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烬刚挪开窗扇,乌鸦就扑棱棱地飞落在了案头。他定睛看去,原本因乍见天光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不由得舒了开来。
他记得这只乌鸦。
早年被囚在盛王宫里的时候,他曾和它做过许多年的邻居。后来他出宫入府,它竟也跟着搬了出来,常常栖在窗棱上看着他抄经,说些有的没的闲话。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乌鸦一开口,仍是他旧时所熟悉的戏谑口吻,“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澹台烬倚在窗边,轻轻咳了两声。
“是啊。好久不见。”
也不知上一世他离开叶府之后,这只小乌鸦去了哪里?总之后来,他再也没见过它了。
乌鸦怔了怔,歪着小脑袋观察他:“气色好些了。这几日有干净充足的食物吃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乌鸦难以置信地伸脚缩脖:“你那恶毒的妻子竟然转了性子?她不是一向以折磨你为乐?”
“她不会了。”
乌鸦觑眯着眼,对此深表怀疑。
澹台烬随手拾起一支兔毫笔,用未蘸墨汁的柔白毫尖逗了逗一脸警惕的鸟儿:“你今后也别再故意偷袭她了。她有些怕鸟,你离她远些罢。”
乌鸦本就不是吉鸟,又总是伺机戏弄府里的人,因而三天两头地遭受扫帚和弹弓的驱赶。虽然它看起来颇以此事为乐,但长此以往,难保哪一天要吃亏的。
耐不住天性使然,乌鸦陶醉地用头顶蹭了蹭那撮笔毛,回过神来又颇觉丢脸,赶紧弹开两步,煞有介事地扑扑翅膀,丝滑转移话题。
乌鸦谈起的,是来自景国的消息。
澹台无极命不久矣,群臣在焚香烧艾的烟雾遮掩之下议论着即将继位的新君。
澹台烬默不作声地听着,目光落向窗外庭院,任由神思游走开去。景国,王座,天下……这些字眼在当初的自己看来那么遥远。
在现下的自己看来,也同样已那么遥远。
其实……他何曾想要过什么登顶人极的日子。生杀予夺有何乐,思乡之情有何苦,他通通不懂。本以为只要抱着一件寒衣,一碗稀饭,一方得以安眠的枕席便可安然了此残生,之所以朝那险峭孤峰攀去,无非因为身后已尽是荒烟蔓草,没有退路罢了。
他攀上去,又摔下来。依旧没能拥有一件寒衣,一碗稀饭,一方得以安眠的枕席。
重来一次,他不想再走那条路了。不照仙山的雾海云楼之间他已回首望过这红尘,深知凡人的存在有多渺小,汲汲营营一生,无非仙家眼中朝菌蟪蛄。况九天之上,神魔境界,三千世界亦如尘埃飘飞流转,世间诸法何异于梦幻泡影。
既然终归泡影,不如就安安静静破灭便好。何苦拖上她一起,那么痛地摔碎一次。
黎苏苏本想躲在门口再偷偷观瞧一会儿,不想那小乌鸦警觉得很,立时便一头扎出窗外去了。靠在窗边的人随即转过头来。
“听春桃说你在这儿。”黎苏苏只得尴尬上前,“看风景呢?是不是躺得太久闷得慌了?”
