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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思遥

(全文约15300字)

●第一人称,原创OB视角的新尝试----黑帝陛下的中老年生活。非梦女文,只是一个提供讲述视角。

●无人生还预警!!!(其实阿念还在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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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思瑶,一个在清水镇长大的姑娘。我爹爹是镇上千年老医馆“回春堂”这一代的当家人,而我则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医师学徒。我的神族娘亲走得很早,具体缘由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总之爹爹后来没再续娶,只我一个丫头而已。

镇上有许多人会笑话爹爹和我,说这日后“回春堂”上千年的基业竟要传交给我一个女孩子,既不合道理,也不成体统。其实对于这些话,爹爹和我从来都没当回事,权当是这些匹夫妇人们见识浅薄。只因为我们回春堂的祖师婆婆桑甜儿,我那不知隔了多少代的祖奶奶,便是一位了不得的医女。

根据祖上传下来的祖师婆婆手札记载,这“回春堂”的名号最早起建于两个神族男子,被称作“木师祖”和“玟师祖”。而我家这一脉的老祖宗桑甜儿桑婆婆便是从师于玟师祖,学得了一身医术本领。而后玟师祖出走,木师祖寿终,桑婆婆便拼力顶起了这所“回春堂”,绵延至今。自幼时从父亲处听说祖师婆婆的故事起,我便立志要学得一手好医术好本领。我敬仰那位愿意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的玟师祖,更敬仰以女流之身却不让须眉的桑婆婆。而作为他们的传人,自也需对得起先人才是。

为了能够守好这所祖传的医馆,我习阅医书,尝识草药,随着爹爹游历南北大荒。待长到芳华年岁是便有所小成,寻常行医倒也算很难得出手了。此后我便绑了顶黑巾璞头,扮作男子的模样和爹爹坐镇诊堂。寻常闲来无事时还能研读典籍,与爹爹去轩辕山下的老馆子里喝酒吃肉,日子过得很是肆意快活。

这段闲适无忧的生活我已过了许多年,因着娘亲的缘故,我算是半个神族,近六十岁时仍是一副少女模样。可父亲却只是寻常人族,就算依靠着娘亲曾经留下的以及我的灵力延续寿命,衰老也是在所难免之事。爹爹逐渐老去,身体也变得大不如前。为了父亲的安康考虑,我决定完全接手“回春堂”的生意,让父亲安心颐养天年。而爹爹也感念我的心意,欣然应允。见他放心,我亦是安心,这代表着他对我的认可。

自此这回春堂的诊堂里只余下我一位医师,工作变得比先前更加忙绿。但每每见到病人们痊愈时的颜容,我的心底便是慰然欢愉,似乎许多的疲惫也随之一扫而空。如此起早贪黑,却无比充实顺心的日子过久了,我便想着若能一直这样子过下去,那也不错。

可是人族有句老话叫作“天不遂人愿。”从前的我总是不屑一顾,大概是因为这自小的生活的确太舒坦了些罢。麻烦这种东西难说得很,你不去招惹它,却不代表它不能找上你。

那日麻烦上门的时候,我尚在开堂问诊。忽得门口一阵喧杂,推闯进来一群伙夫装扮的男人,开口便嚷着我回春堂医死了他们的弟兄,定要来讨个说法才罢休。原先的客人们一见这阵仗纷纷躲在一旁。我闻声而出,面对着这次来势汹汹的闹事,心中不能说不恐慌,但面上却不能显出分毫。我强作镇定地问他们何故寻衅,其间是否有误会——毕竟我与爹爹向来从来都是本分行医,虽说不能药到病除,但也从未出过人命。

我企图同那群人据理而论,可是事实却告诉我——我想多了,他们压根不讲理!伙夫们横着脸,不由分说便在回春堂里一通乱砸,根本没有给我分毫说理的机会。他们边砸,边嚷着说我回春堂的医师不比镇东边新开的“仁心阁”,还好意思顶着千年老店的名号招摇撞骗。我心中生气,脸色也憋得发红发烫。不用怀疑,这并不是所谓的什么“医闹”,这帮人也压根不是来替什么“兄弟”讨说法来的。这分明是在**裸的踢馆,砸招牌来的。

我当即想要使用灵力将他们击退,可这些人都是普通人族,此处乃是医馆。若贸然同他们动手,终归会叫回春堂因斗殴而见血。人族本就忌惮在医馆斗殴,更何况由医师本人参与其中,最终就算将这群闹事者赶走,也终究会伤了回春堂千年累世攒下的名望与声誉。所谓“仁心阁”的人定是料到了我会因此投鼠忌器,才会在今日演上这样一出好戏,当真是好算计。

正当我有些不知所措,急得心燥汗流时。一个伙夫忽得抡起一只竹椅向我砸过来。事发突然,我一时已来不及闪避,只得举臂堪挡。可是这样一来,多半会断了指骨。而对于一个医者,手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只是骑虎难下,我没有选择的余地。随着一阵剧痛袭来,我疼晕了过去,只不过并没有立刻失去意识。迷朦之际,我似乎看到有一群官兵模样的人进来抓走了那群闹事者,还有一个黑袍的中年人立在我的身前,不言不语,只是在看着我。昏迷之前,他似是低喃了一声,朦胧即离地不甚清楚。

“宁可断臂也不肯用灵力吗……

……

再醒来时,我已然身处一座宫室之中。几个宫女对我说了许多话,可大概是因为我睡得太沉,头还有些昏,基本上没大听明白。只知道了是轩辕国的黑帝陛下救了我,而她们,现下要引我去见他。

走在路上,我的思路渐渐理清了些,却不免感到奇怪——轩辕国的黑帝陛下为何会在回春堂,又为何会救我?眼下他要见我,又是因为什么?

