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沈暄急促喘息着,因为逃得太快,肺部连同咽喉一齐泛起难闻的腥膻血锈气。可他不敢停,他见识过那些人神出鬼没的功夫,知道哪怕自己已经听不见脚步声,也并不意味着安全。
汗珠顺着面颊滑落,因为仓皇间慌不择路逃进深山,干净的青色衣摆也被沾染成脏污。
可他逃错了路。
穿过怪石嶙峋与满地的杂草灌木,离开遮天蔽日的枯木残枝,眼前出现光明的地方,竟然是一座断崖!
沈暄慌忙刹住脚步,细碎的石子擦着鞋底滚滚落下。隔着崖边横生的枝丫,看不清悬崖究竟有多深。
忽的,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碾过石子的轻响。沈暄心中一悸,缓缓回身。却见三五个黑衣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站在他十步之外,沉默而肃杀地看着他。
沈暄惶然无措,不住摇着头,清润漂亮的瞳眸中满是惶惑不解,“为什么?我不明白。”
他不过是写生后途经一间竹舍,不过无意往里瞥去一眼,怎就招来杀生之祸?
然而黑衣人只管执行任务,不会解答他的问题。为首那人一步步逼近,亮出的剑锋上泛着森然寒芒。
荒山野岭,没有人来救他。沈暄避无可避,被一剑刺中心脏,坠落悬崖。
与此同时,齐言睁开眼。
耳边似乎还残余着心脏停跳后仪器发出的尖锐警报,眼前的最后一幕是医生护士轮流给他进行心肺复苏。按了多久他不得而知,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总不会小于半个小时,以至于肋骨好像都被压断了,心口处正一阵一阵钻心得疼。
因为刚刚苏醒,他的眼前模糊不清,只依稀能看清一片苍凉的青黄,和一道似乎是蹲在他面前的,挺拔的人影。
"死了?"他听见那人问。
“是。”身后有人回答。
‘真是庸医。’齐言想,就算是电视剧,里面的医生都还要伸手摸一下病人喘不喘气呢,他怎么就直接给自己下了定论?
于是他艰难抬起手,要吸引人的注意——伸手的瞬间,感觉胸口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涌出。这种异样先前从未有过,以至于齐言怔了一下。但身上实在太痛,这点微不足道的感觉又很快被抛诸脑后。
“劳驾……”他声音嘶哑,开口像家里那台老旧风扇,浑身写满不堪重负。
蹲着的那人终于舍得分他一眼。齐言呕出一口血,喑哑道:“我还能……再救一救。”
之后怎么被带走的,齐言实在不愿回想。毕竟对于一名才刚接受过现代医疗器械拯救的患者,之后的事对他造成的冲击实在太大。
他被人套住头横扔在马上,经过要命的一路颠簸,才终于在彻底断气之前被安置在现下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内。
屋子不算太大,但光线充足。天光透过窗棂,萧疏落在地上,像浮动着一层薄薄的纱。
齐言强撑着失血后千斤重的眼皮,仔细观察。
他身上缠着层层纱布,那将他带回来的男人正坐他对面的椅子上,紧盯着正在为他诊治的大夫。
男人身材高大,即便坐着,也投下足够将医生和齐言整个人笼罩的宽阔阴影。一身漆黑利落的骑射劲装,束着高高的马尾。额前散落的碎发下,是一双淡漠而冷冽的眼。
长眉宛若长刀破空的凌厉一刃,鼻梁更是高耸。凌厉的五官将他整个人幻化成大写的危险二字。让齐言控制不住的身体紧绷。
见齐言醒来,男人眼睑垂了垂,本就看不分明的眼神愈发难辨。
“醒了?”他问了一句废话。结合齐言先前求救的言论,像是嘲讽。
齐言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更不清楚自己这是穿越了还是怎样,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男人却嗤笑,“我怎么不记得沈三公子是个哑巴?”
‘沈三……’齐言心中喃喃重复,总觉得这个称呼耳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于是摇头,想表示对方认错人了。
男人望着他,竟真的没再说些什么。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齐言总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说不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男人眼瞳的颜色实在太黑太深,像是某种无机质制成精巧的死物,又或许是他做贼心虚。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弱势,齐言看着他的眼睛同样也一瞬不眨。
这时大夫起身,挡住了齐言的视线。“好在剑伤得不深,若是再偏上半寸,只怕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齐言才知道,原来造成自己心脏疼的不是骨折,而是剑伤。
男人应了一声,让大夫下去开药。大夫领命而去。临走前嘱咐齐言,最近不要做大幅度的动作。
但他刚走,齐言就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痛感一阵阵从伤处泛起。可齐言从小就在病痛中长大,最擅长的便是忍痛。
他强硬和男人对视,无声抗议他把自己随便认成什么人的事实。
男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视线从那发丝稍显凌乱的额角一路向下,经过鼻梁,鼻尖,最终定格在他苍白的嘴唇上。
齐言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还没想好如何反击,就见男人偏过头去,冲门外唤了一声。
“福冲!”
