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是很辛苦的那种咳法儿。气在腔子里冲撞成一团,反而出不来多大动静,黎苏苏沿着抄手连廊走出几步便听不见了。她负气不曾回顾,脚步却到底渐慢了下来。梅枝上的积雪给寒鸦一扫,恰落了她一脖领。
冷不丁被冰了这么一下,她心头的火气反倒不似方才那么旺了。
春桃手忙脚乱地帮着掸拭那一大团落雪,回过神来发现她家小姐竟跟个冰雕似的站住不动,好像兀自陷入了沉思。
“小姐,小姐?”春桃犹疑地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小姐你没事吧?”
黎苏苏觉得有事,非常有事。她把目光投向一旁封冻的池面。三日前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少年魔神。她拾起他冰玉般惨白寒凉的下颌,逼他目视自己,默想要杀掉自己。
霜染的长睫一掀,她被他那一瞬的眼神转变吓得落荒而逃。
可是方才,小魔神拒不吃药还摔碗瞪人,那目光竟似比当初在冰面上时还要凶戾。她那一股邪火的源头,想来除了愤怒,恐怕也有惊惧。这小魔神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魔胎……知道自己是魔胎吗?
如若其人竟是知道的,那他莫不是已经心存死志,意图向魔神献祭己身了?
想到这里,黎苏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是了,正常人怎么可能驯顺到此等地步,长跪在冰天雪地里四日不动,即使性命危殆亦不曾自救?过去镜的残片曾向她展现过上一世魔胎死于雪夜的一幕,他会不会,根本就是故意的?而自己突兀出手相救,才正正是坏了他的好事。
“小姐你怎么了?你样子好吓人……该不会也病了?还是给刚才那倒霉乌鸦吓着了?要不要告诉老爷传太医来看看?”
黎苏苏转顾春桃纠结成小包子的圆脸,答非所问:“澹台烬他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什么……什么样的人?”
“就是,脾性怎样,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举止可有不同寻常之处,可有过……寻死的苗头?”
春桃一头雾水,但还是老实回话:“姑爷他白日间大半都呆在东厢那个存放古籍杂物的阁楼里抄经,很少出来走动。府里没有人跟他讲话,他有时候会对着些飞鸟鱼虫自言自语,可能是太寂寞了吧。寻死?这倒是没有过。他天天挨打,饭也不太能吃得饱,该说不说,他若是有心寻死,估计也活不到现在……”大约是觉着这话多少有点不合适,春桃越说声音越小,偷眼觑着小姐的反应。
黎苏苏悬着的心反而落定一些,可随即又觉着不是滋味。小魔神在叶府的处境如此艰难,但看来并未动过什么邪念。入府半载,落了一身伤病,竟连顿饱饭也没吃过,若非着意求生,只怕当真如春桃所说,早就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可即便这么努力了,上一世的他还是没能熬过昨夜的大雪。
“姑爷的事回头再说也不迟,咱们还是快……”春桃话没说完,却见这人拔脚就往回走去,“诶小姐?小姐你等等……”
既然不是找死,那便是怕苦了。无论仙界凡间,是药那就没有甜的。她自己平日里虽体魄康健,却偏偏元神有缺,因着这个,小时候没少被爹爹逼着喝各种温养元神的汤药,自然也没少为了逃避喝药而跟爹爹斗智斗勇撒娇耍赖。这点小心思,本该不难推己及人,何至于不着边际地想了那许多?是自己狭隘了。
说到底,澹台烬此番险些丢掉性命,大半都赖叶夕雾的胡作非为,他对她心有怨气实也人之常情。作恶的虽不是她黎苏苏,但既然继承了这身壳子,合该没有资格在他面前理直气壮。
那托着两枚枣子的手掌送到眼前,由着他看看清,又五指一蜷收了回去。
“药已经着人重新煎上了。待会儿喝完了药,就有枣子吃。”说完还怕不够诱人上钩似的,又补充道,“可甜呢。”
看着方才摔门而去的人一转脸又挂起小心翼翼、甚至带些讨好的神色,澹台烬一时竟也无言以对。
真不枉彼时彼世,她曾是他心中最为捉摸不透的存在。一忽儿说喜欢,一忽儿说恨,是第一个用棉衣裹住他的孤寒的人,也是第一个用背刺浇灭他的热忱的人,他要带她走时她宁死不肯,他快死的时候,她却又拼命相救。
“黎苏苏……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澹台烬昏昏沉沉地用着前世的称谓说着今生的气话,好半天才艰难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惶然看向对方。
