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极富压迫力的目光下,年青警员不得不承认,自己那点用力挤出来的凶横气势简直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拙劣极了。
片刻被拆穿。
但面前这公子哥看着也就比自己大两三岁,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变成被老师教育的小学生啊?
真是奇了怪了!
公子哥轻若无物地伸出另一只手,在年青警员伸出的胳膊上划了下。
很轻,像点火柴。
但冰冷发麻的感觉像冷血爬行动物,沿着神经一直爬到警员大脑。
他心头猛跳,却勉力安慰自己,那肯定是心理作用,做警察的,一定要冷静客观,不能被影响左右……我们站在正义的一方……不跟这些只会浪费纳税人钱的纨绔子弟计较……
“不好意思,感谢协助警方,可否请先生稍微匀出一点时间?”
一名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含笑立在身后。
他个子挺高大,皮肤晒成棕色,平头,胡子拉碴,裹军绿色呢大衣,客气地朝着公子哥伸出手。
“先生如果有急事,我们可以等。”
“张队,你也来了?”年轻警员惊喜得暂且忘记了手臂的麻木,星星眼瞧着自己一向敬仰的顶头上司。
他可是负责重点刑事案件的王牌之一,这点小事……当然了,也不能说小事……应该劳烦不到他吧?
不过张队来了,他就吃了定心丸。
“危害群众安全,应该来的。”
叫张队的男子笑了笑,眼角露出几丝鱼尾纹,目光投向公子哥,口气谦和:
“您好,小杨还在实习,经验不足,我代他道个歉,您别介意。”
可能他说话客气,周凉隐约感觉公子哥的表情微微松动,口气却倨傲:
“成吧,先打个电话,等着吧。”
那小杨抚摸着手臂苦着脸还想抱怨些什么,张队冲他摇了摇头。
公子哥往旁边走了数步。
张队敞着外套,支着一条腿,笑容可掬地夸周凉:
“姑娘,你胆子挺大哇!”
虽不经意的随和,但她能察觉到张队目光深处的敏锐,那是老刑警的惯用眼神。
“还好,怕也没用。”
她避开了那眼神。
人们似乎认定了,警察着职业,就应该为其他人做出牺牲。
可为什么一定是他们做出牺牲。
“挟持你那家伙,之前没见过吧?”张队右边嘴角上有一道月牙儿形的伤疤,颜色微白,像是旧伤。
“没有。”周凉想了想,“听他刚才的说法,之前也是在地铁公司上班的。”
“对,他是个临时调度员。”张队说,“他也算机灵的,特意找了这个站,刚才将军庙站大多数人都换乘下车了,这一站比较小,执勤人员也少,亏得姑娘你冷静。”
“运气好而已,还是得感谢那位穿风衣的先生。”她故意把话题引向他。
“嗯。”张队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打电话的公子哥背上,即便是背影,都区别于芸芸众生。
张队自言自语,“有件事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刺激绑架犯呢?这可不像一般人的作风。”
不过,这公子哥想必大有来头,不能轻举妄动。
京城水深,他移开了目光。
周凉微微一思索:“张队,有个线索向您汇报。”
“请说。”
“我怀疑绑架我这人参与了聚众赌博,可能……是某个地下赌场,规模还不小。”
“赌场?”
她再次提取在瘦猴眼里看到的画面。很黑暗,空气浑浊,里头的人都红了眼,变成了野兽。
张队疑惑:“姑娘,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他的吗?”
“我确实不认识他,但是他在用刀抵着我后颈的时候,我听见他喃喃什么要做一票大的去还赌债,再赌说不定就能翻盘之类的话,所以我猜测是个挺大的地下赌场。要不你们盘问他一下?如果能挖出赌场来,那就能挽救更多人。”
“挺好,谢谢你,这可是个线索。”张队看着女孩儿闪闪发光的眼睛,点了点头,并没有太在意,事实上,有正义感的热心市民很多,却毫无证据,反而耽误警队时间的事,经常都有,早已习惯。
“张队您今天原本休假,还从家里出来执勤,真的辛苦了。”周凉笑笑,意识到自己的提示不一定管用,便换了个话题。
张队这会儿倒有点对她刮目相看了:“你怎么知道?”