蒙面的黑衣人推门而入。
来人身形高大魁梧,腰侧别着一把没有鞘的雪亮长剑,中间的两道血槽中似乎还残余有血迹。
齐言不明所以,警惕而防备地盯着两人。
男人似乎也在看他神情。片刻,对黑衣人说:“愣着干什么?没见着沈三公子嘴唇都已经干到起皮了吗?”
齐言下意识抿唇,才注意到,的确起了些硬硬的死皮。
黑衣人似乎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不管男人让他做这件事的缘由是什么,只一味地听从命令。他干脆利索地走到桌边,倒了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水,直直怼到齐言面前。
茶水微微泼出一些到粗糙的褥面上。齐言没有动作。
一个要给,一个不接。两方僵持不下,还是男人挥挥手指,又让黑衣人下去。
“沈三公子不必如此警惕。”男人亲自接过水杯,又起身递给他。“本王已经命人去通知沈府,最晚明日,沈公子就能见到亲人了。”
‘本王?’齐言抓住最关键的两个字眼,饶是已经做了半晌的心里准备,也还是不免惊骇。
未知的处境和在这个时代具有绝对权威的身份,都在瞬间让他感受到几乎灭顶的焦虑。
他下意识想要跑,手紧紧攥着榻上的被面,眼神也跟着飘忽不定起来。尽管尚有理智告诉他要克制,不能露出马脚,否则只会死得很惨,可面前的人似乎还是看出了端倪。
男人轻笑,睨着他居高临下道:“看来沈公子是伤势严重到说不了话了,那本王就不多叨扰。好好休息吧,等到沈府的人来,三公子应该会愿意与本王谈谈。”
说罢,将茶杯轻飘飘扔在桌上,转身离去。
茶水泼了满桌,齐言知道,这话相当于是软禁。在男人动身的刹那便掀开被子想要起身追出去,为自己搏一条生路。然而一个身高腿长的人再怎样也不会不及一个病秧子的反应速度。等齐言双脚着地,又因气血不足而摔倒在地的同时,雕花的木质大门紧紧闭合。接着,门外的人分散开来,分别守在门边和各窗边,将这间小小的房间守得水泄不通。
高大的身影遮挡日光,在地面上投下数道威严不近人情的身影。
齐言呛了两声,唇角滑下湿漉漉的血痕。循着阴影偏过头去,他的目光从影子落到窗边桌前的一副铜镜上。
那铜镜明亮,光可鉴人。齐言从里面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那是一张陌生而俊秀的脸。
肌肤白皙细腻,五官温润,眉目如画。面中是一管在现代人审美看来很完美的直挺鼻梁。整个人都称得上精致。只是眼瞳和唇的颜色又很淡。
因为伤痛与绝望,这张脸此刻眉心微蹙。沾染深红血色的唇紧紧抿着,配上那身沾满血污的浅青色衣衫,看上去有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也就是这一眼,让齐言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人认成是旁人——这并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属于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沈三。
医者说沈三的伤口差一寸就要伤到心脏,但或许,是自己的到来才使那一寸得以保全性命。真正的沈三和他现世的身体一样,都已经回天乏术。
可齐言根本来不及伤春悲秋。刚才的一摔,使得他胸前的伤口崩裂开,斑斑血迹从纱布中渗透出来,又透过衣衫。伤口传来阵阵钝痛,但没有那位王爷的命令,外面那些人根本不会管里面的动静。
缓过一阵不知是悲伤还是失血带来的眩晕,齐言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撑着身体上床。取过床头医者留下来的金疮药,自己解开衣衫和纱布,为自己上药。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清自己的伤情。
半寸余宽的伤口纵向刺在胸前,鲜红的皮肉翻出一点,内里是深黑的,像是探不清深度的深渊。
血随着心脏的跳动不断淌出,不一会儿就几乎蜿蜒满这整具劲瘦单薄的身躯。齐言阖眼定了定神,简单擦过血迹,将金疮药的粉末尽数倒在伤口之上。
强烈的刺激令他眼前发黑,冷汗一瞬间从周身涌了出来。他用尽自己的意志才保持清醒为自己做好包扎。待确定血已经止住,才不堪重负,沉沉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他身上的伤被重新处理过,身上的衣衫也重新换了一套。只是这一切并非是这些人良心发现怕他死了,而是他的床前,坐着两位白发斑斑的老者。
见他睁眼,老妇人潸然泪下。一双干枯的手想要触碰一下齐言的身体,却又怕弄疼了他,于是只能悬在半空中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幺儿,”老妇人叫他,“疼不疼啊?怎么伤成这样?”
