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罗元衣再次站在码头边，就算是正午时分，“菡记食铺”的客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少。
老板娘在柜后记账，有人进店，她头也不抬，不冷不热地叫了声“阿荣”，罗元衣脚步一滞，眼含期待。
一个脖挂汗巾的青年小伙端着茶盏、亲热地一路小跑过来。
哦，不是自己，他也是“阿荣”。罗元衣瞥一眼地板，没自己在的时候干净。
“两位客官这边请。”
“不急，我们找老板娘。”她直截了当。
老板娘终于舍得抬头看来客一眼，当目光触及这一双男女时，她眼底的不耐烦尽数散去。
“阿荣！你大不一样了。”两人挽着絮叨着一路走到雅间，白烬不声不响地也跟着进了雅间，青年“阿荣”机灵地将茶水搁在一旁的柜上，为三人拉上门，隔绝了外边十多道探究的视线。
“你在罗家过得很好。”相看许久，老板娘满眼欣慰。
罗元衣点点头。
几道皱纹悄然爬上老板娘的眼角，她从老板娘的面孔上捕捉到几许疲色。
“这位是？”老板娘问起一旁的白烬。
白烬目光涣散，仿若未觉。
一路上，元衣已经习惯了他这幅走神的模样，并不期许他开口，只自己解释道：“这是明夷道君，家主和音娘要我们为玉衡宗送上谢礼。”
老板娘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不清楚明夷道君是何许人物，但只要不是私奔就好。
“此去路途遥远，我为你们备些吃食。”
柔荑似的手自元衣掌心抽出，她指尖触到冰凉华丽的衣袖。
门一开一合，门里只剩元衣和白烬两人。
元衣转手捏起茶盏，转弄半晌也没送到嘴边。
故人重逢，她从一片柔声笑语中品出拒绝的意味。
空留无益，徒增为难。她下定了决心，手下不再犹豫，抬起茶汤欲一饮而尽。
白烬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喝不得。”
闷闷的一声，盛满茶汤的瓷杯落在桌面上，三四滴茶水溅出。
“多谢前辈陪我走这一趟，趁着天色早，我们还是去内城落脚吧。”
白烬已然起身。
这样的反应也在元衣意料之中，早在路上她便发现这位明夷道君看上去清平冷淡、高深莫测，但实际很好说话。亲自驾车就不说了，关键是对元衣的请求不论大小都一一满足，飞高飞低，行快行慢不问缘由通通照办，现在也是。
两人起身出门，老板娘不见了踪影，小二怀中抱了大大的包裹候在门口。
“这些都是老板娘的拿手好菜，还热着，请二位贵客笑纳。”
元衣接过包裹，沉甸甸的，满怀温热。
“替我将这个送与老板娘。”这是六瓶瓶驻颜丹，丹鼎阁出品。近年来罗家女修极追捧此物，为此不惜花大价钱请丹鼎阁按年炼制。
罗元衣有幸分到六瓶，但忌讳丹毒并未服用，如今一并都送与老板娘。
“替老板娘谢过二位。”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老板娘掀开帘子从后厨现身。她手持铜镜，指尖还沾着口脂，点唇描眉终究不复从前。
但，不论如何她们都应该再多说些话的。
…………
拂霞城禁飞，两人步行。
罗元衣头戴幂篱，浑身上下包了个严实，这打扮在修真界不算少见。
明夷道君密法加身，不掩身形、不改面貌，一路走来众人视他如常。
明夷道君对住处没什么要求，她可不能怠慢。
罗元衣带着明夷道君便进了内城最好的客栈，拍出大笔灵石定下最好的两间客房，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犹豫。
罗元衣启动房间自带的上品阵法，暗叹这钱花得值，房间装得富丽堂皇不说，还自带阵法保护。
她打开窗户，景色极佳。
其实现在不过正午时分，继续赶路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但驾车的不是自己，继续赶路未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不如停下休息。
况且，此去山高路远，不能一直劳烦明夷道君驾车。玄天界有许多出行方式供不能御物的修士选择，洛水上的渡船就是其中一样。
其它的她没什么了解，思来想去还是得出去一趟。
她在明夷道君门前踌躇片刻，最后还是贴近门框：“道君，晚辈想添置些东西，您有什么要带的吗。”
“无。”明夷道君的声音在罗元衣脑海中响起，这是垂明境修士才有的神识传音。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她衣裙翩跹，扯着扶手几个轻快的转身出了客栈。
她一路走一路瞧，买了不少东西：自动引航的舆图、天地游的通行凭证……
“天地游”号称北境通，既包含传送阵通行也有小型飞行法器租赁，最省钱的还是乘坐大型飞行法器，但无论是哪种方式都要购买通行凭证。
她爽快地买了两份期限十年的通行凭证，花费不小。
一切准备就绪，该回了，她按着来路左拐右拐，脚步渐渐迟疑。
街道热闹依旧，但这些热闹景象竟与自己来时一模一样，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再走两步自己应该听到……
“王伯，今天的烧饼不错，再来两个。”
她目光一凝，驳山印已在手中。
暗中人眼见女子已察觉也不再费心构建幻境，一切景象都似水墨晕染，变成斑驳杂乱的色块。
