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外遗产
“您好，少将00428，欢迎您的来访，财产登记，婚姻匹配请按1，遗产继承，法律咨询请按2，罚款缴纳，贷款清算请按3……。”
机械女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内，吸引了周围部分人的目光，杨戬站在光屏面前不耐烦的按了按眉心，没等眼前的电子机器说完，干脆利落地按下了2。
“好的，开始为您查询，少将00428号，已为您查询到您有一笔尚未处理的遗产继承关系，请问是否查看详情？”
“是。”杨戬干脆利落地答道。
机械女音沉默了一会，紧接着又再次响起。“好的，少将00428号，已为您打印相关遗产清单，请您确认无误后于三个公转日内前往帝国信息处理大厅办理遗产继承的相关手续，具体解释归帝国最高人民法院所有，友情提示，您所在的猎户星与标准星际时间的时差为1.25个公转日，建议您购买新星历四月一日之前的跃迁船票……”
后面的话杨戬没有听完，他敲了敲面前光屏的银色铁质外壳，冰凉的触感激得人一哆嗦，杨戬蜷了蜷手指，眉间的旧伤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医生其实并不建议他出院，但这份突如其来的遗产继承使他不得不推掉了上午的复查，急匆匆跑来帝国管理局。
杨戬隔着抹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然后弯下腰从光屏下方的抽屉里抽出一沓薄薄的白纸，他绕过大厅那绿植，同几个朝他示意的军官点了点头走到了户外的长廊。
猎户星是公认的政府管理办公室，帝国的大部分中央行政机关都坐落于此，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帝国的脸面，因此户外长廊的穹顶也做得更加精美。杨戬抬头看去，确实比他之前在医院看见的那些千篇一律的穹顶模板好的多。
闪烁的银星高高坠在天上，不浓不淡，和几千万年前一样，偶尔闪烁过的一颗流星，也是被精心计算过的，他之前看见过猎户星的宣传，据说这里的每一颗流星划过的时间间隔是1314秒，在古地球语里，它代表永恒。
但是实际上的永恒是不存在的，文明，国度，乃至星球，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然后化成颗粒与粉末，一颗恒星的寿命最多也不过一万亿年。
“人类无穷无尽地追求永恒，但永恒本身并不能带给人类希望。”
杨戬的脑子里突然没头没尾蹦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实际上这并不是这个声音第一次出现。
杨戬最早听到它是在刚刚醒来的那天下午，他在排队等着全身检查，医院的公共电视里正播放着无聊的星际广告，那个声音先是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在杨戬目不转睛的连看了三遍新品苦瓜秋葵味营养液上市的广告后，用一种认命一样的妥协性语气嘀咕了一句：“行吧，这次还是个星际剧本。”
一开始杨戬以为是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但等他确定这个声音只在自己的脑子里出现时，他立马认真地和医生建议仔细检查自己的大脑，他没敢坦白讲他怀疑自己可能被植入什么芯片，只好笼统地说自己头疼。
但很可惜，他的大脑一切正常，医生看出他的焦虑，于是委婉地讲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偶尔闪烁的记忆碎片是正常的，并不需要担心。
但杨戬自己明白，那绝不是什么“记忆碎片”，而是真实存在的有那样一个声音生活在他的大脑里。
……
他没有继续回想下去，在医院百无聊赖的那几个月，杨戬已经尝试了成百上千次，时常在他记忆里溜达的那个声音好像在和他捉迷藏一样，每次都只让杨戬看清他的半个衣角，然后就匆匆消失。
总有一天的，杨戬一边安慰自己一边靠着长廊里的柱子慢慢把手里遗产清单抚平，清单被他卷成一个了纸筒，皱巴巴的白纸上正中央用宋体四号打了几个大字“遗产继承清单”，杨戬皱了皱眉，把单子翻到第二页。
继承人：帝国少将00428号
委托人：***（因委托人要求不予显示姓名）
遗嘱内容：在委托人去世后，由帝国少将00428号继承委托人位于梅山α星的房屋一栋及遗产24万星币（税后），如遗嘱受益人离世，则本应由对方继承的全部遗产用于梅山儿童基金会。
以上表述为委托人真实意思。
杨戬顺着往下看去，遗嘱最下方的法律签名也被*代替，整篇遗嘱简单而干脆，却处处透露着一股子神秘。这算什么？天降横财？委托人又是谁，他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杨戬握着手里两张薄薄的白纸，缓缓吐了口气，他的头又开始痛了。
这让他变得有几分恼怒，他迫切地想要带着清单返回大厅，最好把这份单子摔在那个银色的铁皮面前，然后告诉那个冷冰冰的机器，政府管理办公室不应该允许——
但是，等等，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杨戬停下了脚步，他像是从混乱的毛线团里一把揪住了一根线头。
政府管理办公室不应该允许委托人隐去自己的姓名，每一位公民对自己即将签署的法律文件具有知悉其全部内容的合法权利。
这是帝国公约赋予的权利，它被写在民法典的第一编第三条，每一位公民都应当了解并学会合理运用它。
但杨戬不应该知道，或者说目前这个从医院里醒来不过数月的杨戬，不应该知道这个。
如果把记忆比做银河，那么杨戬的记忆大约只限于一条小溪，甚至更少。这句话是杨戬的主治医师告诉他的，那是个长发飘飘的中年男人，生平最大的爱好是遛狗。
他姓姚，是杨戬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
姚医生给杨戬做了很多检查，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也没放过，等所有项目做完，姚医生拿着厚厚的一沓报告书站在杨戬面前，他用一种略带怜悯的语气同杨戬道：“好吧，很不幸地通知您——。”
“我得了癌症？”杨戬冷静开口。
姚医生停下话头，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扫了杨戬一眼继续道：“很不幸地通知您，您失忆了，时间不定。”
没关系，杨戬已经通过周围人的习惯对目前的生活状况有了一个大致了解，新星历时代，失忆并不会对一个人的人生造成太大影响，于是他略作镇定，开口问道：“那么请问我是谁？”
“哦，这个嘛，或许是00428号。”姚医生含糊不清地说道。“什么？”杨戬没听清。
“我说。”姚医生微笑着开口，“你在梦里好像一直喊着自己的名字，叫什么，杨戬？”
杨戬点点头，这个名字确实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好像与生俱来的一样，于是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名字转而看了看眼前的姚医生问道：“那么杨戬之前是做什么的？。”
姚医生看着他道：“你应该问，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
回忆先到此结束。杨戬摩挲着光滑的纸面闭眼思索着，他确信在此之前他从未主动了解过帝国法律的相关知识，实际上他在医院的大部分时间里翻阅的都是各种菜谱和军事类书籍。
当然，他看前者并不是因为他对星际的各种创意菜单有了什么更好的想法，纯粹是因为医院里那些食之无味的营养剂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因此当这样一条漏网之鱼一样的记忆出现时立马就让他产生了些许怀疑，自己的记忆真的是由于意外失去的吗？
