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让我决定留下的是酒店桌子上的旅游宣传册。上面的密林景色让我想起了十万大山里的瑶寨。胖子还在那儿呆着,长久地陪着云彩。这么迟才提起胖子,并不是因为我忘了,而是有意为之。我前些年要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我不愿将他也卷进来,于是慢慢的,我们聚少离多。上次和胖子打电话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半年前了。
我坠崖后他来医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陪了我好几个月,帮我解决了一些很关键的结点。之后尘埃落定,他说他要走了,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之后会再次返回巴乃。
我问是去做什么事情,他说算了,忘了就不要想了。一开始我以为是和汪家有关,就一直追问,逼得他说是云彩的事情,我就没有再深究。我那时候其实很想让他留下,陪陪我也好,但是最终我没有。也许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
我再次拨通了胖子的电话,他接起得很快,那边有点吵,似乎是在什么集市上。
“哟呵,天真,你终于想起胖爷我了!”他顿了下,好像找了个稍微僻静点的地方,问我咋了,怎么突然打电话给他。
我说怎么,我不能打电话给你了?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见着你打给我啊?胖子就笑,说他见我日理万机,他闲人一个,不好打扰。我也笑,说我在广西,要去十万大山找他,问他这个闲人有没有空接待一下。
那边忽然安静了几秒,我正觉得莫名其妙,就听见胖子问:“你……是不是想起点儿什么了?”
“没有啊,”我摇头,“算了,古潼京那些事情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反正都过去了。正好有家出版社想让我出本游记,我过去住一阵子吧。拍拍照片,找找灵感。”
“文雅人,真不愧是文雅人。”胖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说:“你什么时候到?我去接你。”
这一路可比十几年前好走多了,刚从乡村小巴上下来,就看到了不远处等我的胖子。我其实很久没见他了,此刻再见,不知为何有种想流泪的冲动。他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添了几道,但脸上的笑却比一年前轻快许多。我快步走上去给他一个拥抱,胖子很用力地拍了拍我。
“他娘的,天真你个大忙人,可算是想起来来巴乃看看我们了。”
我点头:“阿贵还好吗?”
胖子愣了下,随即大笑起来:“好,好得很,咱赶紧回去,宰只他养的土鸭子炖老鸭汤。”
走了很久的山路才终于进村,在这个没什么游客的边境小村庄里似乎还保留着十年前的一切,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就是土路太颠簸了,我打电话提点铜饼,送器材来的时候仔细点,别磕碰着镜头。铜饼在电话里连连保证。
唉,现在这些跑腿的小事我几乎都不会想到叫王盟了,十几年前他没少被我拿这种小事折腾,真是时过境迁。
等我们到阿贵家时天已经快黑了,家家户户顶上都飘起了炊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火烧出来的饭香。饭香是我猜的,毕竟看到炊烟就会想到饭的味道这种事情属于条件反射。我们加快了步伐,终于,我看见了小路尽头的阿贵,他身旁还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光照不足,看不太清。但当我们走近了些,我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脸,立刻犹如被雷劈一样愣在了原地。
他是谁?我从未见过他。但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攀升上来,几乎是看清他脸的一瞬间我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有无数的碎片想要涌进脑海,却一片都飞进不来,于是那些溢满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飞速游走,每一根神经都在发了疯般的撕扯。
几分钟后我的意识回笼,看见胖子,阿贵和那个年轻人都围在我的身边,很焦急地盯着我看。
“天真,天真!”胖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清醒了?”