果真是幻境，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入了幻境的？
正思索着，四周骤暗，罗元衣目光凌厉，严阵以待。
百根银针破空而来，她驱动弱水流转，将银针尽数返还。
灵力流动会留下微弱的轨迹。这些轨迹就称为灵息。
她顺着灵息搜寻隐匿者的踪迹。
隐匿者识破其意图，搅乱灵息。
一时间，她难以捕捉其方位，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暗中不止一人。
她谨慎地回聚弱水作防，鼻尖嗅到一丝暗香。
又是阴招儿，她屏息凝神，不吸入一丝香气，撒开弱水遍寻四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御水术，修御水术的世家子弟，有钱！好杀！
黑衣人手持双戟，暗中奔袭，对女子全力一击。但平日里无往不利的双戟如今却如陷泥沼，寸近不得。
竟不是个好拿捏的！他脚下一蹬，几个后翻，再次隐于黑暗之中。
速战速决，以防驰援。
暗中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决绝之色，当下不再掩藏，都使出看家本事，前后夹击！
险境之中，她催动身法，凭着《与神游》堪堪躲过。
这两人一人主攻一人从辅，配合默契，招招都为取她性命而来，恐怕是不能善了。
主攻者眉头紧锁，他们两人不是第一次对世家子弟下手，但境界这样低、灵力又这样扎实的，这女子是头一个。
不过这女子好似不谙杀招，只一味防守，并且每次防守恰到好处，多一分的灵力都不用，此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吝啬。
确实如他所料，罗元衣并未学过攻伐之术，甚至未有打斗经历，此刻妙用弱水防住两人也属急中生智。
驳山印虽在手中，但能和自己僵持这么久的修士想必境界也不高，把驳山印用在此处太浪费。
久攻不下，持戟者面露狠色将一道符纸贴上左戟。
左戟光芒大作，罗元衣心中一紧，他是左撇子？这又是什么秘法？
符纸加持，左戟威力大增，罗元衣只能分出更多的心力挡他的左戟。
两人攻势愈厉。
罗元衣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音娘、老板娘、罗琦、明夷道君……一张张面孔在她脑海中闪过，望他们知道自己的险况……
她分出一道灵力，借腰间玉牌传信。
分心即破绽。
男子右戟陡然发力突破弱水防线，扑哧一声刺穿了女子左肩血肉。
一声骨裂脆响，疼痛如潮水涌来。
原来是声东击西的计，怪自己一时大意，她咬牙，右手把住肩头的短戟，意欲忍痛抽身。
就是此刻，另一人目露凶光一跃而起，手持利刃砍向女子纤细的脖颈。
一瞬寒光闪过女子眼眸，她脑中无端浮现出碎裂的瓷片，这是她练习御水术之初因聚水过盛而捏碎的瓷杯。
如雾的弱水拢住敌人身体，这一击决不能留手。
电光石火之间，血雾爆开，长刀哐当落地，四周腥气弥漫。
“小弟！”持戟者目眦欲裂，嘶声嚎叫。
血亲惨死眼前，男子神色癫狂，双腕聚力转动短戟，搅得左肩血肉横飞。
温热的血珠溅在脸颊，她灵气枯竭、呼吸短促，意识逐渐模糊。
不……不能……不能睡过去，这是最好的时机，再有一点儿灵力就好了。
女子奄奄一息，男子青筋暴起、双目通红、只顾刺击，势必要活剁了女子解恨。
仇人血肉之热已然烧灼了他的理智。
但这血，也是他的催命符。
短戟脱手，男子砰然跪地，双手无力垂下，抽搐着轰然倒地。
幻境失去了灵力供养寸寸碎裂。
破败的小巷中，两伤相对。
男子趴倒在地，大椎、太阳穴处血流如注。
女子支起身体，半跪在地，咬牙拔出左肩利器，一声痛哼，捂住伤口目光不屈。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和小弟离同为履地境大圆满，两人合力，用尽手段竟死在一个修习御水术的世家子弟手中。
不，不，我们离谦山境仅一纸之隔，铤而走险，绝不能，绝不能止步于此，我还活着，还活着……
戟，我的戟……
男子挣扎着，口中呕血不止，几息后身体瘫软，终究死不瞑目。
没有什么不可能，血也是水，也能被控御。
血洇湿大片衣襟，她抬手，掌心一片殷红。自己还有多少血可流，头顶日光炽烈令人头晕目眩。
丹药、灵液刚刚咽下，喉间就涌上一股腥甜，罗元衣身形一晃，口中喷血，瘫倒在地。
模糊的视线中，一双紫色长靴由远及近。
来者一身紫衣，手持折扇，眼若桃花。
他停在女子身前，状似懊恼地收扇敲额。如此惨状，自己只是换了几身衣服，迟来一步而已。
旁观的男子一出，罗元衣恍惚间回到去罗家的那天。
自己会是那具死尸还是束手就缚的败将？
女子嘴唇翕动，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他挑眉，蹲身俯首侧耳听她说话，隐约听到四个字。
“驳山印启。”
金色法阵自女子身下环环铺开。
男子笑容凝固，瞬时撤身离去。可到底离女子太近，被法阵击退数丈。
借几个翻滚卸力，他将将稳住身形。
再抬首，华衣染尘，发丝凌乱。
他拇指慢慢揩去嘴角血丝。赚了，她竟用对付垂明境的法器来防自己这区区的泽萃境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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