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说得对,蒙恬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有蒙恬在一日,他李斯就没有好日子过。
此时此刻他追悔莫及,早就该听赵高的像送故人归西一样果决地将鸩酒倒进蒙恬这个耀眼后辈的喉咙里。
蒙恬轻笑了一下,“丞相此言差矣,我怎么会是专门与丞相作对。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是天家之女。丞相想替长孙求尚长安公主作孙妇,我亦想尚长安公主作新妇。公平竞争而已,难道不可以吗?”
胡亥坐在皇位上冷哼了一声,“蒙卿先前大义凛然地拒婚,就连先帝也奈何不得,如今却改弦易辙主动请婚,莫非真的是故意针对丞相吗?”
这句话看似替李斯鸣不平,实则又往李斯心里添了一把火,
蒙恬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陛下错怪臣了。臣先前拒婚之时,并未亲眼见过明艳动关中的长安公主,秦廷会审一见,惊为天人。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臣慕淑女而求之,乃是发乎情,止乎礼。何况,臣年逾而立尚未娶妇,心中自然焦急万分,而丞相之孙风华正茂,何愁无妇?且丞相家中已经有数位秦国公主作子妇,这次尚主的机会不如让让我吧。”
这个尚主理由倒是比李斯坦诚。
众所周知,长安公主恣睢骄横,德行端懿于她而言完全是溢美之辞,相比之下,大龄未婚的蒙恬对长安公主的“见色起意”都显得真诚了许多。
在说到“惊为天人”四个字时,蒙恬敏锐地捕捉到絺帏后的某处传来一声高傲的轻笑,他也满含笑意地朝那处望去,似乎希冀能隔着絺帏与幕后之人对视。
李斯被蒙恬的胡搅蛮缠气得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甩了甩袖子道,“老夫还不知道以君子之风著称的内史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胡亥在高位上故作为难,“这可如何是好,一个是丞相之孙,一个是大秦内史,都是我秦廷显贵,朕到底该应下谁的请婚才好。”
底下有人出主意道,“公主离席未归,既然是向公主求婚,何不等公主回来问问她的意思?”
众人皆以为此话说得中肯。
胡亥瞥了那人一言,那人正是掌管王室财货、供养王室所需的少府章邯。
话音刚落,嬴略便掀开絺帏从幕后现身,盛气凌人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出场便将矛头对准了丞相李斯。
“内史远驻上郡数年,自然不清楚我至今未婚的缘由,而侍奉先帝数年的丞相,岂会不明先帝的用心?”
提及始皇帝,李斯那双精明似鼠的眼睛转动了几下,终究是没有再执一词。
此时,席位末端突然不疾不徐地走出一位身高不足七尺、冠斜缨松的男子,样貌十分滑稽,观其席次和服饰,显然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
他走至大殿中央自陈道,“臣太史令茅焦①有言进谏。”
原来是众博士②之首太史令茅焦,不过是个执掌天文历法、术数之流的闲散之职了,秩级才比六百石,难怪席位末流。
坐在高位的胡亥见他酒醉滑稽的样子,挥了挥手哂笑道,“先生还是先把冠缨系好再说吧。”
被二世当众嘲笑形象的茅焦并不觉得尴尬,不慌不忙地正了正衣冠,才道,“十八年前,臣为帝太后之事向先帝谏言,十八年后,臣为元后之事向陛下谏言。”
胡亥配合他滑稽的样子揣着手嘻笑道,“先生请讲。”
“众所周知,元后先于先帝薨逝。
先帝十年,元后自齐地来嫁于秦,前往神禾原祭拜夏太后时,西北遥望得见凤栖原③,闻知周宣王时有凤鸟栖息于此原上的典故,感怀道‘吾百年后当葬此处,后千年,旁当有学士辈出’。先帝遂依元后所言将其葬于凤栖原上。
长安公主及笄后,来此拜祭元后。夜梦元后执其手抚其背,如少时欢,醒来后悲不能入寐④。是日,再闻凤鸣原上,仿若元后泉下有灵。
先帝闻此大为感怀,遂命长安公主以其食邑内三千户赋税为资,于凤栖原上修建祭祀元后的极庙,并于元后忌辰之日度入元后极庙,以期永怀追福,尽人子之孝。
孟子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为尊长尽到人子之孝,实在有逆人之大伦。丞相既赞公主孝谨有加,为何非要违其孝义,强行尚主呢?”
