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雨水特别多。
父亲和几个叔叔相继病死,现在,爷爷也死了,那晚家里很吵,有大人围在主屋里,氛围剑拔弩张,灯光很晃眼,平日里,那个时间,他应该去睡觉了,但那天,有人告诉他不能睡。
具体是谁他已经忘记了,那时候四合院里有很多人,下着大雨,或许还有打雷声。一夜过去,家里到处都是血腥味,但他看不到一点血迹。
这一夜过去之后,他已经是解家的当家人了,这个事实看着有点荒谬,他那时候只有八岁,自己都还在背乘法口诀的年纪,怎么就得做“当家”呢?
一切都在他尚且懵懂的时间里发生了。
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他被叮嘱过谁来了都不要开门,但这个敲门声很轻缓,鬼使神差地,他觉得外面的人应该没有恶意。
叮嘱了他不要开门的母亲去哪里了?大人们聚在一起到底在说什么?昨晚,一个长辈告诉他,他就是下一任当家了,当家需要做什么?
敲到第三遍,他打开了门。
门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手上拿着一把开了刃的蝴蝶刀,但刀上没有血。那时候天还没有亮,昏暗的灯光反射出那把刀的形状,他本能的想要关门,但门被卡住了,慌乱之中,他只注意到那个女人穿着一身素色的旗袍,八十年代,北京城已经不流行这种款式了。
她伸出手卡住了门,解雨臣也很快冷静了下来,他对应对恶意已经有了不太成熟的策略,知道慌乱解决不了任何事,反而会被发现破绽。这是个成年女人,骨架和身量都已经长开了,但脸很年轻,即使是见惯了解家和霍家那些美人的解雨臣也觉得她漂亮,但她卡住门的力气很大,那只手有两根手指长得异常,拼体力,他是绝对赢不了的。
是没见过的人,她只是站在那里打量他,背着光,能看出来虹膜颜色有点浅,但看不清具体什么情况,她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动作,看不出是恶意还是善意,八岁的解雨臣挺直腰板,想要交涉,但在他开口之前,那个女人就先开口了。
“你有心理准备吗?”
只有这一个问题,没有解释,屋檐处的天空开始变浅,下了一夜的大雨停了,潮湿的泥土气味里,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很遗憾,虽然有点过早了,但他对这个味道并不陌生。
解雨臣有点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心理准备了。
他点了点头。
她一直盯着他看,但那种凝视并不令人讨厌,她的眼睛里没有对小鬼的轻蔑,没有他常见的厌恶,也没有任何恶意,她退开了一步,完整地拉开了门,外面的血腥味和雨后的泥土味一起涌了进来,连日秋雨,天气已经很凉了。
她侧过了身子,示意他走出来,屋檐下惨白的白炽灯光完整地落到了她的脸上,解雨臣才发现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她是谁?
解家分家之前住的院子有很多进,内外联通的道路很复杂,她领着他轻车熟路地走出去,路过一间间黑洞洞的屋子,解雨臣本能地觉得那些屋子后面有人在凝视,到处都是血腥味,但他没有看到任何血迹。
昨晚家里有很多人,他们都去哪里了?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遇到任何人,他们顺利地在复杂的院子和走廊里穿行,天色逐渐亮了,主屋里坐着二爷,没有其他人了。
带他过来的女人对二爷颔首,算是打招呼。作为小辈,他应该先和二爷问好,虽然有点冒失,但他很好奇人都去哪里了,为什么是二爷在这里等着他。
没有等他问出来,那个女人转过来,垂下眼睛和他说话:“受解九爷所托,我会辅助你一阵子,但我教你的第一个功课,你没有合格。”
解雨臣有点懵,但他还是接住了她递过来的蝴蝶刀,他学过怎么用刀,虽然现在他的力气和技巧都还不够,但怎样拿住一把刀,他已经学得有模有样了。
“我给了你很多机会,你身上也藏着刀,为什么不刺过来?”