黎苏苏只是又凑近了些,问他刚在说什么。
他竟失了声。干痛的咽喉空自震了震,原来一个字也未能传入她的耳。
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泄气。五百年光阴归去来,他已经清楚地知晓她此刻的温存当不得真。她越是如此,他越是心内郁郁,干脆敛起双眼,不想理她了。
这人垂下眼睛不再说话,新雪似的脸上唯有眼睑薄薄地泛着红,看着说不出的委屈。瞧见这光景,黎苏苏讪讪地捏紧手心里的枣子,更加确信了方才的猜测:小魔神这是赌气了,很难哄好的那种。
“你……你渴不渴?我扶你起来喝点水吧。”她四下一顾,见案上有茶壶,便径自跑去注了一盏,直教习惯性要上前来伺候的春桃没插上手。春桃哪知这躯壳之下早已不是她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二小姐,在旁挠挠头,只得转而去收拾地面的碎瓷片。
黎苏苏料着这人不会回答,便也没再多言,直接倾身揽了肩背帮他借力半坐起来,重新往身后塞好迎枕,又将锦被拉至腰际掩好。这事在方才他昏睡时便已做过一回,现下已是熟路了。在自家山头做仙子的年月,黎苏苏虽然不用人侍候,但也不曾真格照料过旁人,如今做起来竟也得心应手,不由得暗自欣慰了一把,心情由是轻松了些许。她转头吩咐春桃:“你去回了祖母和爹爹,今日我身体不适,就不陪他们一处吃饭了。叫厨房分些饭菜送过来,我和澹台烬在这边吃。”
“啊,这……可二少爷……”
“叶清宇?”黎苏苏歪头不解,“怎么?”
怎么?
澹台烬三四天水米未进,又心神不宁地高烧了这许久,这会子重又给折腾起来,直晕得连睁眼的气力都难以为继,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也只剩下那点子心绪,牵得眉心始终难展。此时她还不知她这未曾谋面的二弟的厉害,只怕过不了一会儿,手板和膝盖就要遭殃了。
叶清宇为人清正端方,乃是叶家唯一一棵难得的好笋。前世他不懂那许多世故人情,单只不愿见他明珠暗投,便捏着七寸将人纳入麾下。他因而与亲人决裂,他不知他心底几多阴霾,后来他把江山丢给他孤守,五百年鱼沉雁渺,他不知他过得如何,可曾后悔。
如果,叶清宇也有机会重新选择一次,他还会选他做自己的执剑之人吗?
澹台烬这些飘忽的思绪自然不为黎苏苏所知晓。遣走了春桃,黎苏苏便替他擎着茶盏贴在唇间润了润,慢慢喂进去些。许是喉咙太痛,起初连一点清茶也咽得艰难,后面重新煎好的汤药端上来,人倒是也没力气再反抗了。
空乏的胃里灌进浓苦药汁,难过得更甚。澹台烬阖目熬着,却觉出蜷握的指间被人塞了东西,复又恹恹睁开。
是那两枚说好的枣子。
“澹台烬,是我错了。我不该用鞭子打你,不该让你去冰天雪地里跪着,刚才也不该对你吼。我给你道歉,对不起嘛,别生气了好不好?”
黎苏苏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暗自心一横眼一闭做好了被当疯子看的觉悟。一贯骄横跋扈变着法儿折磨他的叶夕雾突然之间转了性,不是疯了是什么。
可又能怎么办呢。她来此间一趟,不是为了扮演叶夕雾的。叫她照单模仿原主行径继续对澹台烬折辱打骂,她说什么也做不到。因而这一疯,迟早躲不过。
然而面前人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澹台烬攥着枣子静静出神,苍白的脸上既无惊讶也无嫌恶,他甚至都没有在看她。
“你……”
“叶夕雾。”他话音低哑,大半是气声,听着竟有几分哀戚,“你就是这么道歉的?”
黎苏苏一时无措:“那、那你希望我如何?”
睫羽颤了颤,水濛濛的眸子终于朝她流转过来。目光对上的一刹,她不由心中震动。
天池有莲,开至荼蘼处,凋下一瓣在水上漂转,便是此般形貌。
那莲瓣绯色弥深。
“让我出去吧。”他说,“我不想被困在这里。”
澹台烬:我莫非是在生她的气?哦不对,原来我只是不想活了。
黎苏苏:小魔神莫不是想弄死自己?哦不对,应该只是在生我的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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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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