“你应该去看看。”他心里的那个声音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那栋房子里肯定有什么。”杨戬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或者说他心底的那个声音每次响起来都会让他产生一种不适感，好像美梦被人叫醒，一桶冷水泼在身上一样，又好像某种动物的舌头，粗粝的质感正粘腻地划过他的皮肤，通俗点说，像是被狗舔了。
杨戬格外厌恶被人摆布却无法还手的感觉，于是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清哼，紧接着把手里的清单撕了个粉碎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看你老妈，他在心底果断比了个中指。
浪费了一上午的时间，杨戬翻了个白眼压低帽檐走出了政府管理办公室，紧接着右手在随身的光屏飞快点了几下，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叮咚”声，他购买了一张星际跃迁的特价票，时间是凌晨三点。
杨戬看着自己账户里所剩不多的星币摸摸鼻子想：有钱不赚他妈的王八蛋。
哦，顺带一提，这句话也是那个声音说的。
“滚吧你。”在进行跃迁的前一秒，杨戬还在和自己心底的声音对骂。
（二）穹顶
梅山α星位于金牛星系，在首都星以南，算不上太偏僻，虽然不是什么大型星球，但胜在环境不错，据说连空气中的人造氧比例都比首都星系整整少了0.03个百分点。
杨戬从跃迁机器上连滚带爬地摔下来，还没感受出此地的鸟语花香，就捧着一边的便携垃圾桶吐了个昏天黑地。
中转站的垃圾桶很矮，于是杨戬不得不一边吐，一边扒着垃圾桶的边缘，但哪怕是这样他的左手依然紧紧握着一张纸质的跃迁船票。船票上充满设计感的艺术字已经被捏的变了形，但在船票右下角，有一行用斜体打印的，略微透明的小字依稀可见：星际跃迁，一款不一定舒适但一定快的出行方式。
“投诉！一定要投诉！这是诱导消费者！这种东西应该用二号字体加粗印在跃迁中转站的大门口吧！”杨戬心底的声音再次替他发言。
“闭嘴。”杨戬终于从垃圾桶上爬起来，他拆了一瓶矿泉水漱了漱口，用纸巾抹去唇边的水渍，帽檐下的脸明显苍白了许多。
他扶着垃圾桶缓缓吐了口气，不禁怀疑地问自己，我之前真的是个少将吗？或者说帝**队的要求是否太过宽泛，连他这种病秧子都收？
梅山跃迁中心的出站口人不算太多，只零零星星的几个老头老太太在通道周围闲聊，看样子是附近的居民。杨戬背着包站在跃迁通道旁的升降梯的门口等着坐电梯，顺手打量着周围着环境。
出站口的范围不大，和猎户星医院的食堂差不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油漆味，大概是刚刚翻新过，地砖倒不像是新铺的，杨戬用脚踩了踩，鞋底与地砖碰击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跃迁通道旁的墙壁上挂着好几幅广告海报，杨戬扫了一眼，是某某研究所研发的营养剂新口味，这东西看的他牙疼，在医院里他喝了太多的营养剂，杨戬甚至怀疑过这玩意是不是会破坏人类的味蕾，不然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乐此不疲地研究营养液新吃法。
在升降梯旁的空地上还堆了一些被人撕下来的大型海报，看样子是过期的广告宣传，上面写的似乎是哪个女歌手的新歌发行，花花绿绿的海报堆在一起，杨戬勉强认出半个字来，好像是一首情歌，叫什么什么香？
起这种名字的歌曲一般不是热恋就是失恋，杨戬无趣地转过身没再注意，在这样一个活到两百岁甚至算不上长寿的时代，倍数增长的寿命依然没能阻止普罗大众对低等荷尔蒙的追求，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爱情永远保鲜。
杨戬耸了耸肩膀对可悲的星际人民叹了口气，电梯已经来了，他扭过头踏进去，电梯银色的铝合金门在他身后关闭，然后发出“哔—”的一声，像是什么迫不及待的暗号一样，紧接着就以一种堪比跃迁传送的速度飞快上升。
“艹！”杨戬破口大骂。
但已经来不及了，整座升降梯好像离弦的箭一般划破地下三十三层，直直射向地面，他的胃也再一次狠狠地揪了起来，排山倒海的恶心直逼喉头，好像生吞了半斤蟑螂之后四处找水喝却又误食了芥末味的营养液。
杨戬心底的那个声音也在不住的狂骂，但他无心分神去听，胸腔里的心脏正扑通扑通地狂跳个不停，下一秒就要跟着飞驰的电梯一起冲上云霄。杨戬想，或许医生不赞同他出门是个正确的选择，星际时代可能真的不太适合他这样的人类生存。
……
梅山α星的地方不大，区划也格外清晰，但等杨戬摸索着走到清单上那栋房子附近的时候，也已经临近傍晚了。
路上的行人越发稀少，这似乎是各个星球的常态，在星际时代并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日夜之分，实际上大多数星球都长期处于单一的白天或夜晚，这也是各种虚拟穹顶出现的原因之一。为了节省政府的财政支出，大多数星球的穹顶只有简洁的两个模式不断切换，但梅山α星不愧是旅游星球，在虚拟穹顶上也花了大功夫。
和政府办公室肃穆庄重的星空穹顶不同，这里的穹顶似乎被分割成许多块不同的天空，按照区划模拟时间。
杨戬边走边看着手中地图上的介绍，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木莲区的澄忻路，位于星球的最南端，导游手册上写着这里穹顶的样子是——
杨戬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不远处的天边，一团张牙舞爪的火焰高高悬挂着，像灯台里被点燃的一捧烛火正在吞噬着为数不多的白色的云朵，而在它下方是一栋刷着白漆的二层小别墅，房顶的瓦片在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圈圈白色的光晕，显得格外夺目，杨戬知道，那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那是晚霞。
他默默站在原地抬头凝望着，这是杨戬第一次在天空中见到这样热烈的滚烫的火焰。他的手臂自然地垂在身侧，手里的导游手册也被无视在一边，有关澄忻路的介绍被整齐地印刷在上面，那里写着：
“澄忻路的穹顶是永远燃烧着，不断吞噬天空的太阳的余晖。”
（三）不要死
独栋别墅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配套的小花园里荒草丛生，杨戬皱着眉头走进去，疯长的野草在他的腰间晃晃悠悠，偶尔伸进白色的短袖里又被指尖拨开。
杨戬的袖子有些短，露出半节小臂被摇动的草尖划过留下几道红痕，往前穿过一丛不知道什么植物开的花，紫红色的花瓣被风吹起再慢悠悠地落在他的肩上，穹顶上的余晖已经消失殆尽了，月亮被坠在天空的一角，它的背后是无穷无尽的黑。
他从左手的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这是杨戬更早之前在医院的信箱里发现的，钥匙外面套着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封口处写着他的房间号，他问过照顾他的护士，但这封信好像凭空出现的一样，没人知道它的来历。
杨戬轻轻把钥匙插进锁孔缓慢转动着，好像在操纵什么精妙的仪器，听着锁舌回缩发出的“咔嗒”声，他沉默地收回手用力一推，门框摩擦着地面吱呀做响，杨戬伸手扇去面前的飞灰，大步踏进这个陌生的房子。
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月光被厚厚的窗帘阻隔在外面，杨戬打量着门口的摆设，高高的陶瓷花瓶被摆在玄关的正中央，中间插着几朵枯萎的向日葵，磨砂的玻璃被切割成菱形拼凑在一起组成一道隔断，隔断是上贴了几张照片，旁边用塑料吸盘挂着几个鞭炮模样的大红装饰，让整个房子的装修看起来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
杨戬走上前去，岁月的侵蚀让彩色的图片变得模糊不清，他不得不用手擦去照片上那一层薄薄的灰，露出里面惨败的颜色来。他做的很认真，但可能是一开始的拍摄就有问题，这些照片大多是一些看不清楚的风景照，剩下唯一有用的就是一个看不见脸的黑色头发的小孩。
