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洗手间里特有的暧昧声响可以被门关上,但这份局促好像结束不了。
摩肩擦踵着寻欢作乐的人群,音量大到有侵略感的乐声,三两个陌生人察觉到关门声后瞥来又转开的眼光,酒吧里喧闹的一切再次笼罩上来,把我的格格不入照到最亮。
在这一秒,忽然就有了泄气的念头。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儿?
欢场没有真心,所有来欢场的人都知道这儿没有真心,但所有人都轻车熟路,试探揣摩,寻一个合拍的同伴来模拟一场又一场快熟的空心爱情,好像把罐头水果放在树枝上再拿下来,就可以逃掉种树和洗切的过程,直接吃掉甜蜜的果肉,同时保留一些似乎曾与它从春到夏抵达秋天的幻觉,捧在手上,恍惚着骗自己,它有种子、它是真心,这样幸福地吃完,然后干净利落地在吃完后拍拍手就走。
方便快捷,甜美,很满意。这就够了。
虚情假意之类的问题,他们会一边细致地用手帕擦净沾染果汁的手指,一边歪头疑惑地笑,这种事?不必在乎吧。
逢场作戏是最极致的趋利避害。但必须在懂得以后。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愿意承担那种害,即使利离我还很远也可以忍耐。在这一点上我比他们好吧?可是这样不够的,因为我还不懂。
笨拙、幼稚、一厢情愿得不知收敛,有这些因素在,喜欢得越热烈,越是得更高的负分。
我爱小念的方式,或许连身后门里那种我所抵触的暧昧声响都不如。虚情假意,至少两厢情愿。
小念不情愿。但他那么温柔,只是不情愿。他说除了爱情,什么都能给我。也真的给了。我还要再任性到什么地步才算完呢?
曾经怨过他不正视我,甚至当面这样指责他了。可现在想想,被那样幼稚地爱着,嚷嚷【我不是小孩子】【我长大了】却只知索取地纠缠着,无论是谁都没法认真对待吧。
啼笑皆非,断然离开,生怕再被黏上,这都已经是很平和的处理;感到厌恶然后劈头盖脸骂醒才是正常。
小念却还会对我说【你还有漫长的青春,前面一定有更适合你的人在等着你。你也有足够的时间和热情来寻找那个人】这样只有爱护的祝福。
他从我这里得到的一直只有任性和伤害。
客观来看,真是一件只出不进的倒霉事。甚至可能还不如眼前酒吧里这些快餐式的恋爱游戏吧。
至少他们“爱”得游刃有余,能让对方收获一份甜美的幻觉。我给出的爱再真切只是单纯让人困扰。
突然间就能够往那喧闹里迈进了。于是真的迈了一步,然后大步流星起来,一步又一步,穿过人群走回去。
不能因为一点懦弱的洁癖般的抵触,就从酒吧逃走,然后永远做一个笨拙的小孩子。单纯等着岁数满十八并不会自动升格成大人,这点我已经试过了。
逢场作戏中什么都是假的,但凝结出的幻象是大家都向往的那种幸福又恰当的爱情这一点一定是真的。否则就没必要那样假装。
一份让别人幸福而不是困扰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如果参与到酒吧的恋爱游戏能让我看见它,那我就参与吧。然后我会好好学,只学那些进退有度的规则,也记得让另一方满意。
不学虚情假意。学成之后就是真心加上懂得,而不是任性,那样就是真正完美的成熟的爱了吧。
虽然小念已经不再需要来自我的爱了。
这点我很清楚。可还是想为他准备好一份成熟的爱情,换掉那份小孩子的胡闹。虽然这样没意义得仿佛在第二年夏天准备过期的新年礼物,但那是小念理应拥有而没有的礼物,即使他不收,也该存在着。
所以我得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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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很陌生,好在也很短。我确信我没有走错。
但座位已经没有了。
好像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在我打起精神要进场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拿着号码上场,这里已经不必再出现一个我。
而那个人又那么恰好的也是一个黑发黄皮肤。
我可能知道他是谁。来之前同学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他说我运气太好,想学恋爱技巧的话,正好有千载难逢的现场课,最近刚有一个天菜重出江湖,隐退多年却仍然有口皆碑,都赞他好。
这人从不放下身段,手段更是高,目前还available,仍在猎艳中;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早一个月他还在情人身边守着,晚一个月来他也许又跟谁定下了,我却正正好碰到,所以即使不幸没被搭理也不要尴尬逃走,一定要坚持在旁边认真观摩——哪怕学到他十分之一的手段,从此给出的爱都是迷人的。
我想那还太远了。首先学到不至于让人困扰的地步吧。
他还说我应该更有底气些,因为我是中国留学生。那人虽然曾经请全酒吧喝酒、对各种各样的美少年兼收并蓄,但他本身是中国人,据说上一个捆住他七年的情人也仍然是个中国来的少年,很可能深层口味上还是有偏好的。这句画饼我没有当真。尝一口,可能是滋味对就够了,留恋一个人七年一定是因为需要彼此的本身而不是表面特质符合。我也黑发黄皮肤,但我不是那个人,怎么会因为这点类似就被爱呢?
