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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不咸山是一座活的火山,时常有岩浆喷发,祸及邻里,所以哪怕是距离不咸山最近的城镇,要去往不咸山,骑上快马也要赶上三日的路,所谓望山跑死马,不外如是。

秦念话不多,和苏哲时期一样,却少了苏哲对嬴熙的关怀。第一日夜间,两人是宿在林中猎户所搭建的临时木屋中,木屋没锁,主人却不在。秦念本不愿意进去,直言自己靠着树亦能休息,嬴熙却不愿,偏头咳上几声,轻声道:“夜间寒凉,恐有野兽,不若进去歇息一晚,明日离开时留下些许银钱当做酬金便是了。木屋没锁,想必其间主人也是想予过路旅人一个方便,吾等就不拘那些俗礼了。”

话是如此说,嬴熙伸手扯着秦念的袖子就往木屋里拽,想这摄政王果真是真君子,光明磊落,不欺暗室。

木屋内极其简陋,一览无余。最靠里处用一张木板做床,连床垫被褥亦无。门边靠墙处立着一些砍好的柴火,旁边有一火盆。右侧墙上开了一扇窗,窗下是一张桌子,一张凳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将秦念扯进屋内,嬴熙不再管他,自顾自的支起火盆,扔进几块柴火,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子吹燃,把火燃起之后才对秦念笑道:“这下总算暖和了。”

秦念被扯进木屋,也觉无奈,但萍水相逢他也不好说些什么,遂关上木门走到桌边坐下,淡淡道:“我看公子身体似有隐疾,床只有一张,你先歇息吧。”

嬴熙放下烤火的手,直起身子笑道:“那你呢?”

秦念:“我坐这便好。”

嬴熙笑着劝道:“木床虽窄,两人挤挤也能躺下,枯坐一宿,恐公子休息不好,耽搁明日上路。”

秦念忽的转头看向嬴熙,眼神带着些许审视,随即垂下眼眸,拒绝道:“吾不习惯与人身体接触。”

早就料到会如此的嬴熙,也没多劝,从怀里掏出一张炊饼递给秦念,“早上从驿站出发,我观公子仅喝了茶水并未吃食,眼下一日未食,想必早就饿了,我这有两张饼,分你一份。”

嬴熙就是故意的,他当然知道秦念不用吃食,却还是要把炊饼递过去,就想看这人到底接不接。

秦念顿了顿,自觉不接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饿,遂伸手接过,沉默着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

嬴熙暗中笑了笑,在秦念即将咽下食物的时候突兀的说道:“公子就不怕我下毒害你?”嬴熙自然知道秦念半仙之体,百毒不侵根本不怕,也没想过要下毒害他,就是看这人装做普通人,觉得很有意思。

秦念咽下口中食物,抬眸看向嬴熙,淡淡道:“无冤无仇,你为何害我?”

嬴熙笑着道:“万一我乃林中匪徒,劫财劫色?”

秦念放下手中炊饼,未曾再看嬴熙一眼,转身拉开木门就要走出木屋。

嬴熙愣了下,未曾料到秦念竟是此种反应,下意识伸手拉住秦念衣袖,急道:“我不过开个玩笑,公子竟真生气了?”

秦念停下,淡淡道:“公子既是林中匪徒,欲劫财劫色,吾自当远离。”

嬴熙闻言苦笑,秦念语气平淡,既无惧怕又无调侃,这人竟真的想走,而他嬴熙,没有了那张‘政公子’的脸,连入秦念眼的资格都无。

叹了一声,嬴熙道:“你这人,怎生得如此无趣,玩笑话都听不得,我不说就是了。”

秦念:“松手。”

嬴熙听话的松开,侧身让人进屋,自己则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秦念走回左边,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支颐闭目养神。

火盆里的火光映在秦念侧脸,嬴熙看得出了神,以前他与苏哲相处,亦是如此,他想尽办法想要惹苏哲生气,可苏哲总是气定神闲甚至是有些冷淡。

即便如此,也比此刻的无视要好太多……

一夜无话,第二日嬴熙在木屋桌上放下一块碎银,两人走出屋外,解下马绳继续赶路。

第二日夜间,两人运气没有昨夜好,未找到歇脚处,遂在林中随意停下,捡了些枯枝,在一株需数人合抱的树前升了一堆火。

秦念看了一眼默默啃饼的嬴熙,伸手在地上捡了一枚石子扔出,随即起身走向不远处拾起猎物走到火前,“公子昨夜予我炊饼,今夜就当以此还报吧。”

嬴熙为难的看了看秦念手中的野兔,有些窘迫的开口道:“我不会弄这个啊。”这几百年,他虽不再是皇帝,但身边总是暗卫无数,吃穿用度自有人一一安排。这次来到秦念身边,怕秦念察觉,这才孤身一人前来,不然他也不会天天吃这冷硬干饼充饥了。嬴熙不是秦念,不吃不喝也没什么,他**凡胎,即使侥幸多活了那么些年,总也逃不开这人间五谷。

秦念沉默许久,忽而叹了一口气,从容的把野兔剥皮掏空内脏,用水囊里的水淋尽血迹,再寻一树枝穿上递给嬴熙,“举着放在火上烤熟便是,举高些,距离明火不要太近,会烤糊。”

嬴熙默默接过,移至火上,缓缓的开口道:“公子可有家眷?”嬴熙知道苏哲是谁,也知道‘政公子’是谁,所以未用‘妻子’,而用家眷指代,毕竟秦二世名正言顺的妻子——孝慈皇后,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死了!