他端坐在沙发上，花园里，躺椅上。杨戬按照顺序看过去，男孩也一路从孩童长成大人，最后一张照片好像是在别墅的书房里，长成大人的男孩端坐在书房的正中央，拍照片的摄影师很明显不太会用，把人拍的斜了差不多四十五度角，整张照片看起来滑稽又可笑但却依然倔强地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后脑勺。
杨戬看着那一张照片罕见的有几分手痒，他没忍住用自己的小拇指去蹭了蹭照片里男人的头，好像这样的动作他曾经做过一千遍一万遍一样，但他什么也没摸到，只把原本就不甚清楚的照片又蹭下一小块来，黑墨染进指缝里，看的杨戬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胸闷气喘，一般是要发病的征兆。
果不其然，藏在杨戬心底的那个声音好像知道他的烦躁一样，于是也跟着翻涌着响起来了，杨戬感觉一阵剧痛，比以往更清楚，更尖锐，带来的排异感也更重。
突如其来的钝痛让他弯下腰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等着脑海里的声音发话，那声音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出现在杨戬耳边，是个女声，听起来年轻的过了头，她操着一口地方方言幸灾乐祸对杨戬地骂道：“扣死你丫的拍照片儿不过塑。”
墙上的照片被杨戬的动作连带着纷纷坠落，那张他格外在意的书房照也跟着倒扣在地上，朦胧间杨戬瞧见照片背后的白底上粘了什么东西，他跪下来摸索着捡起。
那是一张一寸的红底证件照，被牢牢粘贴在照片背后，历经多年依然崭新如故，照片旁边被人用圆珠笔写了几个字，杨戬眯起眼睛去看，他认出证件照的主人是自己，但那字却让他熟悉又陌生。
照片旁写着：刘沉香摄于新星历248年，舅舅杨戬留。
照片上的人是刘沉香，照片上的人是杨戬。
可现实里的呢？
杨戬攥着照片倒在地上，他的胸口实在是太痛了，他半梦半醒间想着，真的好疼啊，像钝刀子拉人，血肉被搅成一团红泥，那种感觉比氧气一点点流失的窒息感还痛，比子弹击中心脏还痛，他的一生从未感到这样激烈的痛处。杨戬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可能是要死了，他甚至嗅到了一股铁锈味，是血吗？是我的血吗？
他的眼皮重的抬不起来，只勉强尽力睁开一个小缝，倒在他面前是一个身形高大又有些消瘦的男人，他背对着他，躺在一片血泊里。杨戬想要伸出手去够对方的背，却被血污禁锢怎么也动不了。
但是好不甘心，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可以救你了……
你那么好，你不能死。
你不可以。
你不……
……
你是谁？
你是谁啊？为什么要死，我又是谁，我是杨戬，还是刘沉香？杨戬在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秒都还在想，可没人回答他。
他连同那些四散纷飞的照片倒在地上，白色的相纸覆盖在他的身上，像一座被回忆掩埋的雕塑。突然，空荡荡的屋子中央闪烁着冒出一个蓝色的光屏，密密麻麻的符号凭空出现，滴滴答答的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一切，良久，滴答声停下，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暴着粗口激动地说：“妈的，成了。”
（四）舅舅
00428号睡着了。
00428号又醒了。
00428号感觉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再醒来时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额头半直起身子，柔软的床垫被他按下去半个手掌。他脑子不太清醒，似乎做了许多梦，那些梦充斥着他的大脑，就像是强行往2g的优盘里灌下20g的文件。在那些梦里，他成为了很多人，有的时候是个杀手，劫杀人放火被官府制裁，有的时候是个科学家，研制出丧尸病毒想要毁灭地球，总而言之，这些许许多多个梦里他从没当过一次好人。
但也有过几次例外，譬如他记得最深的那个梦，00428号试着睁开眼睛，但刺眼的白炽灯晃的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于是他只好一边回想着，一边用手去触摸床头的传呼按钮。
那个梦格外特别，00428号的手抚上床头的铁栏杆。
“他梦见自己身处星际时代，意外继承了一笔遗产。”
然后是床头柜。
“他梦见梅山α星刻骨铭心的穹顶，炙热的夕阳燎烤着大地。”
玻璃做的花瓶。
“他梦见白色的别墅小屋，荒草划过腰间。”
一个条长线挡住了他的手背，是床头灯的电线。
“他还梦见……”
00428号迟疑了一会。
他的手终于摸到了床头冰凉的呼叫按钮，他用力按下，正上方的警报器发出短促但刺耳的一声鸣叫。
哦对，00428号突然拍了拍脑袋，他想起来了，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00428号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周围熟悉的病房皱皱眉头，他终于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比梦本身更重要，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芒。
他终于想起，在那无数个不得善终的梦里，他其实是有名字的，在梦里，他叫做——。
“砰——。”门被推开了，一道披着熟悉的身影披着白大褂出现在00428号面前，姚医生大步走到病床前，他用四十五度角可以刚好与00428号平视的高度微微弯下腰，紧接着做出一个标准的露齿微笑道：“患者刘沉香，恭喜你脱离危险期。”
患者刘沉香脑袋不太清醒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发飘飘的中年男人，他慢吞吞地把刚刚才回想起的那个名字在嘴里反复默念了许多遍，在心里朝姚医生比了个中指。
放你妈的屁，他想，他梦里明明叫杨戬来着。
姚医生来的很快，走的也很快，只是粗略检查了一下沉香的身体状况就要匆匆忙忙带着人离开。沉香想了想到底没忍住，他在姚医生弯腰收拾听诊器的时候轻声问了一句：“今天的跃迁船票有优惠吗？”
姚医生手抖了一下，像没听清楚一样掏了掏耳朵，然后示意身后的实习医上前，他翻了翻沉香的病历本吩咐道：“给他开个脑CT，奇了怪了，睡觉给脑子睡出毛病了。”
“哦对，还有，让护士站那边小姑娘有事没事的别乱给植物人瞎读小说，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完他准备转头离开，临走之前瞥了一眼沉香的手腕，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自己的白大褂兜里掏出一根手工编的红绳来塞进沉香攥得紧紧的指缝里道：“喏，你的。”
沉香不解其意，指尖虚虚挂着绳子的一头，姚医生朝身后摆摆手，示意其他医生先走，然后压低了声音道：“你舅舅给你的，别弄丢了。”
舅舅？刘沉香捻了捻手上的细绳，好像是用头发混编的，红色的丝线里夹杂着一抹黑，沉香想起刚刚姚医生看过的病历本，浅蓝色的封皮，薄薄一本搭在被子上，他拿起来，翻开第一页，上面用黑色中性笔潦草地写着：
患者：刘沉香
年龄：18岁
亲属：杨戬（患者舅舅）
沉香对着薄薄的白纸摸了又摸，直到杨戬两个字被他擦的起了毛边才堪堪停手，他想，原来杨戬是他，原来他还有个舅舅。
（五）杨戬
沉香没再去想那些梦，姚医生说那是他的大脑自我修复时产生的错乱。
“这很正常。”老姚捧着半杯枸杞水坐在办公室的旋转椅上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眼皮，短短几天，他在沉香这里的印象已经从姚医生转变为老姚了，真是可喜可贺，他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道，“你的情况已经很好了，隔壁前天醒的那个因为接受不了自己是个男的，跳了两次楼，割了三次腕，现在已经转到精神科去了，这都是因为他昏迷时的梦。”
