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昔我别青云
“那山谷没有名字,我猜大约也没有旁的人去过,只我一个偶尔在那小住罢了。”成君道,“我在山谷里搭了间草屋,简单住个三两日还是没问题的。”
告别阮伶之后,夏舒带着小白狗很快踏上新行程,郑直一听他们要往九岳山的方向走便央着同去,柏铃自是跟着一道。按照郑直的说法,此行非得去到九岳山的山崖下头为成君收尸不可——人死事大,入土为安。这是郑直一板一眼告诉夏舒的。不论如何,得他兄弟真入土了,他才能安心。
一直在一边的成君:“……”
好兄弟,我真是谢谢你了啊!
虞山是九岳山的东向余脉,越过虞山再向西走,能遥遥地看见阔如古树般的一座雄伟山峰,成君说那便是九岳山主峰栖梧峰,他师父也住在那座峰上,九岳山历代掌门皆居于此。九岳山这个门派其实全名叫九岳剑宗,只是放眼整片九岳山只这一个门派,久而久之,提及此山便指的是此一剑宗,人们便不再区分山与门派——山中有门派,门派居山中,喊来喊去,早成了一家。
这山路走来并不险,却格外窄,处处草木生长,遮路掩天。进山不久郑直与柏铃在一个岔路同夏舒分别,只因有进山的猎户为他俩指了路,从这里再有一会就能看到九岳山山门。郑直就是奔着收尸来的,立马嚷着要走;柏铃则想着亲眼见他君哥的身体一面,也算是死心。夏舒先前还有些不放心,成君倒心宽,他还是小孩子时就被他师父捡上山,生于斯长于斯,太熟悉这里了,那猎户指的路是对的;更何况九岳山无论在澧北还是澧南都称得上是有头有脸的门派,自不会仅因为立下封山的规矩便暗害一两个上门来的江湖人,几步山路而已,想来以郑直与柏铃的身手不至于出甚么事。
径自走了半日,夏舒歇了得有十几次,实在累得够呛。他开始后悔弃了马车前怎的不把那马给解下来,虽然他不习惯骑马,也比这样硬走要好得多。成君在边上一个劲地为他鼓气呐喊,说快到了就快到了,穿过这片林子就是了,再努努力!夏舒听了更加生气,说你有四条腿,我只有两条腿,现下如此多舌,倒显出你的余裕来了?
成君便摇了摇尾巴,一脸无辜道:真的快到了,我若骗你一辈子是小狗!
这叫甚么话?……我能让你一辈子是条狗么?
夏舒喘口大气,脚下当真加快几分,拨开密林层层,一间草屋忽然映入眼帘。
“没骗你罢?”成君颇有些得意,小尾巴摇得飞快。“这里是我两次顿悟之地。从玄心,到洞见,每次练剑时若有所感,我都会来到这里小住几日,清修养心。”
“你的临渊剑就在这里?”夏舒四周看了看,“周围连个遮拦标记都没有,这么久过去,焉知没人来过这里,拿走你的剑?”
“九岳山是很大的。”成君迈着轻快碎步一阵小跑,草屋的木门虚掩,一推就开。“除非识路,否则没人会来。方才你也看到了,一路行来连个像样的路都没有,猎户们是有着固定位置打猎的,不会轻易涉足深山。”
“那你的那些师弟师妹们呢?什么洛银,什么莺莺的?”
“……”
总觉得小术师话里有话,但又咂摸不出什么味儿,怪怪的。
“这里我只带你来过。”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两眼夏舒脸色,“他们都不知道的。”
“哦。”夏舒轻飘飘撂下一个字,将脸一扭:“行吧。”
草屋并不大,里面只一张石床,上面铺了些枯草,这么久过去,早已满是尘灰。外面支了张草棚,下面是个简单的土灶,旁边是些木桶木盆之类的,能看出有人曾经生活的痕迹,却怎么看都不宜居,东西实在太少,想来住着不会舒服。
“你来这里住,一般会住多久?”夏舒随口道,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四处查看。
“不常来……我还在山上时,除了习武,还要管山门许多事务,忙忙碌碌的,便是想在这里躲清闲也待不了多久。”成君跟在他身边,“后来我达到洞见境就多半在外游历了。见得越多越是明白,只在山中这一小块地方是无法再达新境的,我师父当年也是生死战中晋妙赏,若无机遇,恐怕只得止步洞见。”
夏舒嗯了一声,想象当年成君还住在这里的样子,事务繁忙的山门大师兄,只在希求一点突破灵光时才来到此处清修,一个人的山谷、一个人的草屋,一个人的独处时光,对一个武者来说,也许比九岳山上任何热热闹闹的时刻都要珍贵。
进入山谷时他会不会感到由衷的松快,离开时又会不会感到一丝落寞呢?