我仔细地想了许久,确定自己的爹爹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更没有得罪过黑帝陛下。思至此处,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黑帝陛下是在偏殿召见的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跪在他的身前回话,告诉他我叫做思瑶——思念的思,瑶池的瑶。他先是一默,又低声重复了两遍的我的名字,仿佛从中悟出了什么意味一般沉沉一吟,还让我抬起头来。我不敢表现出自己心中的莫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这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长相。黑帝生得十分俊美,即便是岁月留下的风霜也难以遮掩。他的双眼透不出分毫的悲喜,只有属于帝王的那份威严与肃穆。如这般叫人下意识间心生畏惧的气场,非沉浮权势,执掌天下多年的君主不可。

关于这位黑帝陛下的诸多事迹,大荒之内几乎无人不晓。他乃是轩辕黄帝与嫘祖娘娘的长孙,若水族长与先四殿下昌意之子。曾从师于高辛俊帝,继轩辕黄帝之位。在继承轩辕君位之后收服神农遗族与中原氏族,剿□□工,南并高辛。自此八荒一统,功在千秋。四海之内无不拜服,九州之间无不赞颂。

作为一个从小听着黑帝陛下传奇长大的神族,我对陛下既惧又敬。眼下直面于他,身体不禁有些发颤。而黑帝陛下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反应,他轻叹一声,缓声道:“朕不过问你几句话,你且如实答来就好。”

语气虽轻,却是不容置喙。我用力点了点头,紧张地抿唇。

“汝可是回春堂的医师?”

“回陛下,是的。”

“小......玟小六是你什么人?”

我愣了愣,一时间没太能反应过来:“回陛下,草民不识得什么‘玟小六’。但回春堂的开创者玟氏乃是草民太师祖,不知陛下说的可是他?”

黑帝又沉默了良久,才道:“既乃神族,昨日又为何不直接用灵力将歹徒击退。”他瞥了我一眼:“还白白断了条胳膊。”

我下意识抚了下我那可怜负伤的手臂,叹气道:“回陛下,草民倒是想回击。可是.......草民不能为一时冲突把家里祖传的招牌给砸了吧。”不知道哪来的胆气,我还鬼使神差地嘟囔了一句:“当医者可真不容易.......”话一出口,我便自觉失礼,赶忙捂住嘴巴,把头低了下去。

黑帝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便把头埋得越来越低。直到他起身离去,简短地留下一句话:“留在紫金宫,以后跟着朕。”

我带呆呆起身,看着他的背影:“陛下,草民家中尚有亲眷祖业。爹爹还需要我照料,回春堂还需要我照料打理。.......”

可黑帝并未因为我的话语和我的请求而滞留半步,直直离开了偏殿。还是服侍在陛下一旁的一个劲装打扮的姑娘扶我起身。告诉我陛下已然派人去清水镇打点妥当,让我不必担忧,若想知道家人的状况问她就好。我见这个姑娘语间和善,料她并无恶意,便小心翼翼的问她:陛下为何要将我留下。那姑娘闻言轻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傻丫头,你只管做好自己就行。至于陛下的心思,还是少打听为妙。”

我似懂非懂,望着这四方天地,心底徒生茫然。

……

在紫金顶住了些日子,说实在的,无趣得很。

我做了黑帝陛下的宫中侍从,日日坐着千篇一律的差事。虽说这宫殿繁华确实惹眼——我一辈子都未曾见过这样多的金银财宝。可是待久了,心中却莫名平添压抑。在这层垒楼阁,看久了便如同清水镇木匠师傅打造的枷锁一般。这里的人也都一板一眼,沉闷得没有活气。听潇潇姐说,许多年前皇帝陛下尚在世时,小月顶上曾住过一位西陵小姐。那位西陵小姐是王姬大将军轩辕妭的女儿,陛下的表妹。她倒是一位颇有意趣的秒人,与紫金宫中的女子们全然不同。可惜她多年前忽得不告而别,至今不知去向。

唯一让我感到幸慰的是,在我来到紫金顶上的第二年,陛下便命人抬了一整套全篇完整的《黄帝内经》和《黄帝外经》送到我的面前,供我翻阅习读。看到这两套书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要知道在流传的这两套医书多半都有残页删节,研习一套完整的《黄帝内经》与《黄帝外经》乃是爹爹多年的心愿。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自然不敢放过。见我将所有的闲余时间都花在了研习医书上,潇潇向陛下请愿允许我进入轩辕御医院学徒。陛下允了,只是要求我可以不做其他的宫务,但他安排的事物须得完成。我当天便收拾细软住进了距离御医院较近的侍女宫室中,暗暗希冀着未来。待有朝一时回到清水镇,我便会成为镇上医术最高明的医师。许多曾经束手无措的疑难杂症,便能从此有了答案。那些绝望中的患者,也将会因为我的医治而重获新生。

怀着这样的志气,我努力学习,提升着自己的医术。春去秋来许多岁月,我泡在医书中也来往于御医之间。在明识医理的同时实历病症,日积月累是千金不换的沉淀。在我学成那日,黑帝陛下召觐见,由他随侍的医师对我进行考验。我虽然有些紧张,可概因腹中有墨,多年的宫廷生活使我也不复初时的局促。待考验完毕,我低着头用余光瞥见老医师郑重地向陛下一拜,点了点头。陛下唤我起身,让我退下。我怀揣着淡淡的不安回到居所,静静等待着。晚些潇潇找到我,告知我迁宫,陛下已然决定由我继任新的随侍医师。我不禁有些懵,潇潇继而告诉我——老医师年迈,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接班人。今日考验了我的本领后,他很放心将陛下交托与我。

话虽如此,可我却是半信半疑,从我入紫金宫的那天起,我的日子过得似乎过于顺畅了些。虽说是侍女,却可以抛下劳计专心学医,不用往来于各宫服侍。方才学有所成,便成为了陛下的近身医师。毫无疑问,我受了黑帝陛下乃至整个紫金宫的优待,可我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无功不受禄,这般天大的好运我不太受得住。在不知道事情的原因前,我心中难安。问潇潇自然是问不出来什么的,所以我决定——直接问陛下。

听完我的疑问后,黑帝陛下似是有些兴味地瞥了我一眼,随即恢复平常严肃的神情,悠悠道:“潇潇没有告诉你,有些不该问的事情别问吗?”