“恭喜你，刘沉香，你还活着。”老姚真心实意的祝贺道。
这样的解释实在过于硬核，沉香坐在轮椅上好半天才意识到老姚不是在开玩笑，他皱皱眉头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老姚从抽屉里摸出来一个苹果，又顺手从隔壁实习医生的办公桌上拿了一包番茄酱，然后顶着对方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把番茄酱挤在苹果上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这个得看你舅舅。”
沉香不免有些鄙夷：“你是我的主治医。”
老姚放下手里的苹果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抬起头打断沉香的话，他嘴边残留的红色番茄酱看起来活像是刚刚去啃了个人，老姚诚恳道：“你舅舅上个星期拧断了东街闹事的□□老大的脖子。”
杨戬是在沉香醒来后半小时内赶到的。
他来的时候沉香正没心没肺地吃着半个橙子和护士小姐打探消息。
“总之，这里还算太平，而且你目前这个情况，还是别乱跑了……。”
杨戬听了个囫囵，一边推开病房的门一边道：“病还没好就想着往外跑？”
沉香半靠在床头，听见声音也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个看起来丰神俊秀的男人。他很高，最起码比沉香高出一个头来，眉间绑着一条浅蓝色的抹额，和身上的西装有些格格不入，见了沉香连忙走上前，扶着沉香的肩膀看了好一会。
沉香也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这人长的确实很好，面若冠玉，他的眼型偏细长，在眼尾拉出一道弧线，单看起来不免有些薄情寡义，但胜在眉骨如峰，平添一抹凌厉。沉香出神的看着，没成想被男人一把搂进怀里，一股淡淡的烟味萦绕在鼻尖，沉香听见男人张开口道：“沉香，我是杨戬，是你舅舅。”
杨戬身上的烟味其实不算太好闻，但沉香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心，他没有试图挣开杨戬的怀抱，只是任由对方摆布，手也跟着不自觉的脱力，半块橙子顺着床沿轱辘轱辘滚到地上，沾了一层薄灰，明明只是一瞬的相拥，沉香却感觉好像过了一万年那样久，杨戬慢慢松开手和沉香平视。
沉香出神看着他漆黑的眼眸里倒影出的那个小小的自己。
沉香想，原来他就是杨戬。
原来杨戬是这样的一个人。
（六）回家
沉香出院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杨戬似乎很忙，除了第一次见面，沉香几乎没有再见过他，但医药费倒是一笔不落地打进医院的账户，再想到老姚说过的话，沉香不免对杨戬的身份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来接沉香出院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头发染的五颜六色，脚上穿了双增高靴，看起来一米六出头。黑色的短袖里露出精瘦的手臂，上面纹了好大一只咆哮的猎犬，她敲了敲病房门，正在发呆的沉香抬起头，那姑娘轻佻地吹了个口哨道：“你就是二哥的侄子？我是你姑奶奶，我叫啸天。”
她说话时嘴里的舌钉隐隐露出，语气也格外嚣张，不等沉香有什么反应，站在一旁的护士小姐先紧张起来了。
她激动地握住啸天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努力压低声音道：“您是指挥官小姐吧，我知道您，感谢您为帝国做出的一切！”
紧接着她似乎意识到这样的动作不太礼貌，护士小姐松开手朝啸天鞠了一躬：“或许您已经不记得了，但是真的非常感谢您在梅山α星的封神战役中救了我父亲。”
啸天被她吓了一跳，之前嚣张的样子也收敛了不少，她瞄了一眼沉香讪笑了一下，不太习惯地摸摸后脑勺道：“顺手的事。”
护士小姐却不想放过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赞美的话。
“总之，帝国有您和杨上将实在是太令人安心了！”
沉香听的倒是很开心，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杨戬居然和他梦里一样是个上将，但啸天却听的有些手足无措，她对着护士小姐尴尬地摆手摇头，“那个什么。”她指了指沉香，“人我就先带走了，回见啊！”
她说着拎起了沉香旁边的行李，另一只手一把握住坐在轮椅的扶手，还没等坐在上面的沉香反应过来，就飞速的跑了。
一直跑出医院，啸天推着沉香躲进旁边一条小巷子里，她才慢慢停下。啸天把手搭在沉香的椅背上，气喘吁吁地吹了个口哨道：“大侄子，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沉香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啸天，他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就感觉和她不太对付，于是没搭啸天的话茬，只是阴阳怪气道：“你二哥人呢？”
啸天倒是不怎么介意沉香的语气，她兴致勃勃地问道：“怎么，你酸啦？”
沉香默不作声，他实在不想和啸天纠缠，或者说，他现在只想要见到杨戬，于是沉香又重复了一遍：“你二哥人呢？”
“你这种情况我听老康说过，叫那什么，捻酸恰醋！”啸天信誓旦旦地同沉香道。
“诶，老康你知道吗，就是那个长的苦大仇深的老头，常年在外地驻守，四十来岁还没有老婆……。”
沉香忍无可忍地打断啸天的碎碎念：“杨戬没有告诉你要带我去哪吗？”
这句话一出，整个巷子里陷入一片寂静，沉香敏锐地意识到巷口外的喧嚣声也消失了，他立马感到到不对，立刻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啸天。
“杨戬？”啸天一瞬间突然变得面无表情，她的眼珠直直地看着沉香，但瞳孔却是涣散的，看起来就好像是光屏网络连接不良造成卡顿的机器人一样。哭悲恼怒在她的脸上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一张无比标准的笑脸上，不是她在医院里那种张狂的笑，而是像被机器设定好的程序，连嘴角弯起的高度都是最标准的八分，
这一刻的啸天就像一个被触发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她看着沉香，用断断续续的尖锐刺耳的机械女音说：“要回家，要带沉香回家。”
（七）轮回
“回家。”
“要带沉香回家。”
机械女音在卡顿的光屏里疯狂地播报，已经整整一个小时了。实验室里明亮的灯光打在玻璃试管上，反射进老姚眼里，他痛苦地叹息了一声，紧接着倒进旁边的人体工学椅上，他此刻已经筋疲力尽了。
这是他们失败的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二次，在这之前已经有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一个机器人为此报废，这是最新一批里步它们后尘的最后一个。
老姚为此已经不眠不休整整一个星期了，他躺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接下来的工作是去研发新的人工智能。
门口传来短暂地敲门声。
“进。”老姚无精打采道。
啸天捧着一杯咖啡推开门，老姚背对着她苦大仇深地盯着乱作一团的光屏没有说话，于是啸天只好苦中作乐地率先问道：“怎么，姑奶奶我又报废了是吗？”
老姚痛苦地点点头，他伸出手按下了操纵台上红色的stop键，刺耳的女声连带着光屏里的画面一起戛然而止，老姚痛心疾首地拍了拍桌面道：“这小子怎么不按剧本来啊！”