“跳崖前你觉得解脱吗?”他脱口而出,转头看向跳上石床的小白狗。“那种一切都放下了的,解脱。”
成君低下头:“……也许罢。”
走了这许多功夫,天色已近暮,夏舒用秘术将石床简单打扫一遍,今夜就在这间草屋凑活了。临渊剑原本挂在石床后面的墙上,此刻被夏舒放在床头摆着,像那种辟邪用的宝剑。屋外有不灭的郁非之火,赤橙的暖光在屋里投下丛丛剪影,夏舒抱着小白狗蜷在石床一角,山谷的夜实在寂静,萤虫在窗边扑簌,微烁明灭。
“小时候我经常没觉睡。”他微睁开眼,低声道。“老师是很严格的人,背不出医书就不能睡觉、不能吃饭,配错了方剂就会挨骂挨打。我从学不会看人脸色,因为这世上有一种人是这样喜怒无定,看了脸色也落不到好,老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永远无法违抗他。”
成君道:“还好,你已经远远地走了。彻底离开他了。”
“其实刚遇到你时,我茫然得很。”夏舒轻轻摸着小白狗顺滑的背毛。“我说要去找兄长,但能不能走到朔方原,我并不确信。信誓旦旦地说甚永不回去,可万一老师追了来又当如何?我哪里打得过他。你不晓得我老师的厉害……他若真来,我只能灰溜溜地跟他走。”
小白狗扭头舔了舔夏舒指尖,道:“你师父若来,想必我已恢复了身体,就算打不过你师父,多少也能跟他讲讲道理。”
夏舒听了忍不住一笑:“你?跟老师讲道理?”
“是啊!做人不能蛮不讲理罢?……那还不如做狗了!”
“哈哈……”夏舒闷头又是一阵笑,“你真的很厉害吗?”
“真的啊。”小白狗从夏舒怀里钻出来,趴在夏舒枕边,认真道:“我很厉害的。你去朔方原,我保护你。”
“知道了,知道了。”夏舒没当真,张开手道:“回来罢,我冷了。”
小白狗只得钻回去,乖乖当夏舒的暖手炉。
能不能将成君变回去,夏舒其实并不能打包票。起死回生,可能只有丁仪亲至才敢放言。但他完全没有在成君面前表现出来。他想证明自己能够成事,在离开丁仪之后,他一样是个有能力的秘术师,是青莲谷中客,也是夏舒、是他自己。
曾经他以为离开青莲谷是他做过最疯狂的决定,可一路北游,他的所作所为所感,每一日都比还在谷中时新奇万分,更疯狂的事也没少干。慢慢地,好像连是否能够再见兄长都已不再重要,他与成君还在路上,一切就很好。
夏舒眼睫忽地一动。这一路都是成君陪在身边,往后似乎也会如此。如果恢复人身失败,岁正秘术时限一到,成君是不是就真的死了呢?那这段时日的相伴,岂不就像一个幻梦,除了他,又有谁能信?
一念及此,夏舒伸手摸了摸床头那把临渊剑,确认它还在,心中暗暗多了几分决心。
那是成君的过去,而他是成君的未来。他必须成功,无论为了什么,不能失败。
次日晨起赶路,夏舒将临渊剑用草屋里留下的旧衣胡乱一裹,背在身后,向九岳山山门前进。走了会山路,他问成君还有多久到你们门派,成君眨了眨眼,说我没告诉过你吗?九岳山止一个剑宗,方圆千里,只此一门。自你进山那刻起,你已身在九岳。
夏舒一抬头,崖石险峻,群山无声,巍巍九岳,便在眼前。
从后山抄小路爬上去,主峰栖梧峰之外,还有一座稍矮一些的山峰,成君说那是云谷峰,他师妹严仓庚与同辈一些后进弟子就住在这里,看天色此时严仓庚应在山上练剑,待他师妹见了信物,定会相助。
“不是说封山了么?她还敢帮忙?”
