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结伴两不疑
这事传得这般快吗?
成君在心里直犯嘀咕,四处跑买卖的捕犬人这样说,初出青莲谷的夏舒也这样说。
他正要继续自我介绍,四下寂静里咕噜噜一声响。
与夏舒对视一眼,夏舒头一歪眉一挑,嘴角一弯,一个很微妙的笑容。
回到镇上,夏舒抱着土狗找了间酒馆,要了一碟猪耳朵、一碟花生米、二两卤肉,荤的都摆去成君面前,只将花生米划到自己跟前,解下身后背着的那只硕大的酒葫芦,砰一下拔了塞子,浓郁的酒香四溢。
成君忍不住往酒葫芦跟前凑了凑。嘴里呼哈两下,口水快要落下来。
“别看了,不是你的。”夏舒一巴掌推开土狗凑近的嘴脸,“一滴都不能给。”
说着捧起酒葫芦仰头就灌,那样硕大一个葫芦,里面七里咣当,显然还有大半,竟被他一下扛起,看来瞧着细瘦羸弱,还是有那么把子力气的。
那酒香落进成君鼻子里,成君细细嗅了两下,稍一分辨,对这位叫夏舒的秘术师的好奇更甚。
药酒?
他将猪耳朵推到夏舒手边:“下酒菜。”
夏舒拿衣袖随手一擦嘴角酒渍,封好塞子,摸了摸土狗的后背:“我不能沾荤腥,你自去吃来。”
成君实在是饿,便没跟他客气,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问夏舒:“你生的甚么病?”
“我没病。”
“酒里浸着辛夷花。”
夏舒将空盘子一下扣在土狗头上:“吃你的肉。”
成君嗷了一声,人在屋檐下,哪敢再多嘴,吭哧吭哧专心果腹去了。
辛夷花性温味辛,肯定不是为了让酒更好喝才浸的。成君将最后一块卤肉咽下肚子,听见夏舒道:“你真是跳崖死的?”
成君只得耐下性子:“我这不算是死。跳崖是真。”
“都变小狗了还不算死……你本来的身子在哪里,可还记得?”
“山崖底下有罡风,应该没人会去。大概还在九岳山后山罢。”
“这样啊。”夏舒点了点头,拿手指一点点去摸成君颈上那无法强摘的银环,指尖放出一点亮光,如同烛照,能更清楚地查看那银环上的纹路。
“岁正秘术……天机阁?”他低声喃喃,“密罗可追魄缉魂,太渊能生死人、肉白骨,可若是一切缘起岁正,我却是暂时没法子了。”
嗯?
成君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小术师,一面之缘,竟就开始琢磨他复活人身这事了么?
他自己都还没考虑过呢。
夏舒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搔成君下颌:“大概三个多月以前罢,你有个师弟来谷里向老师求医,将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还道你是个怎样的神仙人物,却原来是个受人言语一激就要跳崖明志的蠢货。”
南下寻医……杜方鹤师弟么?
以及,原来已经三个月了吗?他眼一闭、一睁,一下就比别人少活三个月?!
成君将这事暂且压在心里,在桌上原地转了个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卧倒,将头颈枕在前肢上。
“这个,我可真是有嘴说不清了……为明志而去跳崖,我哪有这样大魄力。这么说吧,我实也是被逼无奈:你们秘术师的本事分九重境,我们习武之人亦有境界划分,大多数人终此一生都在肉身打煞阶段打转,而往上看,则有四重可供攀登,分别是玄心、洞见、妙赏与登临;先前我苦苦修习,始终困于洞见不得寸进,我便与友人相约,同赴极北之境,欲往亡灵海中去寻那传说中的《龙渊古卷》,希求能从中得到一些突破瓶颈的启示。”
“《龙渊古卷》在亡灵海中——这一秘闻早已流传于江湖,至少逾达百年,江湖中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也有无数高手去往亡灵海中探寻,最后要么一无所获,要么被彻底留在极北之境,自此失去踪迹。”
夏舒听到这里,眉头慢慢一皱。
成君没注意,接着说道:“我的确到达了极北之境,却并未找到亡灵海的位置,更休提那劳什子《龙渊古卷》了。世人却道我是百年来唯一一个从亡灵海中平安回返之人,自然也觅得了宝物;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将这许多说辞强加于我,我百口莫辩,最后被逼至崖边一跃而下,倒并非我本意了。”
“你说……”夏舒将土狗抱进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抚摸起来,“那《龙渊古卷》,果真如传闻那样,写着武功秘籍和藏宝图吗?”