啸天把咖啡放在桌子上，熟练地从光屏里调出文件开始复盘这次失败的全过程，一直看到第三遍，她在心里默默有了一个想法。
她回头看向旁边略显颓废的老姚，斟酌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开口道：“老姚。”
老姚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声。
啸天的目光炯炯有神，她盯着面前光屏里的沉香，认真的说：“下一次实验，把我也放进去吧。”
回应她的是老姚手里的咖啡杯跌在地上粉身碎骨发出的清脆响声。
“你疯了？”老姚大惊失色。
但很可惜，啸天并不是开玩笑，她指着光屏里滋哇作响的那个“啸天”道：“你也看到了，‘我’是整个计划里不可替代一部分，如果‘我’都做不到真实，那你又要如何让沉香看见真实呢？”
老姚百感交集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啸天，在失去值得信任的亲人之后，她用一种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速度飞速成长着，杨戬留下的旧部，帝国的政客，啸天学着杨戬的样子把乱作一团的军部收拾的干干净净。
老姚偶尔会想起很久之前她没心没肺的笑脸，要是杨戬还在，大约会很心疼吧。
要是杨戬在。
老姚叹了口气，他说：“你真的想好了吗。”
啸天撑在实验台上的手握了握，她笑道：“我答应了二哥要照顾沉香，我得把大侄子带回来。”
老姚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他揉了揉脖子说：“是啊，都答应二爷了啊。”
于是，第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三次实验正式开始。
（八）梦
“我答应了你把你的真实意识投放进去，但这些世界都是基于沉香的梦产生的，他的精神目前太不稳定，我只能尽力帮你确定间隙的一个坐标，你要把握好机会，别逞强，实在不行咱们就想别的办法。”老姚拉着啸天的手苦口婆心道。
虽然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啸天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她用皮筋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和过去那些没心没肺的日子一样，她朝老姚摆摆手道：“行啦，都说多少遍了，放心吧，保管把大侄子给你安安全全带回来。”
老姚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躺进设备里，隔着透明的玻璃，啸□□老姚眨了眨眼，机器开始启动，轰鸣声带着一阵困意袭来，在陷入梦境的前一秒，啸天张嘴对着老姚说了一句话，她躺在金属制的设备里，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笑意盈盈地看着老姚道：“醒来见。”
一如当年。
……
啸天的意识降落的地点说巧不巧，刚好老姚制造的“劣质机器人”发过一轮疯，她刚睁开眼，印入眼帘的就是坐在轮椅上像炸了毛一样警惕的沉香，啸天甩了甩手臂，一边等着自己的意识慢慢适应这具躯体，一边朝沉香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她盯着沉香背在身后的手笑嘻嘻道：“不会吧不会吧，你该不会想要用你藏起来的那把水果刀和我打架吧。”
沉香的动作一顿，眼神愈发警惕，啸天也不介意他握着那把刀，她把脸凑到了沉香的面前，用一种神神秘秘地近似哄骗的语气对沉香说道：“你想知道世界的真实吗，只需要再走过一次轮回哦？”
正说着她悄无声息地再次握住了沉香轮椅的把手，在沉香惊慌失措的表情里，啸天把轮椅一百八十度转了个弯，紧接着哈哈大笑地推着沉香飞速往巷子深处的砖墙上撞去。
“砰———！”银色的碎屑四散开来，擦着沉香和啸天的脸颊飞去，沉香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银色的河流之中。
“这是哪？”沉香皱着眉头转身，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原先坐着的轮椅已经消失不见了，啸天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空气中还散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银色碎屑，沉香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发现它们其实是大大小小的发着光的星球。
“这就要问你自己啦。”啸天答道，“毕竟这是你的梦，不是我的。”她伸手朝沉香的右后方指了指，“不信你瞧。”
沉香转过头，就在刚刚还一片漆黑空无一物的地方，出现了一颗巨大的蔚蓝色的星球，无数河流从它身上穿行而过，无数山峰从它身上拔地而起。森林、沙地、海洋……
组成它的颜色格外漂亮，就像沉香在书里看见过的那样，人类的母星，地球，与亿万万年前一样，静静的栖息在宇宙的一角。
啸天用一种赞叹不已的语气凑在沉香耳边说道：“你看见了吗，它跳动的心脏。”
在一万多年以前，人类曾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是地球的心脏，他们带来了工业，科技，甚至是文明。但在今天，沉香亲眼看着眼前这颗承载了诸多血泪与历史的星球，属于地心的岩浆正依然源源不断地蓬勃跳动着，人类从母星逃亡宇宙至今也不曾改变。
“或许渺小造物如我们，唯有通过爱才能承受住宇宙的浩瀚。”
啸天嘻嘻哈哈地站在流动的银河里，她用手比了一个大大的耶，回过头对沉香说：“记得给我拍个照，我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看见过这颗星星了。”
沉香不解，但啸天却没再多说，他们脚下的银河流速正在不断加快，啸天指着河流里的其中一点对沉香说：“快看，那里是梅山α星！”
沉香狐疑地凑过去看，却什么也没瞧见，他想要抬头质疑啸天，却被一把按住后脑，啸天揪着沉香的头发把他按进湍急的河水里，沉香试图从她手里挣开，却无济于事。
不过短短一瞬，啸天看着河水快速形成一个小型的银色旋涡，紧接着一转眼的功夫，沉香就从她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啸天皱着眉头撇了撇嘴，她就知道和这小子对付不来，她干脆利落地拍了拍手，最后回头看了一次近在咫尺的母星，然后让自己的意识也跟着一起沉入水底。
（九）真实
窒息是一种什么感觉？
在河水铺天盖地涌进鼻腔之前沉香思考着，但很快，他感受到水流慢慢顺着喉咙流进气管里，火辣辣的刺痛一直从喉管蔓延到心脏，呼吸被流水阻隔，沉香想完了，他可能要死了。
他还没来得及再见杨戬一面，没来得及和他再说一句……
“哗啦——”是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的声音。啸天从水里探出一个头来，她看着不远处浮浮沉沉的沉香，抹了一把脸，一把抓住他后脑的头发把人从水里拎出来。
“大侄子，醒醒。”啸天一巴掌狠狠拍向沉香的后背，把人按在地上吐水，她抬眼看了看周围，最后一次轮回的地图还没加载完毕，看样子他们还有点时间，啸天任由沉香在旁边咳的惊天动地，她自己则慢慢打量这个新生的世界。
沉香在旁边吐了个稀里哗啦，他挣扎着爬到啸天旁边问她：“这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世界的雏形已经基本显现了，啸天揪住沉香的领子让他看，在遥远的天际线，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正像哑了火似的飞速朝他们撞击过来，在它身后，是数以百计的炮火。
沉香梦境中的最后一次轮回，是星际战场。
啸天看着这万分熟悉的场面，舒了口气，她的手指开始逐渐变得透明，这是意识投放的重点，大概再过半个小时她就要彻底登出沉香的梦境了。
