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米尔德敲响我的房门,说医院来通知,克莱尔精神海暴走,让我前去给他做精神梳理。这出假戏真做还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确信我查验无误。他的精神海虽有些不稳定,但远不到暴走的程度。除非是有外力干扰,或者他自己故意为之。如此一想,后者可能性较大。不过,这做法真的不聪明,敌未伤,先自损八百。
我后背伤口未愈,起身困难,米尔德看了我几秒,慢慢伸手。我看了他一眼,抬手表示推拒,撑着坐直身体,平展双臂,让他给我更衣。
“赏赐你收到了?”我问。
“是的,殿下,非常感谢。”他说,“但是我不明白。”
“没什么好不明白的。给你赏赐,你尽心一些,也是让我自己好过。”我拍了拍他肩膀,“你今天做的不错,消息传得及时。”
米尔德愣了一下,我读出他眼神中的惊疑。
“您早就知道——”
“去医院吧。晚了,我那个雌君说不定已经崩溃而亡了。”我整理着袖扣,打断他。他连忙应是,抱起我,把我放到轮椅上,又给我披了一件外套。
飞行器已经停在了正门阶下。我抬起头,看见天穹深蓝,彩云之间,浮游一辉银白的圆月。夜晚的熏风送来虫鸣与花香,隐隐有土腥气,好像那土当真是骨肉为泥,鲜血浇灌。
米尔德推着我走上斜坡。飞行器里很宽敞,像一个单人的茶室。红棕色的桌子反射暖黄的圆灯,中央一个玻璃花瓶,其中插着几株虾红色,蕊心鹅黄的花。我点开终端,继续看我未看完的书。米尔德问我要不要喝红茶,我说可以,不过没有喝,只是抱着茶杯取暖。因发烧,我身上害冷。
皇家医院没有监控室,所以克莱尔暴走后被立即转送到第一军医院。出于秩序的考虑,菲尼克斯一行已被劝离。走廊里,我看到一个高大的红发男子正端坐在椅子上。他转过头,灰色的眸子对上我。我想起来,他叫安德烈斯,当初在宫学,他和克莱尔形影不离。
他起身,向我行了一礼,神情冷淡。我亦朝他颔首,同他彼此估量。我以为又是一个菲尼克斯式的角色,不过他没开口责难。
“他不太好受。”安德烈斯说,“所以拜托您了。”
“应该的。”我恹恹地说,“也辛苦阁下陪护。”
这时,监控室的门打开。一个穿白袍的医生为首,身后跟着两个穿深蓝色连体衣,戴青色手术帽的护士。他验明我的身份。我展示终端,证实我与克莱尔·霍恩伯格的婚姻关系。
“患者的狂躁等级是2,半虫化,攻击性较强,所以我们会要求您戴防毒面去。他展开攻击时,我们会释放麻醉气体。
我点了点头。医生看出我精神不济,让护士拿体温计给我测了一下,面露凝重。
“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不适合做精神梳理。而鉴于病人目前的情况,我想暂时先使用电疗缓和,等您状态恢复,再进行。”
“不行。”安德烈斯突然开口。我们朝他看去,他倾身,有些急切地对我说:“殿下,他是指挥官,这样做会影响他日后的判断。”
“有影响大脑的风险是吗?”我看向医生。
“是的,因为是患者的等级是S级,所以电疗的强度会更高,会有认准功能下降,失忆,头痛的风险。具体的我们还需要结合患者的状态进一步评估,但我们会尽力把风险降到最小。”
“那就算了,我去做精神疏导就行。您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把烧退了。”我点头。
医生再三确认后,让我在同意书上签字。之后他给我开了两片退烧药,效力强的那种,我就水吃了。安德烈斯跟我一道进了等候室。他向我郑重道谢。
“我记得您,霍恩伯格少将的朋友。”我说,“也谢谢您没责怪我,让少将落到这步田地。”
“您无需自责。”安德烈斯说,“能让他这么狼狈的,只有他自己。”
“您看起来是知情的。”我说。
“他让我送补铁剂的时候,说了一些情况。”安德烈斯说。
“皇宫内苑,您堂而皇之就进去了?”我笑。
“不敢。但您知道,皇宫的侍从有时也乐意挣些外快。”他说完,静了片刻,我们都笑了。我问他花了多少钱。他报了一个数字,已经超过补铁剂本身的价格了。这倒是不太值得,有瞎折腾的嫌疑。我向御医要个补铁剂,还是能做到的。
过了半个小时,他们确认我情况有所好转,便把面具交给我,带我去监控室。临去前,我和安德烈斯握手。他是个不错的人,克莱尔能有这样的朋友,真的幸运。
监控室与正常的走廊之间有三扇门。一个黑面孔的护士告诉我,进去后,先释放信息素,表示安抚。
“我们会看着,所以别害怕。”他说。
白色的大门缓缓上移,每一扇深入地下,都是等前一扇落下后再开启。如果有地狱之门,大概也是这么一个流程。监控室里保持黑暗。通过夜视镜,我看到一个帐篷似的物体蜷在墙根。克莱尔的翅膀已经完全打开,身子还是人形的,没那么怕人。我释放出了一些信息素,看到他缓缓抬起头。他戴着沉重的电击手环与嘴笼,一双眼睛反射白光,亮得惊人,像发现猎物的野狼。
他发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声音低哑粗嘎,迥异于平时的和煦优雅。