成君心里微微一沉。这小术师,原以为是个离经叛道的妙人儿,却也如同旁人那样,对那《龙渊古卷》心怀觊觎?
“我不知道。”他轻声答道,“世人皆如此,谁又能得见古卷真容,好一辨真伪呢。”
“兄长是很想要的。”夏舒有些走神似的,语调飘忽。“他来青莲谷中看我,拢共也没几次,来往信中却总是提到这样物什。我就想着,这东西真有这样好?惹他这样惦念。”
成君便呼出一口气来。原来不是夏舒惦记,是他哥哥夏怀啊。
“你呢?你怎样想?”话一出口成君就后悔了。他就多余问这句,现如今江湖上人人想要古卷,万一落得个对他不利的回答,岂不是自找苦吃。
却见夏舒摇了摇头,神情淡淡的,成君觉得他是真不在意。“一本书就能帮我悟得秘术真谛?我不信有这样好事。你师弟提过此事之后,老师亦没有多说什么,想来定也是不屑。”
成君心想,不愧是丁仪,如此气度,很有些大陆南方第一秘术师的风采。这夏舒跟着丁仪一路修习,脾性学来三四分,徒肖其师,也属正常。
“那你离开青莲谷,你师父可晓得么?”
“我偷跑出来的。”
成君唔了一声,毫不意外。丁仪答应了夏怀要教弟子,又怎会轻易放夏舒出来游历。只是……
“你不怕他追你?”
“老师不会因此出谷。”夏舒抚着土狗背脊的手一停,“他一定觉得,我会回去找他。”
嗯,游历时见过丁仪,此人一身狂傲,大概是不会屈尊去追一个弟子的。
“但我不会回去。我绝对,不会,向他低头。”
话里有怨,亦有倔。成君讶然抬头,小术师唇线紧绷,脸色有点难看,眼神却坚定。
成君直觉,在丁仪与夏舒之间,曾发生过什么。
或许便与夏舒身上的“病”有关?
“令兄常年独居朔方原北,怎么,你这回是专程去寻他的?”成君故意岔开话题,眼下还不是从夏舒嘴里打探丁仪的时候,显然夏舒自己也不是很想聊关于病的事。
夏舒继续了抚摸的动作,“是。”
“巧了不是,你要向北走,我也预备北归的。”成君顿时支棱起来,“我要回九岳山问问情况,怎的几个月过去还封山了?这样大的动静,岂是能轻易决定的。”
夏舒道:“为什么不能决定,难道还要跟你商量吗?你都摔死了。”
成君:“……”
夏舒:“而且,你原先想着一个人回去吗?回屠户的案板上去?”
成君:“……”
这小术师怎么说话呢。
“你老实跟着我罢。”夏舒双手卡着土狗的前肢将他悬空抱起来,拎到眼前与之对视。“我要弄清楚你身上的问题,岁正再是神秘,总归是十二门秘术之一,之前没有路子、亦没有机缘遭逢此门术法,如今你既落到我手里,在没有理会个中关窍以前,我绝不会放你离开。倘我习得了这转换魂魄的法子,让你回归人身不过吹灰而已,你可不能中途跑了。”
成君无力地挥了挥狗爪子:“若我不答应呢?”
“那我现在就强取银环,谁管一只狗的死活。”
“我答应了。”
“很好。”
夏舒满意一笑,轻拍成君狗头,笑得他心惊胆战。
这小术师竟还是个心狠手黑的主……这趟北归之旅,真能顺利安平吗?
“竟然是在南园牧场……”
成君终于弄明白自己落在何处了。但他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成为一只狗倒是没意见,能活命就算不错,能跑这么远是他没想到的,真靠四只脚往回走的话,怕是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回得去。
南园牧场在大陆最南端,再往南边去就是浩瀚海,而九岳山在澧江北岸,一道天堑分隔南北,这么看,中间至少隔了半个大陆的距离。
不过夏舒要北上寻兄,怎么离开青莲谷又往南边走了呢?