她站在原地嘴里默念了一串密码，这是入梦前老姚交给她的，用来确定沉香梦境的坐标。
很快，一串杂乱的电流声过后，老姚的脸出现在半空中。
“喂喂，听得见吗？”
啸天不顾形象的坐在地上，她又吹了个口哨，对着老姚催促道：“快点的，大侄子还傻着呢。”
老姚笑了一声，没管她，转头对沉香说道：“还记得我吗，沉香。”
沉香此刻是真的一头雾水，他强忍着心底的疑惑答：“你是姚医生。”
老姚哈哈笑了，他说：“这个称呼听起来怪瘆人的，你还是喊我老姚吧。”
老姚确实是靠谱的成年人，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表，然后对沉香正色道：“我想你现在应该有很多疑惑，但是我们的时间不算太多，在最后一次轮回开始前，你有什么知道的吗？”
“全部。”沉香冷冷道。
“？”老姚颇为不解地看着沉香，紧接着他就意识到这是啸天的锅，“姑奶奶，您不会纯哄着他玩了吧？”
啸天自认理亏，背过身去不说话。
老姚叹了口气：“那我们就从头说起吧。”
故事的开端是在星历元年，人类自地球灭亡的第三千年，那时的地球已经彻底成为一颗弃子，更不再适合人们生存，于是在历经两千多年的宇宙流亡生活，人类兜兜转转在一颗新的行星上建立了家园，他们给这颗星球起名叫做α。
杨戬是α星的领袖，也是最早提出在新的星球建立家园的激进派。
“而你母亲。”老姚顿了一下道，“你母亲是保守派的研究员。”
沉香的母亲杨婵是坚定的保守派，他们认为，地球才是人类永恒的家园，人类绝不能抛弃他们的母星。
就这样，最早流浪的人类们就此分道扬镳，一部分跟随杨戬降落在α星建设新的家园，一部分则留在最早的飞船上继续在宇宙深处航行，期待有朝一日重返地球。
“你舅舅他其实试图联系过你母亲，但当时α星的建设刚刚开展，保守派害怕我们反悔，主动断掉了和我们的联系，一直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久到α星不再是α星，久到联盟和帝国的建立，久到人类终于又有资格穿越浩瀚宇宙回到银河系去看他们的母星——
地球。
地球还是老样子，一片死气沉沉，于是我们猜测当初保守派的人或许也已经几度更迭，迷失在宇宙中了，当我们没有在那里找到任何生命存活的迹象，打算打道回府时，杨戬在一处遗址里找到了地下文明的入口。
“我这辈子都不能忘记那一天啊。”老姚摘下鼻梁上的眼镜道，“在那片被火燎烤过的遗迹废墟下，是保守派费劲心机为地球留下的最后一颗火种。”
龙城
“这是你母亲为它取的名字。”
地球被过度污染的大气长久的侵蚀着杨婵的生命，等到杨戬和考察队抵达时，杨婵只能凭借呼吸机勉强度日了，她似乎对杨戬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她只是平静地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她最后的亲人，然后离去。
“沉香，你的母亲很爱你。”老姚的视线落在沉香手腕上的红绳。
沉香沉默的低着头，过了一会，他声音沙哑道：“然后呢，龙城的结局又是什么？”
杨婵离世后，当年保守派的人就彻底不复存在了，杨戬想过要带龙城的人一起返回α星，但遭到了拒绝，为首的年轻人是杨婵的学生，他对杨戬说，龙城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地球是人类的母星，他们绝不可能抛弃母星离开。
“一代人的死去是又一代人的新生，或许有一天地球还能回到原先的样子，虽然我们大约看不到了，但无论是龙城的人类还是远在宇宙另一端的人类都会为此而期待着。”这是杨婵说过的话，又被这位年轻人复述给杨戬。
杨戬尊重他们的决定，于是带着人启程离开。
“二爷走之前在地上的废墟里站了好久，啸天那时候还小，在周围四处乱窜，二爷就站在那里和我说话，他说这里曾经是一个辉煌的皇家园林，它遭受过匪徒的横抢和战火的纷乱，但最后还是伫立在这里，就和人类一样。”
老姚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悠远，他想起杨戬抚摸着圆明园的断壁残桓说的那句话：“地球会永远伫立在宇宙中的，人类也一样。”
（十）
后面的日子就过的飞快了，杨戬带着妹妹留下的遗孤重返α星，人类在新家园的建设也越发迅速，说到这里，老姚突然笑了，他对沉香说：“还记得你上一次的轮回吗，就是那个梦。”
沉香点点头，老姚继续道：“我看过那次轮回，那里的照片其实都是二爷拍的，哦对，最后那张倒不是。”
沉香思绪一顿。
“那是你小时候闹着玩非要用相机给二爷拍照，最后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只拍到了半个后脑勺。”
啸天在一旁听着放肆大笑。
沉香说：“那现在呢，我现在为什么会进入你们所说的轮回，杨戬呢，杨戬又在哪？”
这小子！老姚心里叹了口气。
“实际上，二爷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沉香抿着嘴不再说话。
杨戬去世是在新星历3427年，那年人类临时政府出现了一场很大的暴乱，杨戬所在的飞船被流弹击中，最后直到燃料消失殆尽也没能回来。
他从茫茫宇宙中走来，也在茫茫宇宙中离去。
“沉香，你对二爷的死……。”老姚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告诉沉香，他的那些疯狂行为。
但沉香却已经全部明白了。
他抬起头问老姚：“最后一次轮回需要我做什么？”
老姚指了指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飞船道：“做你自己，沉香。”
（十一）最后一次轮回
新星历3427年，冬，大雪。
杨戬一身军装从银舰上下来，这是巡查队的最后一站，帝国的凛冬边界。他环视了一周示意卫队开始巡查，他自己则披了大衣朝星舰内的研究室走去。
沉香正带着眼镜端坐在实验台前验算着什么，杨戬推开门，靠在门框上看他，这是他们两个的常态。
一直过了半个钟，沉香伸手去抓手边的水杯，碰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他抬起头，发现那是杨戬的手。
“呦，我们大研究员终于舍得抬头看看我等凡人了啊。”杨戬笑着开口，沉香早就习惯了他不着调的样子，他端起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把手头的验算纸一推对杨戬道：“人造人的系统我已经完善的差不多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投入使用？”
杨戬摸了摸沉香毛茸茸的头顶，在对方跳脚之前把沉香头上的碎发捋顺，温和地开口道：“最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帝国内部党派林立，人造人的出现无疑会打破目前的平衡，再等等吧。”
“所以你就这样任由他们把你流放？”沉香皱着眉道。
杨戬无奈地说：“这是……。”
“这是现有状态下的最好情况！”沉香打断他率先说出口。
“你知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个政党过来拉拢过我，他们可不是打算把你流放这么简单，他们是想要！”沉香的语气激烈，但到底没说完。
“我知道的，他们是想要杀了我，他们是不是还说杨戬年纪大了，思想也老化了，却还是把着权利不放手。”杨戬循循善诱道。
“行了，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闭着眼都知道那些人的想法。”杨戬挑眉，“但是不行，沉香，平心而论，他们其实并没有做错，我手上的权利太大了，连我自己都不能保证有一天我会动用他们做出什么事，这是一种制约。”
“在你默认下的制约？”沉香质疑道。
“是的。”杨戬语气温柔却格外坚定，“我默认了他们把我流放。”
这场对话最终还是不欢而散，沉香板着一张脸从实验室里走出来，杨戬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和拐角的老姚打了个招呼。