我心下一震,却大着胆子生生顶着他投来的那注威严的目光,与他对视片刻。

“你会知道的。”黑帝良久后沉声道。

“退下。”

……

做了黑帝陛下的医侍后,我在无意中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比如:黑帝陛下并不是如同传闻中的那般不苟言笑。事实上只要不涉及原则上的问题与紫金宫中的禁忌话题,陛下大部分时候其实很好相处。潇潇姐姐说,陛下年少时曾没少在市井间摸爬滚打,知道世事险恶百姓疾苦,因而对身边服侍的下人们也都很宽和。更令我惊讶的是,一次我随陛下微服私访,竟亲眼见到他同一个通身布衣的打铁铺老板在一个轩辕城的“千年老字号”酒馆里畅快地喝酒吃肉,没有一丝一毫的国君架子。硬要说的话,面对那位白衣铁匠,陛下的表现反而像是一个晚辈那般恭敬。

我心生好奇,便问潇潇姐那布衣铁匠是何人。那铁匠白发苍苍,可眼中的笑意却十分清明,并不似寻常老者,莫非也是神族?而潇潇只是看着陛下和那铁匠,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也罢,不说便不说吧。都欺负我年纪小见识少。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我的的确确知晓的一件秘辛。

黑帝陛下有许多妃子,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不同与前代帝王的是,他却有着两位王后。神农氏王后乃是陛下所娶的第一位正妻,相传当年与她成亲时选择摒弃了轩辕国自古尚黄的传统,在仪典上一身黑袍礼衣,从此便留下了“黑帝”这一名号。而另一位王后则出自高辛氏,乃是从前的高辛王姬。听闻这位高辛王后与黑帝陛下青梅竹马,嫁入轩辕时又以整个高辛王国作为嫁妆,那自然是无上尊荣。可是不知为何,这位王后与陛下成婚后并未入住紫金宫,而是如从前一般定居在高辛旧都五神山。她也从未接受过黑帝诸妃们的拜见,一个月只能得见陛下短短几日。而至于王后的庶务大权,那更是从未理睬。

人人都说陛下与神农王后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同五神山上的高辛氏王后只不过是因为过往恩义而礼节性地走个过场。可我却认为不然,原因无他——陛下虽说给予了神农王后全部的权力与尊荣,可他却从未在闲暇之时主动提及或关心神农王后哪怕一次。所谓的恩赏与份例,也都是由潇潇代劳下发,黑帝从未亲自经手。反而对五神山上的那位有名无实的高辛王后,陛下反倒时有关怀,也常常命我替他送去些东西。即便一月只见几日,我也能明显的感觉到陛下对待高辛王后与其他妃子们的不同——他对于高辛王后说不上有多宠爱,可却实打实的有着某种特殊的偏爱。比起男女之情,陛下对待高辛王后则更像是兄长对于妹妹一般。

可陛下既不喜爱两位王后,也不见得多上心宫中诸妃,那他究竟是想要怎样的女人?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潇潇曾在一次酒后醉醉醺醺地提及——曾经有那么一个女子,她勇敢聪慧,美丽明理。她曾帮助陛下登上轩辕君位,与陛下荣辱与共,同生共死。却也在陛下功成名就之后选择离去,没有一分一毫的犹豫。她从始至终都占据着陛下心中的全部位置,多年来从未有所改变……

我有些替黑帝感到惋惜,便问潇潇陛下为何不去寻回那女子。可潇潇却叹了口气,低声喃喃。

“原是陛下对不住那姑娘在先……”

“记得早些年时,陛下也曾发了疯似地寻找西陵小姐。可是不知从哪一天起,陛下便不在去追寻她的踪迹,只是夜夜都会去小月顶上的那片凤凰林。”

说完这些,潇潇便沉沉睡去。我默然回想着她方才的话语,猛然发觉自己今夜知道得似乎太多了些。

也是在今夜,我才知晓了陛下寝殿中那日日鲜妍的凤凰花,究竟为谁而开。

……

那日,我依旧奉命前往五神山,替陛下给高辛王后送去些日常的桑葚酒。高辛王后也与往常般亲自出面收下,也十分自然地流露出幸福与满足的笑容。

记得多年前我初见她时,她待我的态度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恶劣。可当她问清楚我的名字和来历后,却如同陛下一般地有过半刻间的静默。但自那之后,她便同我日渐热络亲切。我在人间游历数十年,虚情或是假意我一辩便清。我明白高辛王后对我并未伪装和掩饰什么,她待我好,应当是出于真心。至于其间的原因我仍尚不明了,不过我猜,应当和陛下有待于我的原因如出一辙。