我滚着轮椅向他靠近,在距离大概三米的时候,他慢慢站起,向我走来,然后缓缓跪在我面前。我观察着他的举动,发现他只是把头靠在我膝盖上。
这是把我当成谁了?他雌父?早逝的亲朋?我不明所以,但还是扶住他肩膀,让他抬头。他这么做了,但是下一秒,我就被他拽着手拖到地上。他接住我,没让我膝盖落地,但是手掌碰到我的后背,疼得我倒吸了口凉气。耳机里传来人声,确认我的安全。我说没事,拍了拍克莱尔的肩膀,让他放松,结果他反而越抱越紧,大有打死不松手的气势。
“阁下,冷静。”我抬声说。
止咬笼紧贴在我的颈侧,很冰冷。然而下一刻,我感到有滚烫的液体落在我的皮肤上。他哭了。我上学的时候,没听说精神力暴走的雌虫会这种反应。他喋喋不休说着抱歉,我拍着他说没关系。
可能这道歉是对他某个惨死厄尔萨斯虫手下的战友吧,我如此推测。我拍他的后背,回想着以前萨巴斯是怎么哄我的,说了一些类似于我在这里,别害怕一类的话。感到他放松,我缓缓凑近,把额头贴上他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几个小时前只是稍有紊乱的精神海,现在已经刮起龙卷风了。
我只能是尽我所能地梳理,至于更深的地区则保持慎重,未敢深入。全神贯注之时,我忽然感到头脑深处的异样。刹那间,那个古老的低语再一次响起了。
我猛地撤回精神力,在那个白色的光点逃逸之时,将其拦阻。它横冲直撞,在我头颅里开枪放炮,让我大脑剧痛,每一颗脑细胞都在尖声大叫,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黑暗中,我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颗巨大的复眼。
它凝视着我。
“艾尔兰德——”
我以精神力结成长矛,拼尽全力朝那只眼睛掷去。
我眼前黑了几秒,再回神,光点已经暗淡下来。它躺在我的精神网里,像一朵无害的蒲公英。
这只是几秒钟发生的事情。我的额头还与克莱尔的相贴,我的手还扶在他肩上,他的掌心还按在我的后背。我感到心脏疼痛,呼吸困难,眼眶和鼻孔有痒意,大概是流出了些分泌物。
我直犯恶心,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这样的精神状态已经不适合做疏导了。但好在精神梳理已经做了一半,剩下的只能打镇定剂稍作缓解。
“麻醉,释放麻醉。”我闭了闭眼,侧头,咽下嘴里灼烧的液体,断断续续地说。
一只手揽过我。克莱尔按着我的脖子,让我靠在他肩膀上。他没做什么,只是静静抱着我,双臂收紧,好像要把我肋骨压碎。我没法用精神力安抚,只能轻拍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那只手慢慢滑落下去。背后的门缓缓开启,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和脚步声传来,几个医护人员走过来,小心地将我扶回轮椅。另有几人走向克莱尔,查验他的状况,给他注射镇定剂。
“患者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等拟态完全恢复,精神波动稳定后,才能确认安全。”医护人员汇报着。我转头看了克莱尔一眼,他蜷缩在地上,胸口急促起伏,像是正经历噩梦的孩子。
我拆掉防毒面具的时候,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据说我双目,鼻孔,嘴角以及双耳都在流血。医生直接让人把我推进了急救室。我一躺上去,整个人就晕睡过去。那是我这辈子睡的最久的一次,足足有三天三夜。我有些许神志时,感到有人用温热的湿巾擦我的脸和腿。期间他们给我挂了水,还给我插了导尿管。说实话,护士把拿玩意儿拔出来的时候,比母皇的精神攻击要疼多了,菲尼克斯打我那几鞭子,都像是用羽毛挠痒痒。
我清醒时,发现克莱尔正趴在床边。他睡得很浅,我一动他就抬起头。
看着他双目里的血丝,我把那句“米尔德在哪里”咽了下去。见我要坐起来,他扶着我的后背,往后面加了两个靠垫,又倒了杯温水递给我。
“精神海怎么样?”我问。
“已经好了。”他说。
“过来一点。”我说。
他默了片刻,说:“没事殿下,医生检查过了,说已经没问题了。”
我按住他的肩膀,他安静下来。我在他精神海里仔细搜索,没有感知到母皇的气息。我稍稍放下心,把昏迷前没有进行完的精神梳理做完了。做事情只做一半,实在让人心里不快。
“行了少将,你可以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了。”我靠回枕上,“祝你心情愉快。如果米尔德在外面,请把他叫进来。”
“殿下,这里是军队医院,所以我让米尔德总管先回去了。”他垂下眼睛,缓缓地,“您有什么事情,我帮您安排。”
“哦,医生有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吗?”