“哦,南园牧场附近有一片椴树林,产一种白花椴蜜,我需要用它来调制入药。”
土狗两只圆眼滴溜溜地一转:“你还说你没生病?!”
夏舒用力一拍他的狗头:“闭嘴。”
按照他们目前的行进速度,再过几天就能到达南山以南、路过青莲谷附近了。夏舒在骡马市里雇了辆马车,四仰八叉往车厢里一躺,睡了半天又爬起来,嫌硌得腰疼,当着成君的面下了马车,在路边的土地中催动谷玄秘术,棉花植株钻出地面、长出新叶、枝叶枯萎、花苞炸开,前后只在瞬息之间。棉籽被凭空剥离,夏舒在车厢外靠着马车眯眼打瞌睡,不一会儿,松松软软的棉花垫满整个车厢,不要说驭车的车夫,连成君都看傻了,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役使秘术的。
夏舒还很大方地将土狗揽进怀里:“来,到这边来睡。”
被一大堆新摘的棉花包裹,成君想不困都难。睡着睡着他觉出了暖意,很快暖成了热,快要入夏的时节,想一想是不该再睡棉被了;睁眼一瞧又觉得不对,热的哪里是棉花,分明——分明是夏舒的身子在发热。
黛青的柔软布料包裹着那具纤细的身躯,长发散在颈边,棉花洁白,衬得一张脸色如春花、艳若桃李,再一会儿脸颊变得绯红,像泡在热水中一样,仿佛将有热气从他身上蒸腾。
“夏舒……”成君拿爪子推了一下,“夏舒?你是不是太热了?”
叫不醒。成君心里一沉,这果然是某种发病的症状,嗜睡、畏寒、发热,怎么看都是个病人。
汗水涔涔地从小术师额际滑落,呼吸也急促起来,成君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又过了一会儿,夏舒整个儿成了块火炭,无穷无尽的热从他身上发散,叫人疑心他是不是体内有把火在烧,烧得手脚通红,烧得大汗淋漓,烧得昏睡不醒。
远远的,可以看见城镇了。成君急得在车厢里来回蹿,夏舒现在简直烫得不能碰,一个人就算发烧,真能烧到这地步吗?成君忍不住在心里想道。这太不正常了,丁仪到底对夏舒做了什么,再烧下去头脑都会烧坏的吧?
“水……”
夏舒却忽然醒了。
成君扑到他身边:“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方才烧得太厉害了,当真不打紧吗?”
“水……”
夏舒还是这个字。
成君只好去扑腾盛水的水囊:“好好好,水在这儿……你、你不喝么?”
夏舒嘴上叫着要水,却不理成君推来的水囊,手中自去凝来一汪清水,随意一泼,洒得一头一脸都是。
然后才像是终于醒过来似的,眼睛睁开,脸颊仍是绯红,眼神逐渐清明。马车已经驶进城镇,车夫小心翼翼掀帘来问今夜在这儿歇吗,夏舒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攒了好一会力气才动了动手指,让车夫帮忙寻一处客栈歇脚。
马车停驻。夏舒手脚并用爬出车厢,车夫来扶都没扶住,下车时一脚踩空,在满地尘土中摔作一团。成君吓了一跳,在边上嗷呜直叫唤,车夫见夏舒半天爬不起来立刻打算跑路,还不忘从夏舒身上摸钱袋子,想昧下横财,被土狗一口咬住手腕,齿痕渐深,又兼着心虚,才数够车资驾马跑了。
马蹄扬起的尘灰铺了夏舒一身。这是成君自进入这具躯壳以来第一次感到切实的挣扎无助,他本来觉着活下来就算不错,现在不这样想了;还是做人快活,他想,若是昔日洞见境巅峰的川海剑剑主在此处,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夏舒落到如此境地,“不器剑”的亲弟、“缠枝莲”唯一的弟子,狼狈到要被车夫洗劫财资,这是何等的落魄与荒谬。
“小夏,你醒一醒……”他守在夏舒身边,心里阵阵发苦,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惨油然而生。
夏舒的病、他的身体,一人一狗,一时间当真说不上谁更惨一点了。
从“夏舒”到“小夏”……
感受到年上的魅力了吗,各位?[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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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结伴两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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