其实高辛王后是个很好的人,至少在我看来,她很通透,也很真实。她会因为夫婿有其他女人而直言不满,也会因为一瓶佳酿而彻夜欢醉。她很喜欢闹小脾气,也会经常开怀大笑,仿佛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一般。相比起紫金宫中那些被禁锢德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的可怜女人们,高辛王后实是幸福,也幸运的多了。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高辛忆,允许我私下里唤她忆王后。忆王后每每收到黑帝陛下送来的桑葚酒,都会邀我同她喝上一杯,聊上许多趣事。其实我知道,她既同陛下青梅竹马,想必对陛下心中那位女子的事情亦是知晓的。可她却从未提起过,我能领会,以是便也没有问她。

这次见到忆王后时,她似乎清瘦了许多,许是有些身体不适。我依所学的医理为她抓了几服药,忆王后服用后虽诚然面色上看起来好了些,可我知道这并不治本。正当我有些手足无措时,有一对夫妇造访了五神山。忆王后一听禀报,便赶忙派人将他们迎进殿中,那对夫妇只作寻常凡人打扮,俱是一袭青衣。男子气度温润如玉,女子的眉眼间则携着一股淡然肆意,额间还有一抹桃花印记。忆王后一见到那女子便就顾不得什么礼仪姿容,只像个孩子一般扑上去抱着那女子不放手。而那女子似乎也没有避让的意思,只任由忆王后扑在自己身上,还笑着哄她高兴。我依稀间听到那女子唤了忆王后一声“阿念”,忆王后唤那女子“姐姐”。我自知此处已然不宜久留,便自觉地退下殿去。可甫一出殿门,我便同正守在殿门外的那女子的丈夫打了个照面,鉴于他夫人同忆王后的关系,我向他堪堪一礼。那男子噙着温和的笑意与我还礼,只看了我一眼,便道:“你是桑甜儿的后人吧,可也是做了医师?”

我低声应了,回道:“是。”转念一思又道:“公子您竟知晓奴婢的祖师婆婆吗?”回春堂的名号虽大也只在清水镇,这大荒中知道桑祖师名号的也不过寥寥。

那公子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看向殿门,莞尔笑道:“想必她也会想要同你一面。”

……

同那位公子所言的一般,待那青衣女子替忆王后诊了脉又叙了会旧后,一直等候在偏殿的我便接到了她们的传召。

殿内,忆王后与青衣女子同席而坐,说说笑笑。青衣女子的夫婿则坐在她的侧首处,含笑而望。我缓步走近他们,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那青衣女子见我来了,便微笑着招呼我倒她和忆王后身前坐下。我虽心中有些惊异,可也端着照做了。我见她们都在盯着我,便也大着胆子回敬,直直望着他们。

“噗嗤。”青衣女子忽的一笑。“你这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我闻言连忙把头低了下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寻常与忆王后无礼惯了,竟是一时没能控制住。

忆王后佯怒着瞪了我一眼,对青衣女子道:“这丫头没规矩惯了,姐姐你别见怪。”

结果那青衣女子却轻笑一声:“高辛王后什么时候竟也开始同我在意这些虚礼了?你可别吓着人家小姑娘。”

我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忆王后,忆王后也瞥了我一眼,轻哼了一声,抬手执杯灌了口桑葚酒。

青衣女子没再管忆王后,转而看向我,温声道:“你就是思瑶吧,王后说你是清水镇的医师,桑甜儿的玄孙女?”

“是的。”我点了点头。“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我的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只是有些离奇荒唐,一时间不敢确定。

青衣女子闻言默了默,并没有即刻回答。一旁的忆王后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好似不情愿她回答我这个问题一般。反观那青衣女子的夫婿却是淡淡的,并无多大反应。

“无妨,他不会的。”青衣女子安慰着抚上忆王后的手,开口道:“我叫西陵玖瑶。”

“西陵玖瑶?”我惊得忽的站起。“您就是先前住在小月顶上的那位西陵小姐?”

西陵玖瑶闻言挑了挑眉,忆王后则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嘟囔倒:“早让你别说了,哥哥他果然……”

“阿念。”西陵玖瑶正声道。“我方才说了,你别担心。”

我听着愈发心惊,很显然现下我正直面着黑帝陛下那不为人知的往事。我虽好奇,但也惜命,话被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然是危险极了。

“王后殿下,西陵小姐。你们……我……”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委婉的向他们提出告退请求。“若没有旁的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西陵玖瑶笑吟吟地看着我,眼中有几分狡黠之色:“你莫不是怕陛下知道你今日见过我而杀你灭口吧?”她见我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看上去极为恐惧,摆了摆手道:“其实他也没这么可怕的……”

“那是对您啊,小姐。”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您就饶了我吧。”

紫金宫生存守则——谨慎,谨慎,再谨慎。我不能仗着黑帝时常带我宽和,就不知好歹地轻易将自己的小命置之度外。

“小思瑶。”西陵玖瑶悠然道:“你既然已经知晓我的身份,跑也没用了。倒不如乖乖留下,同我和忆王后说会话。”她看了一眼忆王后:“我和王后自可保你无虞。”

事已至此,我算是有些束手无策了。

若现在跑回宫去,太过于冒失,岂非平白惹人怀疑非议?仔细想来,即便我如今见过了西陵小姐,只要不涉及陛下从前的秘事,只单谈现下,那多半也没什么要紧的吧。届时若陛下问起,我只管坦然一点如实回话就好。大概呃,大概不会出什么事的吧……

我思至此处长舒了一口气,神情间宛若英勇就义“您请问吧。”我抬眼看向西陵小姐,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但奴婢只与您聊现在的陛下,关于从前……”