说到感怀之处,茅焦自己竟以袖抹泪,仿佛自己都为元后与长安公主的母女情深感动不已。
不过,能以齐地赘婿的身份晋身秦廷待诏博士,他的游说功力可见一斑。待讲完凤栖原元后旧事后,殿内不少年纪渐长的大臣和宗室都跟着悄然掩泪。
除了李斯——他在心中啐了一口,苍髯老贼,在这编母女情深的怪力乱神之事忽悠他呢。
怪力乱神之事,谁又能知啊?
又是夜梦元后、又是凤鸣原上,难保不是长安公主伙同他们这些齐地博士编造出来忽悠先帝的。
也就先帝沉迷怪力乱神之事宁可信其有。
换了他李斯,早把这些毫无用处的米虫博士轰出秦廷了,整天不是仁义道德就是怪力乱神,到底有何用处?
何况,长安公主说是度入元后极庙为元后永怀追福。可他还不知道嘛,长安公主仅在及笄当年度入元后极庙待了一年。
先帝偏疼这个女儿,一年之后,先帝又在将元后的极庙并入自己在咸阳宫内的始皇极庙,将长安公主召回咸阳宫内追怀元后。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长安公主许婚蒙恬不成之后迟迟未嫁找个“合乎情理”的由头而已。
其实,也不怪李斯如此质疑此事的真实性。
元后乃齐人。秦王政加冠之际,接受了吕不韦的谏言与齐国联姻,出身齐国的元后所带来的最值钱的嫁妆并非万金之财,而是稷下学士。秦廷之内数以百计①的待诏博士,泰半都是因秦齐联姻一事进入秦廷的。
传闻就连渭阳学宫的建立,都与元后有莫大的关联。
而且,鲜为人所知的是元后少时曾以藏室⑤女史的身份在稷下学宫就学,这些齐地博士或多或少都和元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至于齐人茅焦,更是由元后直接举荐给秦王政,劝其从雍城迎回帝太后的说客。
今日他之所以敢冒着得罪丞相的风险如此替元后所出的长安公主说话,未尝不是报答当年的知遇之恩。
李斯为官多年,仕途经验老辣,并不理会茅焦的自我感动,而是反驳道。
“你们齐鲁之地的博士就爱满嘴仁义孝道。那我问你,要是长安公主一直未有归宿,难道就是对先帝、对元后尽孝了吗?别说对死去的人尽孝,就是身为兄弟的当今陛下,难道能允许自己的姊妹终生不嫁老死宫中吗?”
几番较量之后,公主是否降嫁的问题被抛了一个完美的弧度,终于还是被李斯完美地抛回给了二世。
这确实是他的老辣之处,因为他十分清楚只有当今皇帝才有资格决定这件事,哪怕公主本人反对。
嬴略本人确实是反对的。虽然她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是锦衣之下养尊处优的手却暗自攥紧了玄端章甫。即便她为自己据理力争,到头来能决定她婚姻大事的人还是高高在上的二世皇帝。
她不知道胡亥这次会作何回答。
那双光明洞彻的眸子眼下失去了原有的神采,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令人觊觎的肥肉一样将被人待价而沽,只等价高者得。
眼见李斯还是把问题抛回给了自己,胡亥这次竟然没有敷衍或推诿,他坐在高位上支手托腮,偏头笑道,“果真如此,又有何不可呢?”
看来长安公主到底嫁谁这个问题并不是只有嫁给李斯长孙或内史蒙恬两种选项。
这话说的李斯也哑口无言,胡亥这位二世皇帝果真是始皇诸子中的一朵奇葩。
这朵奇葩继续对李斯笑着道,“君侯功高富贵,何忧子孙无妇。而元后唯长安公主一子,奈何夺其忠孝之志?今日乃朝贺之宴,君臣尽欢,朕若拒绝了君侯的请婚,恐怕寒了老臣之心,若丞相必要求尚一位公主作孙妇,朕会在适龄姊妹择一位出降君家,如何?”