“我一向如此,习惯了。”澹台烬语气淡淡,“倒是二小姐陪了我这几日,不觉得闷么。”
被他这么一问,黎苏苏竟有些发愣。她好像……还真没觉得。不但没有因为照料病人而心生厌烦,甚至连最初萦绕心头的隔阂和惧怕都不知什么时候自行消失了。
这人养病期间实在乖得很。除了第一天闹了点小情绪,后面无论是吃饭服药还是针灸换洗都十分配合,要出去的事也没再提了,毕竟也是真的走不动。她没收了他原来那套薄得离谱的铺盖,几番纠结之下还是将人安置在了自己身旁,以便夜里有个照应。起初她心中多少有些别扭,翻来覆去合不上眼,反倒因之发现对方的睡相好得出奇,一整夜静静地连身都不怎么翻。后来她便也放松下来,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往旁边摸了一手冷汗,惊起掌灯细看才发现这人大抵是做了噩梦。便是如此,都紧紧咬着气息不作声响。
郎中说久卧伤气,因而待澹台烬的腿伤恢复一些之后,她也会扶他起来稍微走走。年底日间总有风雪,最远也不过走到廊下,望一望园中那株红梅。
有次她被祖母传唤离开了一会儿,回到原处寻他不见,却是踞在后院一丛灌木旁边,费力地伸手弄着什么东西。他腿脚尚且不大灵便,倾着身子随时都似要栽进那丛荆棘里,把黎苏苏唬了一跳,刚要上前,却见一只小麻雀从中蹿了出来,忙忙地寻它的亲鸟去了。而澹台烬一手扶了廊柱一手撑着膝盖,缓了好久才重新直起身。
不止一次她暗暗在袖中掐着手指提醒自己,喂喂,不能心软,不能放松警惕,他可是魔神啊……
可他刚刚救了一只小鸟。
早听春桃提过澹台烬似乎能与飞鸟鱼虫交谈之事,如今看来竟像是真的。也许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人类眼中的他,和鸟兽眼中的他,该是多么不同……
澹台烬见她发愣,便又问道:“今日除夕,连叶清宇都上街逛去了,你怎么不去?”
他记得她喜欢极了人间的年节市集,看见什么热闹都忍不住要上前凑一凑,沿路买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把泥哨子衔在嘴里吹得震天响。他从旁看着她的样子,模模糊糊地想,这就是开心吧。他不懂什么是开心,从小到大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们似乎也都不太开心,那属于他对世界所不能理解的一部分,可他记在了心里。
她曾在盛京的除夕市集上给过他的那份开心,他在后来的景京泼寒节上,小心翼翼地报答了回来。
“我倒是想去呢。”黎苏苏撇撇嘴,“可你现在又出不了门。留你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
“我习……”
“打住!澹台烬,从今往后你需要习惯的不再是一个人呆着,而是有我在你身边这件事。”黎苏苏自认这话没毛病。自己来到此间世界本就是为了盯住小魔神并趁机毁掉邪骨,可不就该时时刻刻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可真的说出口来,为什么竟然有点心虚呢?
她飞快地瞄了一眼澹台烬,见对方似乎还在默默消化中,赶紧转移话题:“左右无事,我给你变个戏法儿吧,想不想看?”
她口中的戏法儿是什么,澹台烬已经猜到了。
可当见生符中的奇景从眼前渐次铺展开来,五百年前心田初次破土的那一阵悸动却穿越时空再度造访。
她是在他蒙昧之初,第一个给他看这山川湖海、烟霞流云的人。因而往后他亲眼所见一切山川湖海、烟霞流云,全部映刻着她的剪影。
即便后来泼上墨,再后来,又泼上血。
如果不是自己,仙子何至动了杀心?可若非他身负邪骨,他们注定终此一生缘悭一面。这般反复无常,她也很累的吧?也是因为不知所措,才会如此摇摆。
“……静其身,则精与情寂。意大定,则三元混一……灭情思,绝爱恨,方能见宇宙,见众生……”
面前的少女眨着一双未经世事的清澈眼睛,煞有介事在他耳边背书,企图借来醍醐灌人顶,尽管自己都尚未得之。澹台烬闭了闭眼,放走指尖流连的蝶影,将她面前的空白符纸摸过一张来。
随着他笔端流丽的落墨,周遭的花团锦簇渐渐褪色成灰白。天地被一万年的雪倾覆,苍苍莽莽,恍若大荒之初。
黎苏苏。
“无情不是冷漠,不是残忍,更不是恨。”
起初我想要你的爱,最终我想要你的恨。可是这都错了。
“爱也好,恨也好,无非着相,皆是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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