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学所在的殿宇离大雌侍的寝宫不远,同样坐落于花园之中, 建筑古朴,灰白的高柱上藤蔓攀缘,树木都生得高大。在乔凡尼的时代,这里就是给皇子上课的所在。但同样上课,千年之前的雄虫所习与雌虫并无不同,而千年之后,我在书架上找不到任何一本童话故事之外的读物。同样,以前,雄虫和雌虫共同受教育,现在雄虫被集中在西殿,雌虫集中在东殿,如果让教师发现雄虫和雌虫幼崽一起玩耍,那雌虫幼崽会受罚。
我本做好了迎面我那几个哥哥的准备,胸前藏了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如果他们再对我做什么,我就刺死他们。死一个仆从并不足以消解我的恨。萨巴斯死了,我也要他们的雌父死。他们践踏我的尊严,我就要他们的命。如果安帕斯降罪,我无非一死。哪怕他把我送进戒所,我也无有畏惧。
但有意思的事,事发半月,他们仍在个自的寝殿修养。这是正大光明不上学的理由。而他们以外,其他皇子都年长,读书的地方另在别处。上课的有十七个雄虫幼崽,只有我是皇室。其他的要么是将军元帅之子,要么出身名门望族。
因我的皇室身份,没有人来找我麻烦。我做在最后的角落,也乐于被无视。萨巴斯教我识过字。他是没落贵族之后,对我的礼仪也不曾放松。我跟上课堂的进度并不是什么难事,反而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其他孩子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很快就哄闹成一片。那讲课的雌虫也不制止呵斥,下面叫着,上面讲着,倒也和谐。我看他们扔纸团,丢笔,嘶声尖叫,觉得心烦,就滚着轮椅从后门出去了。
我这个年纪的课只上半日,中午吃完饭,各家的侍从就会来接。那些贵族子有的家在外星,宫里会给他们安排住宿。别看他们行走宫中,颇受礼遇,他们实际上是质子。
我沿着走廊而行,出了殿门,在外面找了一个隐蔽的树荫小憩。绷紧一夜的心弦放松,疲乏涌上。那时我还是孩子,不像现在这样,一天睡两三个小时就再睡不着了。我感到阳光洒在我的面颊上,温暖而和煦。很多年后,我停车坐看秋叶瑟瑟,落木纷纷,会觉得死在树下是一种幸福。
困意让我的头脑发木,以至于走错了方向而不自知。我来到的是东边的院落,也是雌虫活动的地方。我醒来后,发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正靠坐在我的轮子上看书。他的银发沐浴阳光,如山巅明亮的积雪。至今我还能记起得他抬头时我心中的惊诧。那时我才知道,人在看着真正美的事物时只会震撼,不会生起任何邪念。
阿拉雷克死后,克莱尔·霍恩伯格的雌父,亚克力·霍恩伯格临危受命,率军将厄尔萨斯驱入荒域深处,如果不是安帕斯传旨让他撤回,他大概能直捣厄尔萨斯的老巢。是贵族让安帕斯这么做的,他们怕霍恩伯格声誉太重,谋逆弑君时,民众不会抗议。霍恩伯格胜利后,克莱尔就被送到了首都星为质。但他跟着一帮酒囊饭袋读书,并不影响他日后考上军校。
克莱尔·霍恩伯格的美貌和他的声名一样不凡,而他显赫时已是成年。要我说,他少年时比他成年后更美。那张脸因为天热,两颊微微泛红。一双深紫色的眼睛,如新洗的葡萄一样透亮。银发长及肩颈,发尾微微卷曲,似雪白的浮浪,散沫肩头。
他不笑时嘴角也上扬,是天生让人觉得可亲的面貌。而当他展露笑颜时,会让人觉得满园生春。但他适合微笑,如果露出牙齿,会让笑容显得肤浅。
“你来错地方了。” 他翻了个身,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不显卑微也不让我觉得压迫。只有萨巴斯才会这么跟我说话,其他人要么是俯身,要么就是垂下眼目,视我以睥睨之姿。
“不过你放心,这里只有我一个,不会有人赶你。” 他直膝站起,“我把你推到台阶上,你能自己回去吧?”