“你这样骗他也不怕遭报应？”
杨戬从兜里摸了根烟苦笑道：“遭就遭吧，总归也不会更差了。”
边境的天气越来越差了，有时连白天黑夜也分不清，天地间到处是无穷无尽的白，沉香裹着外套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地，杨戬有时也会陪着他站一会，但更多时候是沉香自己一个人。
他手边的光屏明明灭灭，沉香按下开机键，一连串的消息从里面蹦出来，他大概看了一眼，那是个叫木二的人，从去年冬天开始和他发简讯，一直到刚才。
沉香点开消息，他还记得这个木二，似乎是首都星的一个有点小权的政客，他发来的信息里也满是权力与争斗，沉香本想要把这些废话全部删除，但这个木二像是有所感一样，在沉香下定决心的前一秒发来一条讯息。
他说：“您难道不想救杨先生了吗？”
沉香按下光屏把所有消息全部删除。
（十二）抓蝴蝶
“把你体内的DNA搓成一条线的话，它能延伸100亿英里，比地球到冥王星的距离还远。所以光你自己就足够离开太阳系了，从字面意义来看，你就是宇宙。”
这句话被杨婵写在了自己的工作手册上，兜兜转转最后又被沉香得到，他把母亲留下来的日志抚平，杨婵只写了一小半，剩下的被沉香当成日记本来用。
之前只是用来记录生活中的一些琐事，杨戬今天抽了几根烟，啸天又弄坏了他多少个试剂瓶，但现在，沉香犹豫了一下，用蓝黑色的钢笔在日志上写下几个字：“银星”计划第一版。
窗外的风雪已经停了，是忙碌的好时机。
他们在边境又待了两年，没了琐事打扰，沉香的研究进展的格外顺利，美中不足的是杨戬，他习惯了一年忙到头的日子，边境远离权利中心，许多事情都传不到他的耳边，人也清闲下来，每天跟着老姚打牌，吵的沉香头痛。
杨戬也尝试了许多不同的生活，他学着边城的浪子给沉香写信，里面却全是絮絮叨叨的废话，他拉着沉香跑进深林里，结果两个人迷了路，差点在寒风里冻死，只好站在原地等舰队的救援。
冰天雪地里，杨戬倒在地上问沉香：“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沉香犹豫了一下说：“天下太平吧。”
杨戬笑他太假，沉香不服气，两个人在雪堆里闹作一团，最后筋疲力尽地双双倒下。
雪域的天空很高，像是永远望不到尽头。
杨戬躺在沉香边上说：“你知道吗，你母亲小时候的梦想是抓蝴蝶。”
“在飞船上的时候她在一个植物学家那里看见了很多蝴蝶的标本，他告诉阿婵，如果想要见到更多的更美的蝴蝶就要回到地球去，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也没有什么保守派激进派之分，那时候你母亲每天做梦都是地球，她每天醒来都会问我，我们有没有离地球更进一步。”
“后来呢？”沉香轻声问。
“后来我们就长大了，也就明白，那些蝴蝶注定只能留在梦里。”
杨戬垂下眼睑，像是从胃里好不容易憋出几个字来，他说：“沉香，如果有一天。”杨戬闭了闭眼，“如果有一天，我和老姚老康，还有啸天都不在了，你就回地球去吧，那里还有龙城，你去替你母亲完成她的梦想。”
沉香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角，他强忍着问杨戬：“我去替我母亲抓蝴蝶吗？”
杨戬笑了笑：“抓蝴蝶也很好。”
抓蝴蝶很好，如果没有蝴蝶，那采花也好，再不济就去研究那些地上的遗迹，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足够沉香度过他的一生了。
杨戬的最后一句话很轻，像是说给周遭的风，但沉香还是听到了，他说：“好好活着，就很好了。”
好好活着有时候很简单，但有时候也很难。
（十三）宇宙湮灭
首都星的争斗越发迅速了，在杨戬生日前夕，沉香收到了木二发给他的讯息：“冯?伊洛德昨日被杀，首都星大半派系已经彻底根除。”
“按计划进行。”
沉香回复了木二最后一条讯息，然后把光屏丢进了自己平时喂鱼的鱼塘里，他想，只要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明天过后，他就能还给杨戬一个新的时代。
可如果还有明天。
战火从首都烧到边界甚至没有用半天，沉香从睡梦中惊醒，他听见门外传来老康的喊声：“二爷！敌袭！”
沉香匆匆披了衣服坐起身，什么敌袭，他难得感到一阵心慌，在他与木二的计划中，从来没有过这一环。
他飞速走出房门，屋外已经战火纷飞了，沉香飞奔向老康，他匆忙问道：“杨戬呢，他在哪？”
老康正组织着卫队集合，见了沉香面色郑重道：“二爷自己往飞艇那边去了。”
沉香顾不得其他，马不停蹄地追着杨戬的步伐赶去，他一边追一边咬牙切齿，这必然是那个木二，没成想，沉香握紧拳头，首都星的政客果然是一丘之貉。
沉香的目光尽头出现了一艘白色的飞艇，是平时卫队用来巡逻用的，就是那里了，沉香眼前一亮，尽力向前跑去。
但还没够到飞艇的门，他突然感到后颈一阵剧痛，等等，是谁？
沉香试图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秒转身，但对方却发现了他的意图，一双大手捂住了沉香的眼睛，那是个很熟悉的声音，他说：“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沉香再次醒来是在一艘飞速行驶的舰艇上，他被迫躺在营养仓里，他伸手摸了摸，用的是帝国最新研发的新型玻璃，如果到这一刻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就是真的傻子了。
沉香咬着牙不愿相信，但他最终还是颤抖着喊出杨戬的名字，真的是你吗，杨戬。
果然，余光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出。
杨戬苦笑着站在沉香面前，沉香看着他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杨戬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发现与否，从一开始就是我一手策划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杨戬在沉香面前调出自己的光屏，木二与沉香的聊天界面就这样印入眼帘，沉香恨得牙痒，他咬牙切齿道：“真是难为你和我逢场作戏了，杨戬，哄我好玩吗？”
杨戬对他的反应早就有所预料，他没有直接回答沉香的问题，而是翻箱倒柜地找了一瓶营养液，打开尝了一口，草莓味，感觉还不错。
他靠着墙壁和沉香面对面，顺手打开了银舰上的广播：“有兴趣和我一起听一听吗。”
沉香瞥过头去不理会。
广播的前半段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题，首都星的天气，隔壁联邦派人过来访问，杨戬听的昏昏欲睡，一直到广播里说话的人都换了一轮，杨戬才微微坐直身体，示意沉香注意听。
“下面是国内快讯，昨日红党代表冯?伊诺德顺利继任帝国首相，这是继……。”
剩下的沉香已经无心在听了，他的拳头重重的砸在营养仓的玻璃上，沉香不顾形象的大喊：“杨戬！”
“你屏蔽了我的信号是不是。”
“对。”杨戬回答的干脆利落，“你一开始不也打算这样对我吗？”
“边境的消息闭塞，只需要小小的操控一下，改变广播里的内容很容易的。”杨戬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说起这件事时却笑的得意洋洋。
沉香看着他的脸不由得开始心悸，他拍着玻璃朝杨戬大吼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杨戬却像是放下什么心腹大患一样，他一口气把手里的营养液喝完，凑近营养仓的玻璃道：“冯?伊诺德在继任当天和我达成了一个协议。”
沉香愣在原地。
“他说如果我可以永远不再干涉帝国的内政那么他能够保证，近千年红党不会继续推行他们那个所谓的党派计划。
“你凭什么相信他！”沉香似乎已经意识到杨戬要做什么了，他疯狂拍打着仓门，“你是脑子被啸天咬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只要前脚同意，后脚红党的炮弹就能把你打成筛子！”