我望着他,越看越确信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Lee。
只一瞥就知道他比我更该出现在那个灯光下的座位:坐得挺拔,交叠的腿修长而位置得当,端着酒侧头听同伴胡扯的姿态优雅得像在听诗歌,偶尔接话也风趣而点到即止,口音完全是native speaker——他的确该是这些欢场中人里已臻化境的高手。
像这样的人一定风流得恰如其分吧。即使是假的去爱别人,也一定只会让人感到困扰的反义词。他们说所有与他相伴的人哪怕结束后都一句坏话也没有。
学习对象。
我必须这样定义他的出现,才能劝自己,座位被这样的人占掉,不是我应该直接退场的天启。加入这些爱情游戏的第一要求是勇敢,不要在这里就停下。
想了想,最终还是开了口。我不想太怯场,尽量客气得恰当:
“麻烦让一下好吗?”
那人却好似没听见一般,仍然笑语晏晏,转过脸来打趣身旁的同伴。我却已经无暇去思考这种冷淡背后的缘由。
他修长的眉毛,温柔得有些弯的眼睛,鼻梁很直,那是我最熟悉的弧度。是小念的弧度。
异国他乡。
萍水相逢。
他低下头去啜了一口杯中酒,惊鸿一瞥已经结束;可那惊人的相似仍然烙在我的视网膜上一般。我知道那不是小念,无往不利的传说,出挑的气质,嘴角的笑意,如鱼得水的从容,每一丝一毫都和小念截然不同。
可惟有五官,真的如出一辙。
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是我太想念小念的错觉吗?灯光这样眼花缭乱,也是有可能的吧?
残存的理智试图紧急疏导,下意识吐出的话里也充满幼稚的讨好和没营养的重复用词,可这会儿已经管不了什么形象不形象了:
“你喜欢在这儿坐着也可以的,挤一挤也一样。可以让我坐下吗?"
他还是一眼都欠奉,权当没听见。
在自我怀疑【他是不是直接厌恶了我的声音所以不管我说什么都装听不见】的空隙中,忽然掉下个福至心灵——或许与我无关,根本就是音乐太吵,他没听到?
急切的心情有时候很有用,催促着人跳过瞻前顾后,构成勇敢的假象。我立刻肯定了这解释,然后俯过身去贴着他耳边再重复了一遍:“麻烦让一下好吗?”