“我随便说的。”周凉当然不会说他的衣领还有些皱褶,平头的鬓角也有一点点翘起来,衣领处一块黏糊糊的饼干屑,像是孩子的杰作。
张队点起一只烟,突然意识到这是地铁里,又掐掉。
他露出洁白牙齿笑了,伸出大拇指:“得,小姑娘眼神真挺厉害!对,我就住在将军庙,本来休假想陪儿子看电影,听说这边出事儿了,就赶过来。”
周凉看了看张队被烟熏得发黄的指节,眼神温和:“我以前也住将军庙这边。”
“巧了,你是本地人?”
周凉摇头:“不是,我是好多年前过来玩………住在亲戚家,住了两个多月。”
“哦。”张队没有再问下去,事实上,他也住在将军庙很久了。
他对这片儿有感情。
很久以前,张明超刚大学毕业,还是个咯嘣脆的毛头小伙,住在局里宿舍,将军庙附近。
宿舍条件不怎么样,五个人各自巴掌大的房间,共用一个客厅,基本都是大老爷们,经常出去小摊儿喝酒撸串儿。
他有点酒精过敏,这说出来都没脸见人,一个警察,身高一米八的爷们,酒精过敏,喝多两口就像只虾。
那些老大哥就笑话他,让小张儿多喝点,喝多了就习惯了!
他硬着头皮,一边吐一边喝,那几个老大哥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警察嘛,大多都粗犷,这是他们证明自己男人味儿的方式。
尤其是刘大缸,大名刘刚,东北人,支队的老大哥了。满脸络腮胡,因传说喝白酒能喝一缸。故名刘大缸。
突然,一个人站起来:“我来替小张。”
“哎哟,江啊,你替他干啥呢?干公安的哪这么怂?丫头养的?”刘大缸不高兴了。
那个人有张俊朗淡漠容颜,精致得好像应该出现在电视屏幕——据说队里的姑娘们都叫他高岭之花,谁都摘不下。
他扫了一眼刘大缸,淡淡道:“警察对付敌人,不对付自己人。”
刘大缸鼻孔喷气,额角青筋直跳,但没说什么。
这支队,每个人都服那个人。
他虽年轻,业务能力却极强,心细如发,思维敏锐,身手也极好,是整个支队最有潜力晋升的人。
那个人叫江栩,后来成了张明超的师傅。
是他最崇拜,也是最歉疚的人。
就在此刻,张明超听见一个低沉得好像乌木敲击银器一般的声音:
“走吧,警察同志,可别耽误我太久。”
他抬起头,就迎上那个总觉得有些怪异的年轻男人。
他的眼瞳很黑,中间浮起一抹暗紫,仿佛里面不反射光似的,张明超干了十四年多公安,马上就十五年了,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不知不觉竟然多看了他片刻。
男人眼神却极冰冷,生人勿近。
张明超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似滚烫的手指瞬间碰触了冰块,迅速回到现实。
他点了点头:“不会,感谢先生配合。”
看向那个女孩子:
“走吧,小姑娘。”
***
周凉从派出所回到出租屋已经是晚上十点,面无血色,眼睛底下挂着两个黑眼圈。
那个公子哥似乎有什么很急的事要去办,所以他先去录笔录了,是单独的房间,周凉等在外面,坐立难安。
对他的好奇心像绿油油的藤蔓,在她心口密闭的墙上疯长。
这不理性,她也知道。
但有个疯狂的念头像猫爪一样在她心口抓挠,挠出了血。
这意外闯入她生活的公子哥,令她似曾相识,明明知道,根本不可能相识。
他在地底下救下了她。
像十二年前,另一个人,在地上,像道光,拯救了她。
她强行掐死自己偏执的想法。
她只是有点异能,可不是真疯了。
没问多久,门就开了。
张明超还客气地出来送了两步,公子哥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回去。
接着,大步流星经过坐在角落的她,目不斜视。
风衣下摆划过,像一只纸鸢。
鼻端传来似曾相识的味道,可她一时想不起。
“麻烦等……”她伶伶地站起来。
“请自重。”
“请问你……”
她其实也没有真的要问什么,她只是想再看看他的眼睛。
但跟之前一样,什么画面都没有。
她甚至都还不知道这公子哥的姓名。
“小姐,我真的对你没有兴趣。只是一时兴起坐坐这穷人的地铁,没想到——这样好玩。”
“好玩?”周凉无语。
