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山公路蜿蜒向前,窗外群山苍翠,雾霭缭绕。寒流自西伯利亚的高原一路南下,再度被秦岭的天然屏障拦下。天色微明,在金黄烟霞的映衬下,山谷间的松林如同浓墨般铺陈开来。
阿西尔德把车窗摇开一条缝隙。冷风掠过树梢,送来林间松柏的冷冽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路还长。距离她们要到达的地方,路程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
过去几天里,她们骑着摩托穿行过风沙,在小站裹着破衣服混上过火车。而现在,她们开着从公共停车位上偷来的报废车辆,沿着雪泥覆盖的山路一路向南。说实话,在组织的围剿下,跟着青枝这磕磕绊绊的半路竟然比她从组织叛逃后的这几年受到的盘查还少。
阿西尔德想起年轻的于晓曾对她说过的话。
那是一个零点的雪夜,于晓刚刚结束了八个小时的执勤,在办公楼的天台和她见面。
“她意识不到那种陌生的力量已经如此彻底地与她的意识融合,在她身上,'凡是发生皆有利于我'可能并不是一句空谈。可怕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恐惧。”他深吸一口烟,将烟头抛下楼,微弱的火光在夜色中划过流星般的痕迹,“怕发生的永远会发生。组织内部有一个假说,切断视觉确实禁锢了异化,然而,她周围的现实根据她的主观意识以一种非常合理的方式、微弱地扭曲了。”
“原本没有供应的物资出现在了仓库内,设计图上不存在的通风管道正常运行了三年,甚至整条地铁线路停电,唯独仓库内部电力正常运行,燃油发电机却没有记录到任何耗损。这算不上什么证据,所有收容物仓库都发生过怪谈般的小事件,这类怪事被同事归为小概率的意外,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于晓将目光久久投向楼下的黑暗,他的侧脸在烟雾下显得相当朦胧。
“完全有力量挣脱绳索的大象,被小小的木桩禁锢在原地。只是因为它相信那木桩不可挣脱。”他苦笑一声,喃喃道,“如果这样说的话,我一厢情愿的着迷是不是合理得多?”
阿西尔德从回忆中抽离,转头看向副驾上的女人,她正拥着军绿色的夹棉大衣靠在车窗浅眠。她的脸色苍白,鸦羽般的睫毛在面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住了那双烙印星图的眼眸。
近日她睡得很多,似乎习惯了昏睡般的状态。但她睡得一直不深,不知道是出自于脑中图案的困扰,还是焦虑的精神状态。支撑她维持清醒的是一种火焰般的热情。她无比坚定地相信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是博士的手笔,阿西尔德却带着无法出口的怀疑——那个人是不会回头看,也不会用如此粗暴的方式引起旅伴注意的。
至少不曾这样对待过她最熟悉的那位。
青枝是在急刹带来的失速感中惊醒的。额头猛地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她揉着脑袋微微偏头,对着印象中驾驶座的方向皱眉抱怨道:“你知道吗?你是我遇到过最差的司机。等等,这什么味道?是什么烧糊了吗?”
“有本事自己开车。”阿西尔德揶揄的声音从另一侧响起,青枝闻见冷风送来的松雪味道,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拽着扯出了车门,“亲爱的,我担心你再不下来,我们的报废车很快要真正报废了。”
青枝踉跄站稳,愣神了一秒,随即理了理大衣,仿佛完全不在意面前的困境。“好吧,所以我们现在在荒郊野岭,没有交通工具,没关系,我们还可以搭顺风车。”
青枝原地蹦了蹦,搓搓脸打起精神,直到把苍白的脸颊搓得红扑扑的才放下了手。说话间,她转向空无一人的树林,神采奕奕地对着空气比出了一个拦车的手势。
阿西尔德瞪大了眼睛,呆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几乎感觉于晓和她的猜想是十分可笑的。冒黑烟的破车旁,裹着军大衣的盲眼女孩看起来正对着路边的树林子行纳粹礼——她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荒谬,随后她发现笑意爬上了她的脸颊,在她意识到之前,自己已经在捂着肚子大笑了。
青枝似乎意识到不对,原地转了一个方向探出一步,伸长了手臂挥动——她现在看起来像引导飞机起飞的地勤员,阿西尔德笑得更大声了。
阿西尔德的笑声停止时,青枝感到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一个听上去就十分活泼娇俏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这里不太好拦车,时间太早了。”
“我是附近咖啡店的店主。”声音的主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先进来坐坐吧,别着急,待会儿我可以让店员帮你看看车。”
她的引导动作十分柔和,力度却不容拒绝。青枝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她有些不安地转头想征求阿西尔德的建议,但她并没有出声,只有默默响起的呼吸声证明她确实跟着他们。
青枝只好反手握住女人的手腕,摸索着踏上门槛:“那就谢谢你了。你的咖啡店可以刷银行卡吗?”