他张了张嘴,觉得有点委屈,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人没有恶意,所以他没有立刻反击,他也有很多理由作为备选,力气不够啦,想要获得更多信息啦,他都可以说,但他没有回嘴。
“你觉得我不是坏人,”她说,“坏消息,你以后会遇到很多我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们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你,但很遗憾,人是会伪装的,他们会披着没有恶意的皮突然给你一刀。”
他被这通教训说得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越过她冷色调的眼睛看向坐在后面的二爷,他没有想要帮他说话的意思,他纵容了这场教训。
“如果你回到刚才开门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抢先攻击你?”他犹豫地给出了一个回答。
“错了,这件事,我想教你的不是让你盲目和力量悬殊的对手交手,而是,你以后,要对所有人保持必要的敌意。”
以后要对所有人保持必要的敌意。
这是解雨臣从她那里学到的第一课,一开始他并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也没有完全明白该如何“对所有人保持敌意”。
但解当家当久了,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好装逼的出场方式。”吴邪锐评。
“你可千万别让她听到这话了。”解雨臣悠悠开口。
今天也是一个下雨的秋天,天气开始转凉了,吴邪和胖子来北京办事,机会难得,摇了当地人出来吃饭,且不说解雨臣,正好张海盈和黑瞎子也在北京,这两人刚从越南回来,神戳戳的不知道在搞什么事情。
闲人吴邪和地头蛇解雨臣到的最早,包厢里放着吴邪听不太懂的优雅古典乐,先送上来的是茶水菜单,他打开看了一眼价格,又“啪”地合上了菜单。解雨臣似笑非笑地拿过菜单,招呼服务员过来下单,两人对视了一阵子,吴邪败下阵来,转过头去研究那条看起来很贵重的窗帘。
他们刚刚聊了聊张海盈的一些故事,小花就讲了他们之间的渊源,有点俗套的剧情,受人所托照顾恩人尚且年幼脆弱的后代直到他十五岁,在政斗剧里这是忠心耿耿的摄政王,在宅斗剧里这是......这是忠心耿耿的嬷嬷。虽然没有像二爷那样拜师,但解雨臣给她的定位是老师。
“她听到了会怎么样?”
“她不会怎么样的。”话虽如此,但他脸上的笑容很令吴邪难受。
“她在你家的八年里,就一直陪着你没有离开吗?”
解雨臣点了点头:“她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保险,我也不知道我爷爷和她之间互欠过什么人情,但能让她用八年陪着一个小屁孩玩当家游戏,可能也是渊源颇深吧。我那些年过得艰难,但没有二爷在外的庇护和她在家里的庇护,我可能还要过得艰难一点。”
这就是吴邪无法共情的地方了,他这个半路出家来了这行的杭州独生子是无法理解解雨臣是在怎样的险恶环境里长大的。
八岁当家,还能在群狼环伺中平安长大,还让家族的财富又积累到了一个更高的程度,这在外人看来可能是一段传奇,这个传奇是让人敬畏的,但在当事人看来,就完全是日复一日的折磨了。
二爷也罢,她也罢,都不会溺爱孩子。刚当家的那几年,确保他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事,解家的继承走得很险,让八岁小孩当家,抓着解九爷积攒下的全部家业,这个质疑落到现实里,就是对这个小孩的一次又一次暗杀,夭折掉一个孩子,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在这种环境下,对身边靠谱的年长者产生感情,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头几年,她又负责教养他又负责照顾他的生活,待在一起也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她虽然没什么温情,对解雨臣也很严格,但夏夜里纸折的蛐蛐和冬天带着他从炉膛里扒拉出来的烤红薯,还有那些在他头上实验过的各式各样的小辫儿,也是他那段日子里为数不多的轻松回忆。
十四岁,经历了青春期的认知大冲击之后,解雨臣剪短了一直留着的长发,再看过去自己还认为自己是女孩的日子,就有点不忍回首了。这个时候,他也朦胧地意识到自己该和她有所回避了。
那是几年了?七年,张海盈的外貌似乎一直没有变化,解雨臣一开始就有点好奇她是如何和自己的爷爷有过交集的,她第一次出现在解家的时候外表看上去就有二十多岁了,七年过去了,就算保养得再好的人,七年的时间也会让脸或者神态有所变化,但她看过来的时候,眼神可一点都没变。
他没有冒昧地问过她为什么没有变化,但外面的风言风语里说,她似乎来自一个很神秘的家族,这个家族里的人老的很慢,有很长的寿命。
头发是他自己动手剪的,最终的效果难免有点不太顺眼,那是一个有点闷热的夏天,冲动之下他就动了手,做完之后他就有点懊悔了,他在二爷那里学戏,唱旦角,不知道二爷看到他剪了头发会说什么。
他拿着剪刀拨开纱帐,后面燃着味道很清爽的香,张海盈在躺椅上研究收上来的拓本,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她没有戴着助听器,是完全不想受任何打扰的意思。解雨臣走进来的动作很轻,并没有吵醒她,解雨臣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功夫有多好,要是她想,有的是办法察觉到环境里任何细微的动静,这是她已经把这里认定为安全环境的表现。
这一点让解雨臣有点安心,她觉得安全的地方,那就是绝对安全的,换个角度想,这个小小的安全的角落,是他搭建起来的,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分享。
天很热,没有开着风扇,她穿着一条很单薄的裙子,软底的鞋子往上是骨节圆润的脚踝,裙子是最近流行的样式,长度到膝盖,露出纤长的小腿来,看得出来肌肉很结实,但不会很夸张。裙子轻薄地贴在身上,腰臀的曲线很清晰,再往上——
他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以前他们也经常待在一起,但他从来没觉得他们在身体上有这么大的区别,这就是女人吗?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他长出了喉结,最近声音开始变得沙哑,以前很容易就能唱出来的戏也唱不出来了,原来这不是全部。以前,状况最糟糕的时候,她也曾抱着他跳进山崖下湍急的河流里,那时候她为了保护他,把他按在自己怀里,当时看来是毫无旖念的,但现在,那个场景却突然横蛮地跳进了脑子里。
平稳的心跳之外,他应该是感受到别的柔软的东西了的。
......
