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了整三日的清心诀,左眼的躁动终于被暂时压制住。黎苏苏借口头疼,没有跟随父祖去萧凛府上送亲。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一见澹台烬。
那些诡谲血腥的梦,他总得给她一个说法。
东厢静悄悄的,廊下的积雪平整如新,除却几朵兀自零落的茶梅,连一个脚印都没有。黎苏苏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灰沉沉的天宇。这雪,下了多久了?
这几日间她自己不能靠近,却是有吩咐下人前来照看的。可看这情形,只怕是被当了耳旁风。门栓静静地横在乌木门板上,不知多久不曾被人动过。她忽然有些着慌,一把抓住那门栓磕磕绊绊地往外抽了去,背脊却渗出一层寒意,推门的手迟迟僵着未动。
不料,那门却从里侧缓缓地拉开了。
澹台烬站在门口,气色如雪惨淡,却也如雪镇定。
“进来吧。”他一身单衣空空荡荡,说着朝里站了站,“外头冷。”
可这断了炭火几日的屋子实也不比外间多一口热气。
黎苏苏不动,藏在袖中的手捏紧了备好的符纸。
“你装出这幅弱不禁风的样子给谁看?”
澹台烬深深回看她一眼,乌沉沉的瞳子里浮出一丝自弃似的戏谑:“你不必这么紧张,我真的没有力气把你怎么样。”
“你天大的本事,会在乎多流几滴血,少吃几顿饭?”黎苏苏的目光迅速在室内扫了一圈:“这么冷,你开窗户做什么?”
见他不答,黎苏苏几步抢到窗前,一把将窗扇掀到了顶。叉竿掉下去,扎进空茫茫的雪地,四下与屋前一样,看不见半点人迹。她心中莫名烦闷,向上撑着的手臂一撂,窗板“咣当”合落下来。
澹台烬给这一声震得心悸,身形竟微微晃了晃。忽地一道定身符劈头而来,手腕和脚踝皆被看不见的绳索紧紧缚住。他左腕的伤口尚未愈合,刺痛让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梦中的地牢。
好在眼前的少女脸孔圆润,不似梦里那般憔悴骇人。
“是,没错,你这个样子的确骗住我了。我从前真的很怕你会死。”黎苏苏朝那摇摇欲坠的人走去,“可你分明活得好好的啊,还戴了金冠穿了王袍,前呼后拥,翻云覆雨……取人性命,一如草芥。”
“回答我的问题。”黎苏苏步步紧逼,“梦妖以人心中最阴暗的念头为食,所以那些不是梦,而是记忆,对不对?为什么你的记忆中会有我,而我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你身上的妖魔之力是从哪里来的?”
“澹台烬,”她双眼发红,逼视着近在咫尺的人,“你到底是谁?”
檐外枯枝被积雪压断,噼啪一阵砸落在挡雨板上,却洒下一天一地的静寂。
那人闭了闭眼。
“那些的确都是我的记忆。”他缓缓开口,低哑却坦然,“我曾经修炼妖魔道,登上景国王座,杀过许多人,娶了你做我的王后。五百年来,发生过太多事了。可我没有骗过你。”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回视她惊疑不定的目光,疲惫而宁静——
“邪骨的确在我身上,可你要杀的魔神不是我。一切重来了。”
她的眼睛蓦地睁大。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骗了人的都是你啊。黎苏苏。”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而她,只是自以为什么都知道。
在人间一晃儿已经过去这么多日子,他们同吃同住同榻而眠,竟真的像寻常夫妻一般相扶相携,【起心动念而不自知】。
直到这场梦被倾世之玉悍然敲碎,她才猛地醒悟过来,原来从始至终,这尘梦困住的唯有她一人而已。
那日最后的对话,是他将那些困扰着她的前世片段重新讲给她听。他说,杀兰安和莹心,是因为她们背叛在先,杀澹台明朗,是因为亲兄先对他赶尽杀绝。杀盛王,是因为母妃被开棺掘墓挫骨扬灰,动用屠神弩,是为解救被魔气锁住咽喉的百姓。而错使她的手染血,只是因为一个误会。
她听得心中惊涛骇浪,可他讲述得那么平静。像他夜里逗她,说“与我走得近的人,总是没有好下场”时一样平静,像他落笔苍生,说“无非着相,皆是歧途”时一样平静。如此强烈的反差感,令她觉得不真实。
她说,澹台烬,我该怎么相信你的话?
他默了默却回说,我不知道。你从来,都没有真正信过我。
如果不是后来变故陡生,那一刻她几乎就要动摇了。
她迟疑着拾起他垂在身侧的手,三指搭上他的腕脉,掐摸了好一会儿工夫,也没能将那截冰雪捂出一丝暖意。其实她并不懂观骨勘脉,这样做无非是虚张声势的试探,可对方的神情始终剔透,反倒是她自己,被指尖孱弱不堪的生息触动了心绪。
她想起他从荆棘丛里捞出小鸟。他目送它飞走的时候,眼中那层轻而又轻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笑意……
“小姐!原来你在这儿!不好了!出大事了!”
黎苏苏被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惊得一抖,未待她转头,春桃就从门外扑了进来。
“大小姐和六殿下那边出事了!不知从哪里来了好多好多乌鸦!日头都给遮住了!”
“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春桃急得跺脚,拉了黎苏苏就往外跑:“来不及说清楚了!那些乌鸦好生奇怪,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见人就往死里啄呀!逃出来的宾客家丁瞎眼的瞎眼受伤的受伤,一个个跟血葫芦似的!老爷他们还在里面,再不去救人恐怕就来不及了!”
黎苏苏头昏脑涨地被拉出好一段路,突然一个激灵,猛地甩开春桃刹住了脚步:“我又不会功夫,这种时候你为何偏偏来找我?”
怪事发生了。方才还大呼小叫的春桃忽然僵立当场,双眼呆滞地望着她,口中支吾不出一句人话。
黎苏苏骇然望天,只见乌云蔽日,远处仿佛若有血光。
澹,台,烬……
厚重的锁复又落下,这一次连窗也被符咒封死。她没有再肯听他多说一句,劈掌将本就动弹不得的人打晕在地,头也不回地向萧凛府上奔去。
【别去……】
“澹台烬,从今天起,直到你死,休想再踏出这个房间一步。”
约么过了半炷香的光景,死寂的院中忽然响起乌鸦急促的叫声。
紧接着是年轻男子的话音:“乌鸦,莫吵。告诉我,他被关在什么地方?”
片刻后,封住东厢后窗的符纸被人轻轻揭去。窗板一掀,玄衣男子翻身落在室内,大鸟一般轻盈。
他将卧在地上的人捞进怀中,低低唤他:“主上……”
人没有反应,鼻息轻如飘絮,冰凉地扑在他的指节。
“夜莺,回王府告诉大司祭,我找到主上了。叫她速去马车处汇合。”
语毕倾身将人抄在臂弯,悄没声响地翻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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