我点了点头,苦笑道:“没事。可能是故地重游,老毛病犯了。”喉间的疤痕正在若有若无的发烫。
胖子扶我起来,我们进了阿贵家的院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一把把我推进了里屋,勒令我把外套都脱了赶紧躺着休息。我想说我饭还没吃挺饿的,但是当时脑子其实也没有多清醒,晕晕乎乎,有种不知道自己人在哪儿的感觉,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我肯定会想办法清醒,哪怕是在自己腿上割一刀也无妨。但胖子在我身边,索性就钻进被子里好好睡了一觉。
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看了眼手机,这一觉我大概睡了三个小时。睡得并不安稳,似乎一直在做梦,但醒了后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算了,懒得想了。这一年来我经常做这样想不起来的梦,早已习惯了。
然后我就突然想起了我在哪,胖子,广西,巴乃。下一秒我的脑子里就浮现了那个年轻人的脸。好在这回想到那张脸没有再头痛了,我心想这家伙难道是什么阎王化身,有罪孽的人看到他就被迫下地狱开始赎罪不成。
推开门,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伸了个懒腰,看见阿贵家院子的大白炽灯下那个年轻人在洗碗,胖子就坐在他边上劈柴,嘴里絮絮叨叨的,隔着几步路我也听不清说什么,反正没见那个年轻人回应一句。
胖子抬头看见我醒了,立刻扔了手里劈了一半的木头,走上前来问我怎么样,有没有感觉身体不舒服。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事,不用担心。胖子说有给我留的饭,拉着我灶房走,我说你他娘的能不能走慢点,能不能照顾下我这个刚晕倒的病人。胖子骂骂咧咧,说你赶紧的吧你就是这几年天天不按时吃饭闹的毛病,还不速速随你胖爷我去填饱肚子。
我被他拉得一踉跄,回头看了眼那个年轻人。他身形消瘦,神色古井无波,此刻正沉默地回望着我。
我和胖子坐在灶房的小桌子前吃饭,胖子吃过了,但是他说自己还能吃,所以也添了一碗饭。我喝了一口老鸭汤,鲜得差点掉眉毛,胖子斜睨我一眼,说:“怎么样,你胖爷我手艺可以吧?”
吃人嘴软,再说也确实好吃,我赶紧捧场,说这手艺别说可以了,开个饭店也是够格的。您老回头就别下斗了,搁这儿开个农家乐,也带动带动村子经济,做点儿正经福报。
我随口一说,哪想他莫名看了我一眼。
“天真,靠,你是真忘了,以前你老念叨咱们退休了就找个地方开农家乐,”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哪儿来着,福建,对,福建。你说你地都买好了,就等着接着人去福建养老。”
“是吗。”我挠挠头,“我还买了块地?”唉,真是没印象了。不知道过去这么久了,那块地一点儿动静没有,也许已经被当村民用来放养鸡鸭鹅了。我笑了笑:“这不接你来了吗,回头我让王盟查查那块地我买哪儿了,咱过去视察视察。”
胖子叹了口气,往我碗里夹了块土豆:“别想了,老想这么多又头疼。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咱哥俩先在巴乃好好待一阵子。来,尝尝这个。”
我把那块土豆咽下去,端着碗问胖子:“阿贵家的那个小孩儿,谁啊?”
“他妈那边的亲戚。”胖子含糊道,“隔壁村的,嗨,阿贵现在鸭子养得多了,一个人忙不过来,找他帮帮忙。”
我说哦,打暑假工呢。胖子瞥了我一眼说人没在上学,就过来给阿贵帮忙养鸭子。我说不可能吧,那小孩儿看着就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学生,那小脸白净的,绝对不是庄稼人。我说看他那样子,感觉是个恋爱都没谈过的雏。胖子恰在此时岔了气,猛咳了一阵,脸涨得通红。
我把汤递给他叫他喝了顺顺,胖子接过去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可别当着面叫人家小孩儿,人看着小,说不定比你还大呢。我怒骂他神经病,看看那张脸有二十五吗。胖子又叹了口气,我发现这家伙现在怎么这么爱叹气,亏我刚见面的时候还觉得他看起来阳光开朗了不少,怎么生活还是处处烦心事吗。
酒足饭饱,我站起来准备往外走,忽然想起来那小孩儿说不定还在院子里洗碗呢,见了面一声招呼也不打不太好。胖子让我别叫他小孩儿,那总要有个称呼吧。我问胖子他叫什么。
胖子说:“他叫阿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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