没空让他胡思乱想了,躺椅上的人醒了,她一如既往,招呼他过来坐下,指给他看那些拓片,她刚醒过来的时候眼神不是很清明,微微眯着眼睛看过来,眼睫的阴影洒进眼睛里,她现在听不到正常的说话声,解雨臣在那个时候莫名心虚了起来。
如果他说一些失礼的话,她是听不到的吧?
躺椅被他压得微微一沉,他最近长高了不少,两个人身高差不多一样高了,过些日子,他会完全超过她吧。
压过脑子里那些疯狂跑过的想法,解雨臣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拓片身上,突然,他觉得头上有什么感觉,是她在检查他的头发。
她会怎么想?她大概率不会评论什么,但十四岁的解雨臣很在意她的想法。
她的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她略带嫌弃地说他技术不行,下次想剪头发应该去找个理发匠,再不济,自己也会点手艺。
头上的触碰让心里也痒痒的,他胡乱应了几声,最终,阳光西斜,透过纱帐洒进这方空间里,解雨臣的头发被修剪了一番,最终被剪成什么样了他已经有点记不清楚了,也有可能那个时候他根本没心思惦记自己的头发。
吊桥效应也罢,青春期突如其来的躁动也罢,总归是很珍贵的东西。这些记忆已经隔了太久了,和其他记忆不同,当时的场景在脑子里已经模糊了,但感情却依旧留在那里。
......但也只能留在那里了。
吴邪出去接胖子了,他们的声音在走廊里越来越近,似乎在就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扯皮,另外一个声音他也很熟悉,那个声音在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撺掇他们撕得更厉害一点。
这些声音让解雨臣从记忆里跋涉了出来,这些小时候的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过了,至于那时候的感情也是他一直压箱底好好藏着的东西,今天遇上吴邪这个好奇宝宝才算是又被翻了出来,要不然,他是可以压抑自己的。
他很擅长这个才对。
虽然很不爽,但那个人也来了的话,她也大概率在了。
门被推开,胖子第一个钻了进来,黑眼镜勾搭着吴邪的肩膀,两个人用一个艰难的姿势挤了进来,最后,张海盈才姿态优雅地在两个肢体扭曲的男人后面走了出来。
他们上周才见过面,她点了点头,权当是打招呼,解雨臣已经习惯了,站起来拉开自己身边的椅子,本来想邀请她坐过来,但被黑眼镜一屁股抢先了。他坐下来就开始献殷勤,这是又准备从他这里薅点什么的意思了。
解雨臣皮笑肉不笑地听他说话,思考着要不要把他踢出去,反正今天的饭是他做东,他爱请谁请谁,但最终这个想法还是被压下去了。
张海盈一直认真吃饭,对他们说的话题都不是特别感兴趣,她一般是手底下有什么就吃什么,夹到吃饱为止,不管别人吃没吃好,她就会停筷子,黑眼镜偶尔凑过去给她碗里夹菜,她也不会拒绝,照单全收。
气氛诡异又和平。
虽然没人承认,但他俩氛围有点不太对劲,关系有点太好了。这事情没人敢说出来。
那几年,她偶尔也会亲自下厨,整几道菜出来,卖相通常不怎么好看,但味道还是很好的,他们只有两个人,那时候她也会给他夹菜。
现在,黑眼镜的行为未免有点刺眼了。
解雨臣探出头来和张海盈搭话,故意问她最近有没有空,要不要去解家蹲几天,这种程度的事情她一般会顺遂他的意,她不会拒绝的。
但黑眼镜也摇晃过来,挡在了他们中间,滴水不漏地问为什么不也顺便邀请他,他难道就不算是过命交情的兄弟了吗?
几句话里面,两个人已经完成了一轮交锋,另一位当事人看他两已经又聊上了,转头继续完成自己的进食活动,胖子挤眉弄眼地看戏,吴邪瞪了回去,意思是别瞎看热闹。
再回过神,吴邪发现张海盈正在看自己。
那个眼神他有点熟悉。
像是中秋节之前他被张家那些亲戚气得要死但张起灵一言不发的样子。
......
小花和黑瞎子的交锋逐渐歪到了别的角度,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抽身。
这些可恶的张家人,不动声色地给自己省麻烦给别人找麻烦的劲儿,是从娘胎批发来的吗?
本章是解雨臣的番外,其他男嘉宾要陆续上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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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番外_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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