杨戬笑着看沉香发疯，他用一种极度冷静的语气开口道：“冯?伊诺德答应我成立帝国研究所，一切帝国科技研发都必须经由研究所批准，老姚会担任第一任所长，这是制衡，也是妥协。”
“所以呢，你要怎么办，滚回龙城抓蝴蝶吗？”沉香气的憋红了脸。
杨戬看着他摇摇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沉香。”
“红党希望我永远不能干涉内政……。”
到这里沉香已经彻底明白了，他靠在营养仓里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捂住了自己的脸：“冯?伊诺德要你死是不是。”
红党要求打破平衡的杨戬去死，以此来换取帝国往后千年的权利制约，在某种程度上这和杨戬所追求的未来是一致的，于是他答应了。
沉香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好笑，他为了杨戬的命忙碌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杨戬自己却选择去死。
“那我呢，你要我怎么办。”沉香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绝望，“你能带我去死吗杨戬？”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利用了我那么多然后拍拍屁股自己去死，你他妈的凭什么！”沉香吼道，他的眼泪不自觉的流了出来，又被袖口粗鲁的擦掉。
杨戬叹了口气凑近沉香，他隔着玻璃碰了碰沉香的眼角：“我很抱歉沉香，我答应了冯?伊诺德的要求后曾经仔细的思考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去死，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坦白讲那一刻我想到的其实不是帝国，我想到的是你，你被我带回α星的时候才那么小一点，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的天赋一点点发光，我每天惊叹于你的天才，但我也为此而感到害怕。”
沉香在营养仓里不断的摇头，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只好用手指比划着说道：“我求求你，杨戬，我求你，别丢下我，我求你，不要死。”
杨戬看着他笑了笑继续道：“我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领袖，我知道一个天才的下场是什么样的，所以在赴死之前我独独隐瞒了你，营养仓的玻璃是老姚特质的，足以承担两次导弹的撞击，我死后，龙城会派人前来带你离开，放心，剩下的事老姚会安排好的。”
杨戬说完，凑近玻璃对着沉香的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我很抱歉沉香，我要你亲眼目睹我的死亡，当年和我一起来到α星的人有很多，但能陪我走到最后的，我想了想，好像也只有你了。”
杨戬把自己的死亡做成了一份巨大的礼物，他把这个礼物送给他在浩瀚宇宙中最后的亲人。
“我把自由送给你。”杨戬说。
导弹击中了小小的银舰，一道巨大的银光自宇宙间闪过，无数碎屑四散开来，沉香倒在营养仓里，剧烈的撞击让他不得不昏迷过去，在进入梦乡之前，他想起小时候杨戬念过的一句诗
他说：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
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我别无其他的星星，
你复制了不断繁衍的宇宙。”
这一刻，属于沉香的小小宇宙就此湮灭，往后余生再没有重建。
（十四）后续的后续
沉香日记节选
一切的起因是我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了一颗星星，他离我那样近，就和我在那许多次轮回里看见的地球很像，梦醒了我去问老姚，那是不是舅舅还在天上保佑我。
老姚说大概是，啸天则站在身后嘲笑我异想天开，她说杨戬要是回来大概也会第一个去找她。我觉得她在嫉妒我，于是我在母亲留下的实验手册上画下了那颗银星，其实老姚他们并不知道，自我从轮回中醒过来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我都会再次进入轮回，迄今为止已经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九次了。
但我和杨戬在梦里相见的次数却寥寥无几，他总是离我很远，我试着想要去控制轮回，但似乎并不太好使。
又过了两年，老姚已经彻底退休了，我担任了研究所的所长，有几个研究员联合给我递交了一份文件，“关于研究人与人造人生命智慧之间的联系”，我看过了，他们的想法还是太保守，于是我往里添了一把柴。
又三年，当初的文件被我改名为“银星计划”，在帝国开展的十分顺利，越来越多的人造人被制作出来，但没有一个达到了我想要的标准，他们还是没能明白，我想要的一直都不是有智慧的人造人，而是他。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年，也已经不知道多少个人造人被我研究报废了，或许比老姚当年捞我从轮回里出来的那些还要多吧，去年冬天老姚也走了，我去参加他的葬礼，结束时啸天从后面把我叫住，她问我有没有后悔过，我想了想学着之前杨戬的样子对着她的脑壳敲了一下，她还是那副样子，和我们初见时一样，我却已经比她还要老了。
我对她说：“我们人类的事情，你们人造人少管。”她看起来很惊讶，但也没在追上来，这倒提醒我了，在我走之前还要把啸天安排好。
我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在研究的时候也会力不从心，看新闻是我这几年才养成的习惯，杨戬以前很喜欢在饭点看政治新闻，我如今也不可免俗。
今天的新闻播报是人造人打砸了红党办公室，局势越发动荡了，说实在的，那个地方早该被毁了，可惜去年冯?伊诺德去世了，不然我会更开心一点，这样也好，我看着电视里的人们乱作一团，啸天在几天前被我让人打昏了塞进宇宙飞船，足够的燃料会带着她一直回到地球去。
那里还有龙城，那是我母亲留下的地方，她会过得很好。
我更老了，开始越发爱做梦，年少的同窗，走过的星球，都一点点在梦里重新出现在我眼前，但他始终没来，可能是生了我的气吧，我没能按照他的安排回龙城抓蝴蝶，他大约不愿再见我了。
又是一年春天，我已经彻底走不动路了，帝国党派在银星计划的推动下已经寥寥无几，我花了一生的时间，勉强算是替他复了仇，他说他看了太多天才的下场，我不知道我如今的下场他有没有预见到，或许是没有吧，这样也好，我也算是赢了他一次了。
我今天梦见他了，他就站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和我说话，他笑着说我老了，我说不比他死的早，年轻。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进我的梦，我想了想，我大约也是要死了吧，我替他多活了这么多年，临到走他也不愿意和我说一句谢谢，但这样也好，留着不说，是因为还有再见。
就这样吧，我累了。
杨戬，我们再见。
……
新星历3827年，帝国研究所第二任所长刘沉香去世，他死后依照遗嘱躯体火化洒向宇宙，只在边境留下衣冠冢。
“人类古往今来，星辰湮灭新生，终又重逢。”
是我特别喜欢的一篇，去年期末周苦苦挣扎的时候写的，很痛苦也很满足，因为时间紧迫没有写出所有想要表达的东西，还有很多废稿在草稿箱里堆着，或许有一天会重新整理写个长篇也不一定？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银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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