“谁要同你说陛下的事情了?”西陵玖瑶笑道。

我有些错愕地愣了愣,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她开口问我,我才知道我才明白西陵小姐原来只是想知道一些有关于清水镇的消息以及回春堂的现况。在紫金宫学医时,我时常保持着同家中的通讯,大大小小的事情倒也知道许多,当下便都悉数说与西陵小姐听了。我见她听得开心,便也随之放松了下来。忆王后也会偶尔凑趣几句,不过问的大多是关于回春堂隔壁那家小酒馆的事儿。而西陵小姐的丈夫却也似乎对回春的事情很感兴趣一般听着我讲故事,还时不时会同西陵小姐别有深意地对视几眼,其间尽是柔情蜜意。见此情此景,我心下略略明白了些,只是面上不显——这屋里的人,都挺有故事啊。

直到日落西沉之时,我才从那殿间出来。不知为何,在同忆王后他们说笑闲谈间,我那因常年被宫规压制而沉寂的心境似是忽而开阔了许多。大半日的光景,仿佛流沙星落,转瞬即逝。

西陵小姐果真如同她所言的一般,并未提及陛下半句。只是她越是看着淡然,我便愈发地为黑帝感到伤怀。若是当真不再在意某件事情,又何必刻意地选择避而不谈呢?可又见到西陵小姐与其夫婿间的相处言谈间满是情意,那模样实在是不似作伪。我便更为好奇,好奇在西陵小姐的心中,陛下究竟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我与忆王后送西陵玖瑶夫妇俩到五神山脚下的港湾旁。忆王后一直拉着西陵小姐的袖子,似乎很想再多留她几日。西陵玖瑶无奈的笑了下,凑在忆王后的耳畔轻声说了些话,便转而望向她的夫婿。那位公子向忆王后一揖,便挽着西陵小姐走上了返程木船的甲板。

木船离岸,布帆随风翩然,远方有故人将行。我静静站在岸边远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忽地升起一股勇气,大声喊道。

“玟师祖!”

甲板上的青衣女子闻声一怔,缓缓回身。

“多谢你,玟师祖。”我呼喊道。“我们一定会照看好回春堂的,您且安心。”

西陵玖瑶与青衣公子相视一笑,道:“思瑶,你是个称职的医者。”

她的声音清澈,直沁人心。

“我相信你。”

我愣住了,默然中直直地望着她,胸腔间莫名翻腾。总觉得有一股无名的力量在推动着我,走上前去。

“西陵小姐。”我的声音发颤。

“紫金顶上的凤凰花一直都在,它们如今都开的很好。”

夜至行晚,两人的身影在水雾缭绕间愈朦胧。我逐渐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遥遥相顾。

“我知道。”

水波荡漾,风声带回了西陵小姐的答语。只这一句,仅此一句。

之后我便默了声,与王后一并远望着他们的行船渐渐消失在水天云际。

西陵小姐的这句话,意义实在太重。

……

那日后我回到紫金宫,将自己在五神山时曾遇见一位青衣女医的事情如实禀告给了黑帝。黑帝起初时似乎并不在意,可当我说到忆王后唤那女医作“姐姐”时,他却猛然失手打碎了一只握在手中的鎏金杯。潇潇惊呼一声,连忙唤人上前查看黑帝是否受伤。但黑帝却岿然不动,任凭手中鲜血流淌,也不管不顾。他定定地看着我,眼中不知是喜是悲,只几乎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医者,是何人?”

我静静地看着黑帝,看着他此时失态而不自知,莫名凄凉。黑帝见我不答,自嘲般地笑了笑:“罢了,她既然要躲着我,又怎么会同你说……”

“西陵玖瑶。”我抬眼,正声而道:“她告诉奴婢了,陛下。”

那一瞬间,黑帝的眼中浮过了许多情绪,他似是不愿意再掩饰他的疲惫,以至于这许多些的情感竟能被我这个小小的医师尽收眼底。

喜悦,茫然,悲哀,痛楚……似乎还有几分释然。

那夜,黑帝陛下没有去往日习惯待的凤凰林,而是在小月顶的山巅,在那座黄帝陛下与西陵小姐曾经居住过的小屋中倚窗远眺,透过月华与清风,望的是五神山的方向。我与潇潇等候在山的另一头,她问我西陵小姐那天可有提及陛下,我摇了摇头。但我告诉她,西陵小姐知道在这紫金顶上,永远有凤凰花长盛不败。

西陵小姐并没有在避开他,他知;西陵小姐也仍然信他,他亦知。

可恰恰便是这份不言自明,彻底折断了他的希冀。

“陛下他,应当不会再去找西陵小姐了。”潇潇望着天边的流云稀星。

“这样也好。”

……

此后又过了许多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两百年来,许多人在偌大的紫金宫里来来往往。神农王后无声无息地薨逝了,陛下看上去并不怎么伤心,只是依律筹办丧事。不过作为王后大行,这般的丧礼似乎过于从简了些,不仅意料之中的忆王后没有来,就连陛下也只是匆匆走了个过场了事。反倒是在丧仪以后,黑帝在已故赤水丰隆将军的埋骨处暂住了许久。直到王后出殡那天,他才回到了紫金宫中。

黑帝正妻神农氏的灵柩最终被送回了神农山,葬在了神农炎帝之位的半山处,享无上哀荣。只是此般下葬却意味着,黑帝百年之后并不会同她合穴长眠。

我依旧捉着我的活计,偶尔还能托人照看回春堂一二。隔几日给忆王后送去些桑葚酒,时不时和潇潇一起跟随陛下下界同那白衣老铁匠喝酒聊天。日子虽说过得有些千篇一律,可总也不算少了乐趣。只是,这期间我再没见过曾在五神山上见到的那位西陵小姐和她的丈夫。而陛下,也一如既往地守候在那凤凰林的月色中。

