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袅袅,渐次汇入暮色之中。
主上轻扶袖管,亲自为我注了一杯仙茗。咂上一口,悠远清苦的滋味在唇齿间慢慢回甘。
“师兄,你入仙门这大半载,虽修习辛苦,但白羽从旁看着,却觉得你是开心的,与从前在人间时不同。我说得对吗?”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这感觉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开心’,而人间时的那些喜怒哀乐……我已有些模糊了。我只觉得整个人仿佛正被浸泡在温水之中慢慢回暖,就像是……”
他嘴角泛起一丝恍惚笑意,“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回我在冰天雪地中冻得快要死了,醒来却发现自己被叶夕雾泡在浴桶里,很暖和,仿佛能感受到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回来,很想就那样多泡一会儿。”
我懂了。或许是因为他过往人生之中值得开心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以至于他竟不能确定“开心”究竟是何滋味。但这个回答已经足够。
“既如此,这仙门弟子,你打算一直做下去吗?”
“我不知道。”他轻叹,“今日虽然突破心防掌握了以心御剑的法门,但许多事情,我还是没能彻底找到答案。
“我还没有找到叶夕雾。幽冥川中无日月,我花费数不清的时光仔仔细细辨认过每一个元神,但连她的影子都不曾寻见。她曾告诉我她出身仙门,如今我也入了这仙门,所以我仍然抱有希望。
“还有一事,我记得曾与你提过。叶夕雾当初以长钉杀我,是因为她认定我是屠戮仙门无恶不作的魔神。我不是魔神,也自认绝无理由做那些事,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至今尚无头绪。”
他下意识地抚上心口,“这大半年来,我阅尽藏书楼中的典籍,并没有找到魔神相关记载,也不敢向旁人询问。你也知逍遥宗虽对妖魔精怪宽宥,但魔神毕竟不同。在叶夕雾给我看过的那段记忆之中,整个逍遥宗,包括师尊在内,全部命丧魔神之手。”
所以主上虽身负仙髓,修为却迟迟难以突破,真正的症结或许正在此处。
“师兄,白羽愚钝,说得或许不对。但白羽觉得,魔神与人间君王并无多大差别。无非是一个统领妖魔界,一个统领凡人百姓而已。人间有昏君亦有明君,师兄做景王的时候,不就将天下治理得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吗。如此说来,魔神也未必一定就是坏的啊。”
“白羽,为何突然……”主上眸色一深,“说起来,你究竟是如何入魔的?我先前问起,你只说为魔头所擒,并未曾将来龙去脉告知于我。到底是何方魔头,他们又为何要为难你?”
我放下茶盏,撩衣下跪。
“白羽?!”
“不是白羽有意欺瞒于师兄。先前你重伤之躯,又心绪不稳,我怕言及此事会连累你伤势加重。”
“你先起来。”他不容抗拒地扶我起身,我怕牵扯到他背上的伤处,只得先顺势坐回案旁。
“五百年前,你刚进入冥月之门不久,荒渊封印便因时限而消散,姒婴惊灭二魔头一出山就杀上门来,要求族长交出魔胎。”
“……魔胎?”
我沉重点头:“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夷月族封印弱水之事吗?其实我也是直到二魔作乱之时才从族长口中获知此事全貌。原来当年的族人为求得弱水封印之法,与魔神签订了为其诞育魔胎的契约。谁也不知道魔胎何时会降生,这个秘密唯有历代族长之间口口相传。直到有一夜,族长于梦中听见秘音,说魔胎即将弑母临世,第二日便有乌鸦传信,先公主已于王宫中因分娩而薨逝。”
“……是我……”
“二魔怪罪夷月族搞丢了魔胎,族长怕他们大开杀戒,便指控是我强行将你送入冥月之门。二魔便将所有族人封印为石像,迫我入魔,为他们找寻你的下落。”
主上震惊:“你说族人被姒婴惊灭封印?!”
“唯有我将你寻回,交与他们,他们才肯让族人重获自由。”
我缓缓抬头看他,“可是,师兄。白羽说过,你想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是要继续留在这仙门之中修行,还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成为魔神,这该由你自己来选择。人人皆有决定自己道路的权利,就像我和月影卫兄弟们凭自己的心决定追随于你。族人亦有各自的命运和算盘,兰安和莹心背叛,族长当年也曾为了一己之私而软禁你。我不希望族人的安危成为困住你的枷锁,没有谁有资格替另一个人决定该怎么选、怎么做。”
我脑子笨,这些话在我脑海中徘徊日久,如今终于能够说与主上分享,不由得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主上表面沉默,但我知他内里正经历着翻江倒海的思索,我眼见他眼尾的薄红愈来愈深。可良久之后,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白羽,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由衷道:“这些日子在这仙门,你修为日涨,生活安乐,师兄们待你都好,师尊更是谆谆教诲爱护有加,我见你过得自在,心里便也舒坦。如果你想一直留在这里,我便陪你对阵练剑,给你搬书磨墨。至于族人的封印,假以时日总会找到其他破解之法。但如果你想成为魔神,我相信你也一定会是个好魔神,就像你曾经是个好君王那样。”
主上闻言动容不已,却仍旧紧锁了眉头:“白羽,魔神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自幼时起,便时常能在意识昏沉之际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话,要我尝尽这世间苦楚,然后自愿献祭给他。如今想来,那个声音或许就是魔神了。我若成为了他,便不再能有自己的意识,而仅仅成为一具承载魔神意志的躯壳。到时候叶夕雾的那段记忆便会成真,四洲三界,将会因我而生灵涂炭。”
“……竟是这样……”
他将目光茫茫然投向入夜后墨染的群山:“我不知道姒婴惊灭怎样向你描述魔神之事,但我曾在般若浮生中面对过真正的魔神。他的目的并不是什么成为三界之主,而是,同归混沌。”
“……对不起……”我已然瞠目结舌,“我竟信了那两个魔头的话……”
“他们未必是向你说谎。那些为魔神效忠的群魔,也无一知晓他真正的目的。我还要感激你,当年若不是你将我送入冥月之门,我必定会被二魔擒去,以当时的我,绝对没有反抗的余地。”
主上拢衣站起,缓缓步向山崖之畔,“从前我不知自己是魔胎,一味贪恋力量,今后我再不会妄动妖魔之力。万年前十二神殒落才换得魔神暂时蛰伏,如今这世上已无神明,我绝不会献出自己,让魔神借我之躯复生。”
我站在他身旁,仿佛站在世界尽头,与他并肩面对着庞大的黑夜和未知,心中却前所未有地坚定了起来。
“谢谢师兄为我解惑。”
他转顾我,眼中流转的星辉胜过千言:“谢谢你懂我。”
脚下松涛竹海,万壑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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