正说着,一个光头矮个子的医生带了几个人来查房。他向我说了我的身体状况,烧已经退了,后背的伤也好了,只不过因为精神海有异,需要住院观察两个星期。当然,比这个更值得祝贺的是,我的精神力等级出现了一些变化。
“大概是之前的仪器上限太低,没能测出来。您真正的精神力应该是S级。因为霍恩伯格少将的建议,我们暂时还没有公开。”医生说。
从B到S。我想,希望他们测的是我的精神力,不是母皇留下来的什么痕迹。
“如果可以,维持原等级不变吧。”我看向克莱尔,对他点头:“反正我现在已经有婚约者了,不需要用这个增加自己含金量了。”
“公开与否自然是取决于您个人。”康斯坦丁医生热切地说,“不知道您愿不愿意配合我们,出院前再做几个小测试。不会耽误您多长时间。”
我想了想,说:“啊,反正我也没别的事情,医生,乐意为您效劳。”
医生走后,我向克莱尔道谢,毕竟这件事抖到大雌侍还是安帕斯耳中,都是一场麻烦。大雌侍必然不希望我动摇菲尼克斯的太子之位。而安帕斯也不会容许他在世时,第二个S级的存在。想来到那时,每天都得有数十位杀手光顾我的卧房吧。
“您从不需要向我道谢。”克莱尔说,“比起您帮我的,这不算什么。”他苦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了。”
“你希望报答我?”我问。
“只要您提,我一定尽力。”他正色道。
“让我想想。”我靠回枕头上,望着洁白的天花板。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隐形的天使之目,在暗中凝视。
“在我小时候,我的雌父告诉我,只要在生日时许下的愿望都会实现。我七岁的时候,许愿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雄保院,那是个把幼虫培养成疯人的地方。后来我的朋友,我视为兄弟的奥斯特拉被带走后,在八岁那年我又许了一个愿望。我希望这个世界上不会有雌戒所,不会有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惩罚。”
我抬起手臂,展示安东尼留下的咬痕,“而我十九岁的时候,给我留下这个伤痕的军雌死去了。你应该知道,被厄尔萨斯虫寄生的军雌会被送到收容所。如果你不知道,你现在知道这个地方了。所以那一年的生日,我许愿,能找到解除控制的法门,让他们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得到应有的荣耀。”
“现在,我再许一个愿望。”我看向克莱尔的眼睛,“希望你在推倒旧花园的时候,不要伤害里面的花木。花园的旧主有罪,草木却是无辜的。不要去做花园的主人,去做园丁,让每一朵花都能沐浴阳光,享受清风吹拂,雨露滋养,一年四季都是那么芬芳,那么美丽。”
“那关于您自己呢?”他轻声问。
“我啊。”我笑了,“我的话,没这么多要求。给我个安静的地方,别让疯子打扰我就好了。”我看向窗外,那里天气晴好:“不过这个心愿恐怕只有我死了,才能实现吧。”
“求您。”克莱尔低低地,“别说那个词。”
我转过头,他没什么表情,但我清楚看见清朗光辉里他颤动的眸光。他应当是想起他那个死去的战友了吧,我想。
“我以为您已经见惯生死。”我说。
“所以生命可贵,请您一定要珍重。”他说。
“只有我的生命吗?”
“所有人。”他的目光沉静下来,如湖水。
“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我说。
他点头应是,这时候,护士推着车进来,说要给我拔导尿管。啊,死亡,和这种生命无法承受之痛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我握紧拳头,咬牙切齿,若有朝一日我的敌人沦为阶下囚,我要让他们体验数百次拔导尿管的感觉。
母皇:宝子们,想我了没有?
至于小克为啥“暴走”,嘿嘿嘿,咱等完结后番外见分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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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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