虽然没有得到最初想要的那朵名花,但胡亥还是另外给了李斯一颗枣作为补偿。
至于蒙恬,虽然他从前因为蒙毅和扶苏之事对他颇有微词,他也不得不承认蒙恬在李斯贸然求婚一事上接的真好。
在他们新君旧臣之间几乎没有默契的前提下,蒙恬近乎完美地猜中并达成了自己想让他阻拦李斯的意图。
果然,能做皇帝宠信之臣的人都有几把刷子,能完美猜中皇帝心中所想并完美替皇帝施行便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把。
怪不得君父喜欢他,就连胡亥本人也忍不住想要喜欢他了。
虽然如此,因着旧日之事,他心中还是有些隔阂,并不打算在蒙恬和李斯之间一碗水端平,更不会将王姊下嫁这个出尔反尔、见色起意之徒。
因此,他故作冷脸对蒙恬道,“内史昔曾拒婚,害得长安公主声名有失。今又求娶,也不过是见色起意,朕若答应了你,岂不是委屈了少小相伴的王姊。”
公主、老蒙、老李头……真就除了政宝沉迷中老年大保健那套之外,大秦人均唯物主义战士
①在秦廷供职的齐人茅焦确有其人,其事迹主要是替始皇之母帝太后求情,其出场的滑稽形象则参考同为齐人的说客淳于髡。茅焦职位太史令为小说私设。太史令:秦始置太史令,西汉因之,掌编写天文历法,善术学,俸禄六百石。西周、春秋时太史令职位很高,掌管起草文书,策命诸侯卿大夫,记载史事,编写史书,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祭祀等,为朝廷大臣,秦汉时期职位渐低。
②博士:秦汉时是掌管书籍文典、通晓史事、从事教授生徒的官职。虽然和现代博士这种学位不完全一样,但在饱学之士上是一样的,所以借李斯之口吐槽当代博士现状了。
③凤栖原、神禾原:西安长安区真的有这两地。原就是“塬”,是一种西安及其以北常见的黄土高原台塬地貌。地名都和神异祥瑞现象相关,凤栖原:传说汉宣帝时有十一只凤鸟降于此原上遂得名,小说里改成了周宣王;神禾原:唐朝和晋时都有传说,见到一株或双穗或很重的禾苗。神禾原真有大墓,墓主之前争议很大,但现在主流观点基本认为是秦始皇的亲祖母夏太后。元后指秦始皇为秦王政的王后,因为她噶于秦国正式统一天下前夕,没有正式册封皇后所以称为元后,取帝王嫡妻之意。(话说先秦-秦也没见过追封的先例,历史上也没见秦二世追封自己妈为太后,可能当时没有追封这个意识),虽然她也出身齐国,但是没有参考任何影视/小说形象,大家看到后面她的人设随着剧情浮出水面就知道了,悄咪咪剧透一下,她的身世有点像女版时运不济的嬴政。碎碎念:这个人物我起码十年前就开始构思了,本来是想以嬴政之妻为女主写部小说,但后来因为后期剧情单薄所以没有单独开一本。但是这个人物实在是太高光了,我也是敬佩之至,每每写到都下笔如有神,仿佛她真的存在过,后续会根据剧情需要作为重要配角在回忆中屡屡登场。
元后那句感怀“吾百年后当葬此处,后千年,旁当有学士辈出”也是改编自夏太后生前的话。“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现在西安长安区真的建了以二十所高校的新校区,还有条学府大道,所以怎么不算“后千年,旁当有学士辈出”。古代的学士指饱学之士,现代大学生也勉强对上号了,一年又一年,确实是“辈出”。
④常读《后汉书》的都知道这是借鉴了汉明帝的故事,《后汉书》原文如下“十七年正月,当谒原陵,夜梦先帝,太后如平生欢,既寤,悲不能寐”。稍作改编,但真的很好哭,已经成年的小公主去陵园拜祭亡母,告诉妈妈她已长大成人,夜里梦见年少时和妈妈相处的点点滴滴,如少时欢,醒来后发现妈妈早已去世多年。谁懂啊,鲨我别用亲情刀。
⑤藏室女史:相当于清北图书馆管理员。《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老子者”,“周守藏室之史也”。司马贞索隐: “守藏史,周藏书室之史也。”元后曾经以稷下学宫图书管理员的身份在稷下读书,所以就职/就读于稷下大学的教授、讲师以及学生和她有千丝万缕的人脉联系也没啥稀奇的,所以说元后入秦带来的最值钱的嫁妆士人才啊。联系前面“渭阳学宫”章节,小说设定稷下学宫没落之后,稷下学宫的高级知识分子主要分两拨“人才引进”入秦,一次是相邦吕不韦著《吕氏春秋》,一次是秦齐联姻,后面会提到这两次事件也是相互关联的。