距离太近了,他惊得让了一让,才转过头来看我。
从这反应我知道先前的距离已经失礼,显得笨拙。立刻站直了离远一些,亡羊补牢一般;但见他看我的时候,我已经记不得维护形象这种事,只会本能地微笑。
真的一模一样。这也巧合得太惊人了吧。
带我来的同学从他转过头来的缝隙中看到了我,露出那种“看见没,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的笑容,挥手说给我介绍新朋友。他也笑着往边上挪了一下。
这些事我听到了,看到了,于是坐下,互换英文名,点头致意,礼节性碰杯。完全是自动托管般的运行,直到碰杯的一声响把我叫醒,我还需要做交际中的人而不是离魂的偷窥狂,那样会看起来很笨拙。
低下头去看酒杯,试图冷静。冷静失败。脑子里疯狂转着【再盯着看的话,Lee他一定要把我当成目不转睛的怪人了,快正常下来】的理智想法,一边我还是绝不理智地又抬眼去看他了。
然后四目相对,被抓了个正着。
Lee的眼神很微妙地闪动了一下,接着笑了笑,酒杯被放回桌子上,似乎是某种表态。一时间我没看懂。或许他也看出了我并不懂,所以立刻又有了一种更明示的动作——他转过头去,跟坐在另一边的人说起了话。
我望着他的脖颈,其实这一处他都优雅得跟小念毫不相像。然后我仔细地听着更远处他的声音,声线也不像。
而内容,内容都是很随便的闲话。只是为了断掉与我的对视才说的话。
看,被疏远了吧。
这一点也和小念不一样。小念是愿意接近我的,他那时看见我的笨拙也不会在乎,他和我相像,我们都是孤儿院出身,毫不精致,单纯相处起来是很自然而然的,不会有落差。但这个人见我局促肯定是看不上眼的。
这让那份唯独五官的相似变得简直格格不入起来。
我看着他那垂下眼镇定喝酒而避开我的侧脸,一时间有种荒谬的割裂感——这种感觉就好像唯独我看到一只草莓外形的辣椒。
我确信那是辣椒,别人因为没见过草莓所以也只会认定这单纯是非常辣的辣椒,但我无法不处于一种看到草莓的心态,这扭曲了我的认知。我无法再对他单纯只是远远的敬意,无法清楚记得这个人在我可触及范围以外。
我不吃辣椒。辣椒肯定也不愿遇见我这种外行。尽管hot是赞美的词。
我和酒吧模拟恋爱游戏里游刃有余的高端玩家不是一路人,井水不犯河水,对他对我才是对的。
可该死的,今天晚上理智连连失守。无意中大腿碰一碰的暗示,微微侧脸抬眉笑看的模样,这几乎不算出手的举动就已经让我心脏重重一跳。
相像与不像诡异的混合竟然有这样的魔力。白酒啤酒混合起来更醉人也是这种原理吗?
第二次勇气的假象出现,我伸手去为他理出了几缕额发,这让他像小念的部分稍稍扩大一些,而我的局促不安也能在这种熟稔感里稍稍减少。好像初入LA的时候留恋唐人街的一隅绿洲。
做到一半才后知后觉,这举动看起来一定很突兀。我只来得及找补了一句苍白的【你头发应该弄下来……】,有些后悔。
他看着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可这一次他没有移开眼去看别人了。
从容的宽容,像是一种暧昧的纵容。
似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明白他对我的这份优容是特别的,于是此后纷纷转移目标,不再搭讪我或他。留我在这种突然降临的优容中恍惚。
如果细数起来,其实到现在为止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吧。但身处其中的我好像真的会感到他有对我心动一样。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是学习对象。
我再次提醒自己。
不要当真。
也不要逃跑。一个段位极高的老手,居然有小念的五官,我应该更成熟,我应该把这个诡异的巧合当做这场爱情游戏一种奇异的新手外挂。
如果只是普通状态下的我,他因为我的局促生涩而生厌,结束对视;但当我为那相似的五官而变得像面对小念时平等任性的我,这时候表现出的冲动与亲昵,便能够通过他的考核,得到认可。
我想,可能因为只有一点点像,所以也只有一点点失态,便没有用力过猛到幼稚的程度。于是他误判我合格。
忽然间有种轻微的雀跃。原来我给出过的爱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稀释一点,克制一些,恰到好处的时候,就能让深谙情爱要诀的高手也感到些许满意。我也不是不开窍到一点用都没有。
你看,他是愿意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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