忽然有一日,碧海同震,云天皆闭。五神山连日阴雨,大荒中的飞禽生灵悲鸣不止。见此情景我不安地走进紫金殿,却见黑帝一身素袍,寻常的发冠也换做了白帛带,俨然是寻常人家戴孝时的装束。他背对着我与潇潇,一言不发地紧握双拳。潇潇站在阶下,低声告知我——原先高辛国的俊帝陛下,已然魂归浩土了。

我原先对高辛俊帝知之甚少,毕竟早在我出世之前他便已经将君位禅让与黑帝陛下,自行归隐去了。以是良久后,我才恍然间反应过来——高辛帝,那是忆王后的父亲。

我对陛下的做法有些不解,毕竟无论是作为帝王岳丈亦或是一国先君,俊帝去世都无需陛下戴孝。要知道依照轩辕国的规矩,**戴孝,非是父祖之丧不可。但见陛下哀伤,满朝上下却也无人胆敢多言,只得遵黑帝诏令按照帝王仪制安葬俊帝。

在俊帝陛下的丧礼上,我再次见到了忆王后,她一身素白孝衣,抱着黑帝陛下哭的伤心。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便退在一旁守着。陛下显然亦是哀痛至极,但却也不忘轻声安慰忆王后。可能是因为过度疲乏,忆王后不多久后便沉沉昏睡了过去,陛下命潇潇将她送回紫金殿安置下来。

黑帝依旧坚持亲自为俊帝守灵,诸多繁琐礼节俱是亲力亲为,从不经旁人之手。多日下来他难免有些消受不住,面容憔悴。直到丧仪的第六日,潇潇领来了一对夫妇前来求见黑帝。

“陛下,有两位故人候在殿外,想要进殿拜祭俊帝陛下。”

黑帝少有地露出了些许不厌其烦的表情:“朕不见,送客。”

我闻言心间一动,莫名生出一个猜测,正要开口。殿门外却已响起了那记忆中熟悉的声音,虽低沉了些,但仍旧清明。

“民妇带了五神山的桃花。”殿外的女人淡声道:“父王生前,最喜此花。”

黑帝闻声有一瞬间的惊滞,随即匆忙起身。他踉踉跄跄地奔向殿门,仿若濒溺之人在浪间扑向一块浮木般,绝处逢生。

他行至门前的,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推开了那扇门。白日刹那间冲淡了殿中多日沉积的昏暗,而那手捧数枝桃花站在晨光之中的女子,不是西陵小姐又是谁?

“小夭……”黑帝的声音发哑。他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女子,怔怔地低喃:“是你,真的是你回来了。”

“回陛下,是我。”西陵小姐淡然笑着:“我是小夭。”

“你别这么叫我。”黑帝苦笑道:“在外面玩了许多年,都不识得我了吗。”

我看见他的指尖都在打颤,似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他的衣发间尚有些凌乱,可他却浑然不在意。我从未见过黑帝陛下对人以“我”字自称,眼下这是第一次。在面对西陵小姐时,黑帝仿若是变了一个人。音容依旧,只是那本不应出现在一位帝王身上的行止,却在此时间他的身上显得分明。

西陵小姐微微抬眸,与黑帝陛下对视片刻,便堪堪移开了目光。她拉着她夫婿的手,对黑帝道:“玱玹哥哥,我和璟回来送一送父王。”

青衣公子亦向黑帝郑重一礼:“草民涂山璟,拜见陛下。”

黑帝静静凝视了二人许久,眼中的阴霭才逐渐散去。

“回来了就好。”

他轻轻拍了拍西陵小姐的肩,又冷冷地瞥过那位自称为青丘涂山氏的公子一眼,转身领二人进入殿中。西陵小姐与涂山公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默声紧随其后。

借西陵小姐之口,我第一次得知了黑帝陛下的名讳——原来,他叫玱玹。

西陵小姐和涂山公子夫妇二人一同祭拜了高辛俊帝。西陵小姐并未如同忆王后那般放声哭泣,反而异常地平静。只是她虽面上看着淡泊,可迟缓的反应动作以及泛红的双眼却也遗露了她心底的哀伤。她无言地捧着桃花,仔细将它们插在了俊帝灵前的瓷瓶中,又单独给俊帝磕了几个头。

紫金宫中人皆知,西陵小姐是轩辕王姬与蚩尤之女。当年王姬妭自休于高辛俊帝,与蚩尤在逐鹿战中同归于尽,而对轩辕皇族陨落袖手旁观的俊帝,也在西陵小姐身世暴露后下诏剥夺了她的高辛王姬封号。亏得外祖嫘祖娘娘母族庇佑,西陵小姐才得以继续居于高门之位。传言西陵小姐因母亲和舅父之死对俊帝心中含怨,两人关系紧张疏离。可今日的一切却似乎在告诉她这位小小医师,真正事实并不全然是那么回事。

看来“传说”这种东西,果真也是不可轻信的。

俊帝最终被葬在五神山远处的一片绿洲之中,听说在许多年前那里曾是一片炎热的大漠,里头住着一位极其凶恶的旱魃大怪物。后来不知怎的,旱魃无影无踪地消散了去,曾经的炎漠也化作了桃花盛放的绿洲。当地的居民们说,俊帝生前就常来此暂居,死后也愿葬在这片土地之中。而俊帝的坟茔也十分简单,是黑帝与忆王后按照他遗愿建就——几株初生的桃树,几壶轩辕的好酒,还有一块矮矮的石碑。

石碑之上,没有高辛俊帝的封号尊荣,也没有只言片语的伟业颂歌。只有那两个一刀一锤凿刻而出的名字,各成风云却又合而为一。

“高辛少昊,轩辕妭。”

俊帝走后,黑帝陛下的一切生活起居如常,只是他再未下界去过那间老旧的铁匠铺。

西陵小姐和涂山公子最后还是离开了,临行前也只同忆王后告别。可他们却不会知道——那日的黑帝陛下就便服于人间小道的隐蔽处,亲自目送着二人再度远去,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做。

我看着难过,便问潇潇姐——为何陛下不现身挽留西陵小姐夫妇呢?