说明一下公主的年龄及相关时间线。始皇三十三年~三十四年,蒙恬攻打匈奴,修筑长城。三十四年年末回咸阳述职,本来应该在宋怀子的安排下和公主在渭阳学宫相亲,但是下雪了(见“白雪先期”章),三十五年岁首之宴,始皇赐婚,当年公主是十八岁(或为虚岁),被蒙恬拒婚,然后蒙恬重返上郡,修建九原到云阳的大秦直道。当年为十八岁的公主举办及笄之礼,公主(为了逃避婚姻)度入长安极庙。至于为啥是十八岁而不是刻板印象中的十五岁成年,其实古代也未必女子十五岁半及笄之礼,西汉《礼记》“(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年而嫁。”其实是以成婚与否作为节点的,如果早早被许嫁,那十五岁之前可能就会举办及笄礼,如果因为各种缘故托着没有说亲,那就到了说亲再举办及笄礼。这里是始皇三十四年岁首赐婚了,等于说了亲但是被拒绝了,所以还是举办了及笄礼,但是找了理由拖着没结婚。一直到二世元年,该年公主二十一,和胡亥同龄,但比胡亥早几个月出生,蒙恬三十三……
有读者问及男女主年龄,这里新添加了公主的年纪是二十一,和秦二世胡亥同龄。胡亥的年纪采信《秦始皇本纪》的记载,“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考虑到古人常以虚岁记载年纪,二十一很有可能是虚岁。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需要解释一下,公主二十一岁没成婚到底算多晚婚晚育?
古言小说里常见设定女子十五岁左右及笄成婚,十五岁之前就订婚了。明清两代皇室成员婚育确实很早。但秦汉时期是否如此?还真未必。
武汉大学专攻秦汉史的鲁西奇教授曾经在《喜,一个秦吏和他的世界》一书中做过统计:秦时普通妇女的生育年龄,较少直接材料,但汉代的一些材料可以间接说明。居延汉简记载了西汉戍边军吏及普通夫妇的生育年纪,西汉元帝永光年间孙时的妻子孙第卿十九岁时生长女;张彭祖的妻子(失名)是在二十四岁生育大男(长男);周贤的妻子止氏是在十九岁生长女;张孝的妻子弟是在二十九岁生女儿;某失去名字的戍卒之妻?新是在十七岁生长男;富凤的妻子君以是在二十二岁生长女;徐谊的妻子眇是在二十七岁生女儿;孙青肩的妻子拊是在二十五岁生长女;王并的妻子严是在十六岁生女儿;李护宗的妻子女足是在二十三岁生儿子;某戍卒的妻子待是在二十五岁时生大儿子的;某戍卒的妻子君至是在十九岁生儿子;张放的妻子自予是在二十二岁生儿子。以上13个家庭,如果不考虑他们之前有夭折的孩子,那么这些母亲生育第一个孩子的平均年龄在二十一岁半左右。
再来不完全统计一下秦国自孝公以来有太子的平均年龄。秦孝公生于381B.C.,秦惠文王生于356B.C.,孝公是在25/26岁有太子的;秦武王生于329B.C.,惠文王是在27岁有太子的,当然,之前就有了庶长公子壮,但是不知道这位庶长子什么时候出生;秦昭襄王生于325B.C.,惠文王是在31岁生公子稷的;秦孝文王生于302B.C.,昭襄王是在23岁有孝文王的,当然之前还有个早死的悼太子,考虑到昭襄王是在305年迎娶楚女为夫人,大概20/21岁有悼太子;秦庄襄王生于281B.C.,孝文王是在21岁有庄襄王,但是庄襄王并非长子;始皇生于259B.C.,庄襄王是在22岁有太子的。虽然庄襄王是在赵国为质子,待遇差了点导致娶妻生子可能晚一点,但从他儿子始皇22岁加冠成年以及前面N多秦王生太子的年纪来看,庄襄王是在正常年纪娶妻生子的。
综上,作为嬴秦皇族女性,公主21岁尚未婚育确实情况特殊,但貌似也不算特别晚,而且有“为母亲追怀祈福”这个正当理由,属于能理解的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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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到底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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