“你在看什么书?” 我问。
他举起书,告诉我,这是乔凡尼的传记。我问他,这书在哪里可以找到。他说在图书室。他指的是对雌虫学生开放的图书室,我没法进去。
那时候,克莱尔察言观色的本领就很高超。他问我要不要看,他可以把书借给我,但得七天后还给他。我问他怎么还。他说,把书放在靠院子的台阶上就行。那算是两个院子的边界。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询问他人姓名前,应当先报上自己的名讳。如果他面前不是我,他应该被早早送去雌戒所改造了。但克莱尔向来有好运气。他是神偏爱的人物。
“我叫艾尔兰德。” 我说。
“艾尔兰德?” 他目露惊讶。那表情刺了我一下,我一下子竖起防备。小刀就贴在我胸前,如果他对我不敬,我就杀他。
他又露出笑容,有安抚之意:“你知不知道,你和引航的那颗恒星同名?军队从达尔沃思回来,全指望你了。” 他用双关的时候朝我眨了眨眼,我哑口无言,只觉得日光灼热,脸颊发烫。
等冷静下来,我想,给我命名者,首先应该排除安帕斯。他看我一眼就觉得恶心,更不要说起名。如果是阿拉雷克,那他应该没有别的寓意。参与远征的军雌都知道艾尔兰德星,他可能只是想到了,觉得合适,就这么叫我了。当然,如果萨巴斯还活着,他会跟我解释这名字的来由。但是萨巴斯已死。
克莱尔把书给了我,把我推上阴凉的走廊。他站在我面前,脚步踏过了边界。那时他十三岁,个子已经很高了。
“答应我,七天之内一定把书还回来。” 他说。他的眼神让我想起萨巴斯,我颔首向他致谢,把书放在膝头,慢慢滚着轮子走了。一段距离后,我回头望去。他已经走回阳光里,步履轻盈,矫健如鹿。我仍记得,那天他穿绿色的制装,浅绿色短袖,深色短裤,腰间系着一掌宽的牛皮带,银制的金属扣闪闪发亮,耀目非常。
彼时已经到了中午,其他的雄虫幼崽都被相继领走。我打眼就看到奥斯特拉在教室外面东张西望。我喊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推我的时候,我听到他嘀嘀咕咕,说都这样了,还四处乱跑,指不定哪天翻进沟里,还得他捞出来。他一语成谶,以后我确实翻了不少阴沟,也回回是他把我捞出来。
克莱尔在那本《乔凡尼·列恩海姆》上写下了很多注释。这字迹毛毛躁躁,和他沉稳的形象大相径庭。他写的草书我是看不懂的,所以我直接略过。但后面想想,这本书应该是他自己的,图书室的书是公共用品,就算是雄虫,教师也会嘱托不要在书上乱画。
我认得其中大部分字,有的字不认识,就翻字典查看 (这个书架上有),扩充了不少词汇量。写作者是两百年前的史学家,用词古雅朴素,很有韵味。我后来寻看了他很多著作,但写的最好的还是这本。
我获得知识不易,阅读时不漏过一字一句。那时候读的内容,我现在还能背诵。为静心看书,我翘了课,一个人坐在花园里。我长了记性,出门要往左手侧走,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我谨记七日之约,在第六日的中午,我拿着书回到旧地。远远的,我听见喧闹声。雌虫下了课,都在院子里打闹,或者说比划拳脚。我停在阴影里,目光巡过每一张面孔,发现他正在跟一个红发的高大男孩聊天。那男孩很敏锐,我一看向他,灰色的眼睛就锁住了我。他名安帕烈斯,是克莱尔的挚友,多年后,他们征战星河,名扬宇宙。安帕烈斯跟克莱尔说了什么,他回首望见我,于是穿过院子,朝我跑来。
他迈上台阶,隔着边缘,我把书递还给他,向他道谢。
这一幕被人看见。一个金头发的孩子,大概是我皇兄之一,嘲笑克莱尔:“霍恩伯格,这么早就给自己找雄主了吗?你找什么不好,找个残废?”