“当然。”进门时,青枝感受到迎面一阵带着面包和咖啡香气的暖香,女人的手腕从她手中自然滑落,高跟鞋灵活的脚步声踏踏响起,“我们是一家很小的小餐馆,适合驴友和公路旅行的朋友们歇歇脚。你喝拿铁吗?加糖吗?”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给我一杯热牛奶吧。我现在只有好眠这一点指望了。”青枝摸索着坐上吧台椅,将银行卡推了过去,“在这开店能挣钱吗?主营餐饮的话,每天营业额能到多少?”
“有意思,你是学金融的吗?”青枝感受到对面人的语气似乎有些特别,在表面温和的态度下,有一种锋锐的东西。用问题去挡下问题,她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喜欢自己来主导谈话。青枝默默分析道。她几乎觉得自己能看见一双浓眉高高扬起,皱成一个不悦的形状。
足够了。
青枝没有答话,接过对面递来的热牛奶,端着杯子从吧台椅上跃下。她嗅着空气中气息,风的味道、冷空气的味道、咖啡的味道、食物的味道……甚至朦胧的,人类的味道。气息和声音都是有方向的,是可以被分辨和看见的——她慢慢熟悉了这一点。青枝笃定地往前走,直到自己的手落下一个冰凉的门把手上。她刚要下压开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制止了她进一步的动作。
“怎么了,店主?”青枝狡黠地笑了起来,对她遥遥举杯喝了一口牛奶,灵动的表情让她双眼显得灼灼有光,“只是想去个厕所而已,还是说,你这扇门后面,通向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呢?”
“好吧。”阿西尔德不情不愿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伸手把那扇门推开,打断了青枝和店主的僵持,率先从她们中间走了过去,“我就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反正本来就是来接她的。”
店主叹了一口气,她伸手挡在门前,以一种探究的神情歪头看向青枝,问道:“我哪里出错了?”
“你确实知道自己降落在了一人迹罕至的、不通水电的山路旁边吧?既然本来就没有多么认真地掩饰,被发现不是理所应当吗?”青枝伸手,精准地握住女人的手腕,微笑着拨到了一边,气定神闲道,“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一名时间领主,Missy,我不确定你见没见过她,你们有点相似之处,你知道吗?事情不按你们既定的思路发展会让你们发狂,但你没有那种恶趣味。更肯定的是,没有两重的脉搏。”
“接下来我又在想你会不会是那位我素未谋面的博士之妻,她死在过去,似乎有点合理,但我想不对,能成为他妻子的人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掌控欲,那种平庸的关系会让你无法忍受。你会想成为一些别的,更特别的。”青枝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沙哑,她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店主却感觉她那双失焦的眼睛如同射线般洞悉了她。
青枝伸手,抚摸上对面女孩的面庞。她感受着对方圆圆的脸颊,翘起的鼻子,一幅画面在脑海中缓缓勾勒而起。她应该有一张短且圆的面庞,五官立体,圆圆的眼睛,浓密的眉毛,嘴巴和鼻子总是翘着,会有一种小鹿般的神情。
“你有一台伪装成小餐馆的塔迪斯,我曾听闻阿西尔德有时空旅行的工具。但你们怎么会得到呢?伽里弗雷早已失落。”青枝的手落在她侧颈,喃喃道:“没有脉搏,这又怎么可能呢。发生了什么?”