老妇人面容慈祥,面上即便已经爬满了皱纹,也不能掩饰其年少时的卓著风姿。另一位老先生的情绪则比她克制许多,同样也是关心齐言如今的这具身体,却仍旧能威严无比地跟男人对峙。
“俨王殿下,”老人振袖,“这便是你说的安然无恙吗?”
被称为俨王的男人自然不会被他唬住,他只轻轻一笑,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齐言身上,“这不是还好端端活着吗?”
说完又对齐言道:“沈三公子同本王装聋作哑也便罢了,对着祖父祖母,也要维持这般姿态吗?”
明显的威胁,齐言却不能不屈服。两位老人家年纪都大了,不管自己究竟是不是沈三,既占用了人家的躯壳,就不能害了人家的家人。
“我没事……祖母。”他学着男人刚才的话音叫老妇人,忍着疼,自己将自己撑坐起来。明明后背冷汗都出来了,面上却还是扯出一抹笑,“小伤而已。”
老妇人坐在他榻边,握住他冰凉的手,心疼地抹着眼泪,一个劲儿说他受苦了,说都怪自己。
沈老先生见此,也顾不得纠结此事责任究竟在谁。毕竟无凭无证,事情经过如何也全由对方一人说了算,与其纠缠不休,让自己的孙儿受苦,不如将人带回家,精心调养。
他向俨王拱了拱手,道:“无论如何,俨王殿下救我家暄儿一命,都是大恩,沈某在此谢过殿下。”他向俨王深深一拜,待直起身,又道:“但暄儿长久呆在此处,终究不合礼数,还请殿下放他和沈某回去。待日后回京,暄儿养好身子,再让犬子带他一同登门道谢。”
话音诚恳。
俨王作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只可惜那张脸五官太过锋利,连客气都显得毫无诚意。
他只公事公办,抬手止住沈老先生的话音,目光淡漠,“道谢大可不必,只是沈三公子却不能走。”
沈老先生瞪大眼睛,一直抹眼泪的老妇人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沈三公子作为孙儿,一片孝心,不忍告诉实情,但沈老先生,张老夫人却不忍见他死在路上吧?”
两人自然不可能看不穿沈暄拙劣的演技。对视一眼,浑身都僵住了。
但两人到底有许多阅历,纷纷按下不发。沈老审慎道:“殿下这是何意?”
“本王没什么意思,只是……”俨王意味深长扫过齐言,“去年秋沈三公子便中了举,因着身子不好来岭南养病,明年春,便要参加会试。比旁人多准备了一年,若还没到荣京城,便……多么可惜。”
他这话实在难听,张老夫人嗤笑一声,回眸剜着俨王,“照殿下的意思,倒是暄儿留在您府上最好了。”
“这是自然。”俨王坐下,修长有力的手臂撑在桌面上。他对上张老夫人的视线,说:“左右沈三公子也要回京,本王手上的案子也已经到了收尾阶段。留在本王府上,既能多修养一段时间,回京时也有重重侍卫守护,自然是上上之策。”
“殿下当真不愿让我等带暄儿回家?”张老夫人一锤褥面,脸上神情坚毅,大有不死不休的意思在。
俨王却不吃这套。
“张老夫人也不必拿自家位高权重的后嗣来压我,本王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自然也不怕得罪谁。”
“而且,想必两位也听说了,本王理案时行迹暴虐,最擅长的,便是杀人。”
他这般无惧无畏,两位老人反而真没什么能拿捏他的地方,相互对视一眼,彼此都无可奈何。最终只得心不甘情不愿,求了俨王将齐言安全送回京的承诺,并要求将原身沈三的贴身小厮送来,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眼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外,俨王也不在这里多停留。又施舍般留下一瓶金疮药,便连一句话也欠奉,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但是齐言叫住了他。
“为什么?”齐言看着他,纤长的眼睫雾蒙蒙的,染成湿黑一线,底下的唇却依旧惨白。他紧盯着俨王的身影“你明明已经知道了,我不是沈三,不是沈暄,为什么不放我走?”
俨王倒好像惊讶他竟然还有些脑子,知道自己早就暴露了,但面上却依旧无情。
“重要吗?”他冷然看向他,说:“这副壳子里的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的身份。”
回答完这句,男人再次将齐言幽禁起来。
齐言颓然跌在靠枕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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