对于精神有残之人,我向来不愿意与之多谈。但他侮辱了帮助我的人,这让我难以容忍。我没在意克莱尔跟我说了什么,目视那只雌虫,说:“堂堂贵族后裔,不想建功立业,满脑子只想繁衍子嗣,你当为自己感到耻辱。”
昔年臣子建议乔凡尼扩充后宫,乔凡尼便如此责问。我借鉴了书中的话语,所以措辞也不自觉带着古意。那雌虫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回敬我,我听不懂,但克莱尔显然动怒。他让那男孩道歉,但男孩用更高的声音咒骂,于是他走下台阶,抬手就要朝男孩挥拳。红头发的男孩把他拉开,抱住他的胸膛,让他冷静。那金发的确实是我的某一个皇兄。我向来不饰对安帕斯子嗣的厌恶,于是我让他上前,跪在我面前。我是雄虫,就算再不堪,地位也高于他。他显然不愿意照办,支着双腿,怒视我,紫红的脖子上青筋毕露。
我想象着乔凡尼此时会如何应对,于是开口问:“你雌父是谁?”
“你不配知道我雌父名讳!” 他喊声巨大,但我并不畏怯。
“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人替他答了,叫巴斯蒂恩。我已经从奥斯特拉处问过这宫中所有后妃皇子的名字。这个叫巴斯蒂恩的,是赫尔弥斯的次子。
赫尔弥斯,又是赫尔弥斯。
我平生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一时头脑中浮现出书中种种,好像冥冥之中,乔凡尼的英魂降临我身。“回去告诉赫尔弥斯,他送我的糖果我很喜欢。” 我目视着巴斯蒂恩,说出在我心里埋藏已久的话:“替我问候你弟弟,就说艾尔兰德祝愿他早日康复。我等他来见我。”
我又环视众人,声音在鸦雀无声中显得清晰。
“你们都听着,如果我死了,就是巴斯蒂恩含恨报复。你们和他去打仗,小心!”
巴斯蒂恩大吼一声朝我扑来。克莱尔大喊住手,挣扎着要挣脱安帕烈斯,但对方力气大于他。巴斯蒂恩掐住我的脖子,我的小刀送进了他的心脏。若你问我杀生时何感,我只感到热血沸腾。他捂着心口倒退,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咳嗽着,看他仰倒下去,白着脸,嘴角咳出血沫。
“叫人,快,叫人。” 克莱尔终于扑上去,扶着巴斯蒂恩大喊。他同我对视,眼神惊怒,似在谴责。
骚动引来了宫学的教管。他们看到我满手鲜血,又看到濒死的巴斯蒂恩,大惊失色。问话的时候,我咬死是我走错地方,与巴斯蒂恩产生纷争。他们也确实没有为难克莱尔,只是让他写了一份检讨,当众朗读。当天下午,我被提到安帕斯面前。他旁边站着金发的赫尔弥斯,尖下巴,薄嘴唇,容貌比大雌侍更艳丽倨傲,是刀锋一样的美,蓝色的眼目看我如看死物。
安帕斯几乎打死我。如果不是大雌侍赶来,告诉他,雄虫是国家宝贵的资源,又提醒他,阿拉雷克旧部仍在,我的复仇到这里就结束了。
安帕斯用了带倒刺的鞭子,我的伤口深可见骨。对一个七岁的雄虫,这伤足以致命。我发了数日高烧。奥斯特拉照顾我时总是一边骂我,一边给我换药,又絮絮叨叨,让我千万别死,我死了,他就要被问罪。
苏醒后,我被送到雄保院,据说是大雌侍的授意。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也未因嫔妃争宠残害过帝王子嗣。我活了下来,巴斯蒂恩也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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