“偷来的呗。博士带她偷的。”阿西尔德的声音百无聊赖地响起,“我让她来这个地方接我们,秦岭的十万大山有厚重的历史和近乎静止的时间,是北国寒流的天然屏障,也是时空旅行者遮掩时空波动的天然屏障。只要我们时空上的跨度小,组织就几乎不会发现。”
“没有脉搏,但有一台塔迪斯和一位不老不死的同伴,宇宙间除了博士有比我更自由的人吗?”女人一步一步向后退,挣开了青枝的触碰,灵巧地向着塔迪斯的控制台移动,“Clara.Oswald,很高兴认识你。”
“旅伴 ?”青枝跟随着对方的步伐,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出声探究道。
“和你一样。”克拉拉游刃有余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仿佛这是一个特别好玩的快问快答游戏,“欺骗过他?”
“太简单了。”青枝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想起自己多么自然地在博士眼皮子下面掩饰组织的秘密,又如何用一卷录音带伪装成通话与他诀别,当然,还有——“偷走过他的塔迪斯。”青枝得意地眨眨眼睛。
“劫持过他的塔迪斯。”克拉拉眉毛扬起,饶有兴味地在心里给自己加了一分,“我猜,拯救过宇宙?”
“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青枝站到控制台前,摸索间就确定了这是一台初始型号的塔迪斯,她以为自己会陌生,手指却熟悉地拨弄起了按钮,她将屏幕拉下来转向克拉拉的方向,让她确认时空定位,对方一刻不停地进行校准,仿佛她们这样配合过无数次。
“冒充过博士。”克拉拉边操控轮盘,边隔着纯白的中心柱窥探着青枝的神情,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并且见过他的妻子。”
“被误认作博士。”青枝的手如同穿花蝴蝶般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操控台面上翻飞,“你说哪一位?我见过他平行宇宙里那位怀孕的妻子。”
“救过他的命。”克拉拉边把青枝瞳孔中的图案提取投映在塔迪斯的屏幕上,边漫不经心地说到。
“一样。五次,不,十……记不得多少次了。”青枝耸耸肩膀。
“无数,贯穿他时间线的任何一次失败。”克拉拉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有点得意地在心里又给自己加了一分。“经历过他重生。”
青枝自然地答道:“两次,也许三次。如果我这次也能找到他。”
——该死,克拉拉给自己扣掉了一分。“那并不困扰你吗?”
“从不。”青枝将旋钮调节到合适的时间阈场,陷入了无数久远的回忆,“我只是有时候很想念。但我认同他不同面孔下的相同灵魂,他需要这种认同。”
“我删除了他对我的全部记忆。”克拉拉饶有兴致地把这场游戏推进了下去,这仿佛是在跳某种势均力敌的华尔兹。
“他忘记了我和他的初次见面。”青枝眯起眼睛陷入沉思,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下巴。
“我没有心跳,我被冻结在最后一次心跳前。”克拉拉沉默片刻,如实说道,“我的面前除了死亡一无所有,我的死是一个定点。”
“我没有视力,如你所见。我为他努力过。”青枝抚摸着自己的眼皮,“我想我们每个人最终面对的都只有死亡,面前的一生长若永恒,短若蜉蝣。博士也不例外。我相信这是他为你努力过的结果了。”
青枝感觉克拉拉的呼吸轻柔地吐在她的眼皮上,她一定离她很近,随即,她紧贴着她拉下了青枝身后的手刹,“是的。他为救我关在忏悔轮盘——就是个时间领主恶心人的拷问室——45亿年,然后他举枪杀死了一个时间领主偷走了我最后一次心跳。”
“听起来你对他很重要,非常重要。”在塔迪斯呼啸的启动声中,青枝久违地大笑了起来,“喔,怎么概括呢?他为了救我邀请过我一万次登上塔迪斯,炸过中心神庙,收集过鲲鹏贯穿历史千万个的碎片。我为了避免在一艘船上不老不死和他终生厮守到宇宙尽头几乎毁灭了宇宙,并且切断视力独自关了十年——人类的,正常时间流速的十年。虽然是事后听说,但我很确定收容过程中我杀死了一打D级人员。”
“他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颠簸中,青枝扶着操作台的横杠,承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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