潇潇望着远去的马车,缓声道:“陛下害怕挽留。”她顿了顿:“岁月匆匆宛若之间流沙,人也是一样,注定留不住的便永远也留不下来。陛下只知道眼下这般已是小姐所求所望,那便足够了。”

相见相思难相守,长风万里与卿诀。

莫回头,问前路,天涯芳草春不歇。

西陵小姐夫妇离去多日以后,黑帝终于再一次便衣下界。只是这一次,从前的老铁匠失了踪影,黑帝只得一人独坐在那“千年老字号”酒馆面前淡酌。待喝完了酒,他便又去到了那家打铁铺。黑帝照下来打铁铺的招牌,合上了它的大门,并告知周边不知所以的居民——前些日子老铁匠已然离世,他此番前来乃是替师傅收拾遗物,且一并关了这家老铺子。居民们问他是谁,他只道自己他那老铁匠的曾经的弟子。

黑帝说,不出百年,镇上的所有人便会忘记有关这家老铁铺的一切。

……

日久天长,紫金顶的凤凰林似乎永远茂盛鲜妍。可那陈旧的秋千架却空空荡荡,再也等不来它的另一位主人。

黑帝老了,两鬓已然斑白。他虽有心,却也再不能如同盛年时那般没日没夜的处理政务,就连行动也渐渐变得迟缓。我是他的贴身医侍,自然知晓他的身体已是每况日下,绝不可在劳累损耗下去了。我日日提醒黑帝保重,可他却仿若未闻,但也从不出言反驳。谁都弄不明白,他心中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忽而有一日,我正替他诊脉问安之时,他突然出声问我:“思瑶丫头,你想回家吗?”

回家,回清水镇吗?

我被自己这一刹那间的犹豫吓了一跳。

不知不觉沧海桑田,我竟已然在这紫金宫中待了数百年了。恍然间提起,我才发觉我已然将这九重宫阙当做了自己的家。说来也是好笑,一个半神族人,居然真的有朝一日也成了这紫金顶上的一份子。

三百年前爹爹去后,回春堂便传给了我的徒儿——那是个踏实的孩子,我很放心将祖业交托予他。而自那以后,也许是因为宫中事物繁多难以抽身,我再没有回到过清水镇。

我告诉黑帝,我已经习惯了在紫金宫中的生活,希望能继续留在这里。而黑帝陛下听后却是怅然地望着我,再藏不住眼中的疲惫与苍老,他道:“可你本不属于这里。思瑶,你属于你自己。”

我抬头望着黑帝,回道:“能当好陛下的医侍,便是思瑶心之所往。”

他就那般无言静默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最终还是同意我继续留下。只是他看上去颇为惆怅,似是不大高兴。我莫名有些害怕,怕黑帝逐我离开,以是便日益上心地服侍他。可我隐隐发觉我越是用心,他便越不高兴。虽然面上微笑着,可我却总能感受得到他眼中的那抹悲凉。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我感受得到自己愈发浑浑噩噩,脑子甚至也不如往日灵光。这般的生活并不快乐,可奇怪的是我却从未想过离开。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不舍得再离开这个满载我半生悲欢的所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与别离之后,这里终究便也成了我的归宿。

终于有一天,陛下说他倦了。他下诏传位于他的侄儿,自己则选择退居轩辕山。也是从那时起,他无需再整日维持着帝王的威严,再次做回了一个寻常王族老者。

轩辕山上也有同紫金顶上一模一样的凤凰林与秋千架,他仍然如往日般夜夜守在那里。不过同在紫金宫时不同的是,如今他的眉眼间似乎有了笑意,仿佛这里有着在紫金顶上看不到的美好风景。

此处名为朝云峰,此居名为朝云殿。

他看见的不仅仅是满目繁花盛开,更是他与西陵小姐那可忆不可追的儿时光景。

夜幕沉沉,黑帝躺在踏上,同一旁的我讲述着自己的一生。年华逝去成为历史,热烈繁华也终究归于尘埃。他讲着讲着,时而喜,时而怒,时而悲伤,时而遗憾。曾有不得不去做的事,也曾有不得不去伤害的人。他有过毕生挚爱,却也最终因为自己那一分鲜少的放肆与任性,将他们间的距离越推越远,直至不复相见。

他忽而不愿再讲了,或者说,他也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了。

黑帝痴痴望着床边摆放着的那束凤凰花,哑声问道:“思瑶,朕是谁?”

我跪一旁,见他已显弥留之态,强忍着鼻酸道:“陛下,您是轩辕黑帝。”

可他闻言却目露恐惧,茫然般地摇头:“不,朕不叫黑帝。”他吃力地转过身来,深深地望着我:“你告诉朕,我是谁。”

似是风过弦断,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哀,落下泪来。

“玱玹。”

我闷着哭腔,朝他笑道:“你不止是黄帝陛下的孙儿,昌意殿下的长子。你更是你自己。你叫做玱玹。”

“是了。”

