后，很快又再度睁开。于是，叶小钗看到，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遍寻整个苦境而不得的人，就这样，直接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跪坐在滂沱的大雨中，急泻的真气，将周围的雨水都冻成了冰凌，那双大睁着的、没有焦距的双眼里，蓄满了泪水。他看到另一个“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怀中，双目紧闭，全身僵硬，无声无息。
哦，那是……自己的尸体。
是的，那时候，自己……已经死了！
……素还真！
不要难过啊，吾没有死，吾会活过来！你看，吾在这里！吾就在这里！在你的面前！吾现在……好好的！
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的悲伤，想要为那人拭去脸上的泪痕。
于是，这一次，他看到自己的手，徒劳的，穿过那人流泪的面颊，变成了虚幻的光影。
森冷的崖壁暗室，寒冰床散发着幽幽的寒气，护持着冰床上某人的尸身不至腐朽。
“你为叶小钗每日黄昏必进此室，但人都已经死了，你究竟还在企求什么？”
口口声声坚称自己从未听闻过素还真其人的琉璃仙境大管家，注视着面前双目皆盲，正摸索着杵药的人，神情悯然。
“叶小钗为吾，一直在这江湖里抽不了身，是吾无能，是吾无能啊！”
药臼中的药草已然换过数种，寒冰床上的人却依然气息全无，返魂无迹。
“你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人，入了江湖，谁人能不自悟？叶小钗更是啊！”
“你所说的道理，我皆知晓，但此时此刻，我已不知该如何纾解内心沉痛。”
点燃的命灯，燃烧的，是那人的阳寿。以命换命，却换不回寒冰床上沉睡着的人给出半点回应。
叶小钗漠然静立在一旁，看着寒冰床上自己的“尸体”，看着那命灯升起、旋转、熄灭、跌落尘埃，看着那人一口鲜血喷出，喷在跌落于地的命灯之上。
他伸出手，想扶住那人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只是扶住了一把虚幻的空气。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屈世途抢步上前，替他，揽住那人软倒的身躯。
“若你将梦魇卖我，我可将六复元根之法，详细告知。”阇魇那迦的声音，带着深沉的诱惑，在耳畔响起，“摆脱叶小钗之死之梦魇，应大过一切，不是吗？”
“若能救叶小钗，要吾付出怎样的代价，皆不皱眉。”
绞心锁刺入心槽，滴落的那滴心头血，取走的，是你的梦魇，留下的，是你的执念——
“相信我，相信素还真，素某绝对能救回叶小钗！”
素还真！
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
“素还真！”
这一次，他真切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声音……”
“叶小钗……”
“我回来了，素还真！”
他看到那人眼中无尽的欣喜，看到另一个自己，站在那人身前，与那人执手相望。
“叶小钗！”
“素还真！”
“吾恸枯松昨夜死，偏看今朝新叶开。”
“这段日子，你经历许多。”
“江湖这条无尽路，果真容不得一步停歇啊！”
“但同样还是一往无悔，不也是因肩上所扛，不只是自己而已吗？”
“你还是我深知的刀狂剑痴！”
“你还是那原来的清香白莲！”
“偏看今朝新叶开……”
和着那人的声音，叶小钗在心中默念。
心音响起，白光闪过，幻境消失。
只余下手中那枚紧握的莲瓣。
叶小钗回过神来，尚未来得及收拾心头激荡的情绪，却见莲花台上，那鸿雁一声清唳，再度振翅而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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