男人倏然伸出手,周凉一时避无可避,被他正正捏住下颌骨。
他微微使了点力,抬起她下巴。
指节轻弯,脉络分明,手背上隐现淡青的筋脉,那股味道更浓烈地弥漫。
这个距离堪称暧昧,但其实他的动作没半丝香艳暧昧,只有不屑。
他凑她更近,眼神毫无温度,像稚子拧断昆虫头颅之前的目光。
那颗泪痣在她面前妖艳绽放。
“怎么不好玩呢?亲眼看见蝼蚁们的垂死挣扎——多有趣呀,还以为自己能一步登天。”
“注定是蝼蚁,这辈子别想翻盘——这地方,就是用来约束蝼蚁的。”
他笑着指了指派出所的墙,似乎觉得这里是个游乐场。
那颗痣不像眼泪,倒像一滴血。
“这就是他的命,得认。”
他的声音温柔似春水,和他言语里的狠,形成了庞大的割裂感。
充斥在冰冷的空气之中。
周凉呆呆站立,头皮一阵紧一阵松,天际仿佛响起雷鸣,闪电将她穿透。
“走了,再见。”
他厌倦地放开了她的下颌。
“那个……能不能给我留个……”
最后一滴自尊心逼迫自己收回“联系方式”几个字。
手指甲掐在手心里,形成深红色的月牙儿印记。
走廊正好开了一扇窗,可以看到门外的路。她通过窗户,看见外面停着一辆跑车。
蓝紫色车身显现奇妙的流光,像是薄暮中的夜色,不再那么刺眼,甚至弥漫出一种迷幻的咏叹调。
但她还是迅速地认出了这部车。
不过,也不一定就是同一辆,京城什么样的有钱人没有,豪车海了去了,五楼扔个纸团都能打中几个。
车门开了,一角金属色的风衣迈了进去。
人影被路灯挡住大半,但那片金属色,刚刚才从她面前冷冷地经过。
他直接坐进驾驶座,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
骨节分明,皮肤极白皙,她想这男人是不是从来没有在日光下待过的。
腕上微微露出一只暗金色表,看不出式样。
手上夹着一点火光。
怪不得刚才似曾相识的气味……原来是那股干燥辛辣的烟草味。
是他。
一个烟头从车窗里飞了出来。
呈抛物线状,落在她面前的地上,殷红,像只嘲笑她的眼。
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熄灭。
下颌骨隐隐作疼,那是被他捏过的痕迹。
她好像着了魔怔,用力地搓着那块肌肤,搓得发红,可那味道还是搓不掉。
怎么都搓不掉。
***
派出所外,寒风直往脖颈里钻,鼻尖冰凉。
枯枝摇动,哈出的白气似乎是这夜色里唯一活的东西。
她依稀记得早上看过,今夜还要降温。
天都这样冷了,竟然还是没有下雪。
没有雪的京城冬天,就像失去了灵魂。
胡同口飘散着烤串儿的味道,她才想起晚饭还没吃。
一串串路灯,往前延伸。
昏黄的,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像在冷冷嘲笑她。
一辆三轮车开过来,她险些撞上。
蹬车大爷怒吼:“没长眼睛哪!”
她真是个智障。
那不过是个不顾人死活的飙车者,差点她就是轮下一只鬼。
无数人见证过他的劣行。
他说的没错,不过是寻开心。
在他们心目中,哪有什么好坏善恶。
只是刺激越来越大,阈值越来越高。
蝼蚁?
对他这样的人而言,那瘦猴是蝼蚁,自然,她也是另一只蝼蚁。
每只蝼蚁,都有眼睛鼻子,相差不过一毫厘。
他不是为了救她,只是随手玩玩他们而已,好玩。
她在他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那大概是因为……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什么羞愧、懊悔、想要掩藏的秘密,统统都没有。
这样的纨绔,二世祖,哪里配用那个蓝牙名字?
屈辱感攫取了她的心,她太蠢了。
如果叔叔知道她竟然觉得这样游戏人生的社会蛀虫像他……
一定会皱起他漂亮的眉毛,生气了吧。
对不起,你不会回来了,是我一直不愿意从梦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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