玱玹闻言长长舒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含笑合上了双眼。

他当了大半辈子天下人的轩辕黑帝。而这一刻,他只想做回往日的玱玹。

朝云峰上凤凰花林依旧,可那个夜夜守着那座空秋千的人,却再也不会来了。

他离开了,因为他要去见一些人。

去见那些,曾出现在他生命的人。

去见那个,曾坐在花影绰约中陪伴与等待着他的人。

……

尾声

黑帝薨逝,因事发突然又无灵兽悲鸣祷告,以是轩辕山的宫人们只得惊促地开始筹备丧仪。朝云峰上的东西开始逐渐被搬走,据说是要作为随葬品陪同黑帝长眠于那片凤凰花林之中。我静静坐在宫殿门前冰冷的长阶上,眼见人来人往,星起月落,只觉得莫名的苍凉与迷茫。

惊觉间是骤失所依,不知何归,不知何往。

我留在了陛下生前心心念念的朝云峰,在那些凤凰花树下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闻讯而来的忆王后做主将我接走。

忆王后问了我许多问题,也同我说了许久的话。在得知陛下最后的遗愿只是想听想听别人唤他一声“玱玹”时,她沉沉叹息,眸光闪烁着望向远方的天际。

“你说这一切,真的值得吗?”忆王后喃喃道:“哥哥和父王一样,他们都曾为了那权力之巅而抵命求索。为了他们想要的那样东西,失去了许多许多……”

半生心血,年华光阴,重要之人,以及真正的自己。

“可是临了了,他们却也都再求不来最初时便拥有的一切。”

我听着忆王后的话,轻轻摇了摇头:“思瑶不知。”

值得亦或是不值得,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有资格评定。

亦或许,这本就是个无解的问题。

忆王后看着我,忽而一笑:“思瑶,你知道当年哥哥为何非要留你在紫金宫中吗?”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大概是因为我是回春堂的传人。也更是因为,我的名字吧……”

思瑶思瑶,长思玖瑶。

黑帝陛下恋慕西陵小姐,我这名字自是恰好是符了他的心意。且又好巧不巧地和小姐带了些清水镇的缘故,以是黑帝便好心格外优待了。

可只是忆王后笑了笑,又问道:“那你可想过,为何后来哥哥又要遣你离开呢?”

若因寄托相思而起,那又何故无疾而终?

黑帝至死都在惦念西陵小姐,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不知那日他为何想要遣我离去,并为此不解至今。以是忆王后的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忆王后见我踌躇,轻轻一叹。

“我同你说一个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吧。”

千年以前清水镇上,曾有一个快乐潇洒的小医师,他名叫玟小六。

后来啊,小医师不见了。此后世间,多了一位名满大荒的高辛王姬。

玟小六是放肆的,辛苦的,但他很自由。

大王姬是高贵的,美丽的,可她却在无形的枷锁中饱受禁锢。

她曾为一人放弃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他也曾以为自己能够护她一生周全。

他将真正的自己独独留给了她,却也因此而险些害死了她。

忆王后怔怔地望着五神山的碧海,仿佛在一丝一丝地拾起那些遗落在光阴中的点点滴滴。

“玱玹哥哥思慕姐姐,确也会因此而善待与姐姐有关的所有人和事。可这世间茫茫,想找到一个同姐姐有干系的的人何其不易。思来想去,便也只有那玟小六的回春堂了。”

“玱玹哥哥因为而常去回春堂厅内小坐,见你男装行医,或许便也想起了姐姐。他不忍你与老父平白受人欺凌,于是出手相助并做主将你带回紫金宫。他是天下共主,由他护着,你便不必如姐姐当年那般颠沛流离。”

我回想起黑帝陛下往日里对我的诸多照顾,如今才是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那陛下后来又为何要赶我走?”我的声音有些发哑。

忆王后眼中是无尽的凄凉与悲悯。

“或许是哥哥忽然发觉到,自己又犯了同从前一样的错误。”

她定定地看着我:“你本是凡世医者,天高云阔。他却为了一己之私,将你永远困在了九重宫阙。”

“并非陛下困我。”我莫名地有些焦躁,急忙反驳:“是我自己想留在宫中的。”

忆王后淡然抬眸:“可是,这还是你最初的愿景吗?”

我闻言一时语塞,唇间微微颤动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茫然道:“记得你我方识得时,你可没少同我抱怨那座死气沉沉的王宫,还说日后定要找机会离开那里,做回从前的小镇医师。可怎的后来……”

怎的后来,却渐渐选择了妥协?

“哥哥也许从未想要困住姐姐与你,可他却希望你们能一直依靠于他,受他庇护。殊不知如此,会慢慢折缚了飞鸟的双翼。”

我听着忆王后的话,不免有些心惊。

其实我也曾想过自己为何一定留在紫金宫中。

究竟是因为流连时光,还是习惯了有所依仗?

“他在不经意间亲手造就了这场悲剧,可待他真正回望发觉之时,却是悔之晚矣。”忆王后苦笑道:“哥哥知道,你已经离不开这里了。可他偏偏妄想弥补自己曾经的错误,才提出要你离开紫金宫,回到那个没有他插手的人生中。”

“可是王后。”听着她的话语,我只感到无力:“我找不到归路,我早已回不去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渐渐忘却了当年自己行医济困,肆意人生的模样。回首往事,只留下了那座记忆中的紫金宫。它已悄然融进了我生命中,并在默然间刻骨铭心。

我忽然有些羡慕西陵小姐——至少,这世间还有人能够带她离开。

在故事的最后,我是紫金宫的思瑶。

高辛忆是轩辕黑帝的王后,玱玹是八荒万民的君王。

相柳是神农氏族最后的将军,涂山璟是玟小六的叶十七。

只有西陵玖瑶,她永远属于她自己。

(END)

●看完原著小说后萌发的小脑洞,主玱玹(原颛顼)和夭玹,但不拆官配。

个人比较喜欢原著的人物和剧情版本,除了男主之外的角色名移用原著版

●无人生还预警!!!(其实阿念还在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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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思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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