“莺莺自小聪慧,又与我亲近,既知当时跳崖内有隐情,见你手持临渊,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么自信?九岳山封山因你而起,那些弟子对你的事恐怕都是避之不及,我若是严师妹,便不会见一位自称与你有关的外客。”
成君仍然坚持:“她会帮忙的。”
说话间已至山腰酌云亭,这是一处歇脚凉亭,风送轻语,夏舒隐隐听见有个声音低低说着甚么,好像是个男弟子。
“……洛师兄现在每日那个样子,师姐怎么还那样说他——”
一道女声冷哼:“洛银那笔账我还没跟他算。”
“这都多久过去了……”
“那又如何?”
夏舒往边上藏了藏,酌云亭中站了一男一女,都做九岳山弟子打扮。那女弟子身姿高挑腰佩长剑,剑柄上缠了一绺白色流苏,发髻梳得高高的,面容几分秀丽,更多的是英气;男弟子则微躬着腰抱剑在怀,说话时抿着嘴角,兴致缺缺似的。
“我看洛师兄是真可怜,都有点着了魔似的……大家都是同门,师姐给个好脸又能怎样呢?”
“——三儿。”
“玉屏崖那么高,跳下去必然无救,难不成还真能死而复生?只有师姐还天天惦记大师兄……不是,惦记他。”
“……”
“他又不傻,拿了《龙渊古卷》自然要躲起来练,师姐是之前在外游历不晓得,那会儿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多月——”
剑光来得又快又疾。男弟子吓得浑身一颤:“严师姐?”
“再让我听到这种闲言碎语,就休怪剑招无情。”
男弟子讷讷称是,往后退了两步,下颌处的剑却依旧抵着不放。
“告诉洛银,门内我不对他出手,但若是南北大比时叫我遇见,我绝不留情。”女弟子冷冷道,“不要以为仗着元长老偏袒就可以肆无忌惮说那些疯话!”
男弟子吃了一吓,颇狼狈地告退转身,立时走了。
成君瞪圆了眼珠子望向那名女弟子,半晌垂下头,沉沉叹了口气:“莺莺啊……”
“你师妹哪里是小黄莺,简直是个炮仗,一点就炸。”夏舒闲闲捋着小白狗脑壳上的碎毛,大喇喇走进酌云亭,没有半分听了壁脚的羞愧之意。顺手将小白狗放到亭内摆着的石桌上,对那女弟子点了点头:“严姑娘。”
严仓庚面无表情的:“你是?”
“我叫夏舒,云卷云舒的舒,是个秘术师。此来九岳山是为给姑娘看一把剑,不知姑娘可愿一见。”
“剑?”
“是,剑名临渊,长三尺三寸,剑柄有暗纹,镡上阴刻‘端方’二字,剑穗坠一枚玉珠,珠径半寸不到,乳白莹润,雕成一朵莲花模样。”夏舒背完成君反复跟他念叨的词,将身后那把剑解下来送到严仓庚眼前,歇一口气才道:“成君说他只信得过你。严姑娘,可否移步再叙?”
“……”严仓庚低下眉眼,夏舒瞧得清楚,望向临渊剑的目光满是怀念,盈盈美目水汪汪的,竟是泫然欲泣。“真是大师兄……?你……?”
成君看得一阵心酸,又不好出声安慰,急得原地追着尾巴转了好几圈,倒把严仓庚给逗乐了。
“这里没外人,只是说话没关系的。”她揉了揉眼,“夏公子,不是专来给我送师兄这把剑的罢。”
“不错。”夏舒将临渊剑背回身后,道:“我来这里,是为了让他回来。”
“回来?”严仓庚显是愣住了,“夏公子是要去玉屏崖看师兄当时跳下去的地方还是……?”
“不,我是说,我要复活他。”夏舒一字一顿,“不过确实得去崖底看看。我要先确认,他的身体是否还在那里。”
本章章节名化用自陶渊明《答庞参军》:“昔我云别,仓庚载鸣。今也遇之,霰雪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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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昔我别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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