秦念淡淡道:“未有。”

嬴熙:“公子相貌俊美,天人之姿,怎会还未娶妻?可有心爱之人?”

不知是否从未与人说过这些,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秦念沉默良久,低声道:“有一心爱之人。”

嬴熙:“取这还魂草可是为他?”

秦念:“嗯。”

嬴熙:“长夜漫漫,就当闲聊,能否与我说说他?”

秦念看了嬴熙一眼,淡淡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得了重病无法医治,我只能用药让他沉睡,期望以后能找到解药救他。只是,他这一睡,睡得太久太久了……”

嬴熙有些诧异,在他两还是摄政王和小皇帝的关系时,每每问道这些,苏哲总是冷冷的用无可奉告或与你无关打发他,怎的今日这般坦诚?难道是陌生人更容易开口倾诉?

嬴熙:“我曾告诉公子,我是为了采药救治我重病的妻子而来。公子答应与我同行,可是觉得我夫妻可怜,不忍我夫妻生死相隔?”

嬴熙早就知道会这样,不然当初也不是找此借口来蓄意接近。

秦念:“这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苦,爱别离,求不得。你夫妻二人既然有缘结合,又情深意笃,我自然愿意成全。”

嬴熙偏头假意咳嗽几声,不让秦念看到自己眼中的冷意,你愿意成全,我可未必。

嬴熙:“公子此生除却心上之人,可有其他憾事?”

秦念想了片刻,道:“并无。”

嬴熙捏紧了手中烤兔树枝,道:“怎会?难道除却心上人,就没有什么值得你记挂的?”

秦念:“我这一生,太过漫长,记挂那么许多,徒增烦扰。”说完,秦念不欲再多说些什么,翻身上树,倚着一根粗壮的树枝闭目休憩。

嬴熙缓缓收回烤得半焦的兔肉,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其实这兔肉并不好吃,没有盐味,外表焦黑,内在却没烤熟,甚至能看到血丝。但嬴熙像是丝毫不在乎一般,慢慢的把一整只兔子吃了下去。就像当年,他面无表情的吃下苏哲的肉一般,沉着,冷静。

若问嬴熙,当初为什么明知是人肉,还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嬴熙有无数的理由,例如深仇大恨必得食其骨肉方解其恨,又比如,人肉做引制药,可治愈顽疾延年益寿等……

但究其根本,不过是嬴熙知道,苏哲不是凡人,他的血肉,与其白白浪费或者便宜别人,不如和他化为一体,永不分离。

第三日下午,两人终是赶到不咸山脚下,望着高耸直立的不咸山,嬴熙对秦念道:“不若今夜再次修整一晚,明早再上山?”

秦念看了看天色,道:“立刻进山,迟则生变。”

嬴熙:“会有何变?”

秦念指了指不咸山顶,“我观火山口有浓烟,想来最迟明早便会火山喷发。”秦念前几日在驿站时便细细观察过这不咸山,估算着还有十天半月火山才会喷发,而还魂草奇特的生长特性让它只能在火山即将喷发,温度最高时才能开花,只有开花的还魂草才药性最佳。他这才有闲情逸致带着个陌生人日行夜休,一路慢慢行来,若非如此,以他的脚程,早就丢下这人,在当日便能到达此处。此刻情况有变,最迟明早,这不咸山便要喷发,今夜若不能及时上山采得药草,这一趟就算白来了。

嬴熙抬眼望去,火山口的浓烟确实较三日前浓密许多,他也不知秦念如何估算喷发时辰,反正苏哲一向不会出错。

“那我两还是赶紧上山采药吧,我来之前打听过,还魂草就长在火山口周边的岩石缝中,此刻温度至高,应当已经开花。”

秦念:“你还在病中,就不便跟我上山了,在山下等着便是,我与你也算有缘,多采几株赠予你便是。”

话到此处,正常人必得千恩万谢的答应下来,毕竟不用冒险就能得此神药,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拒绝。但嬴熙来此的目的并不是还魂草,他偏头轻咳几声,低声道:“相逢就是有缘,能与公子相遇,三生有幸,怎好让公子再为我冒险?这山我亦是非上不可的了,公子不必再劝,若实在烦了我,就当我不在即可。”

秦念沉默的看了嬴熙片刻,叹了一声:“你这脾性,倒是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嬴熙心念一动,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故人。”

秦念闻言轻笑:“一头倔驴。”

嬴熙:“……这是什么形容?”

也许是想到故人,秦念带着一丝纵容道:“罢了,你要跟便跟,只是自己得多加小心,不咸山林被并不严密,虽无大型猛兽,蛇虫鼠蚁也是少不了的。”

话到此处,秦念当先下马,朝着山路走去。

嬴熙顿了顿,也跟着下马,紧追了上去,道:“从未听公子提到过什么故人,公子这位故人当真让我好奇,对你来说,他是什么人?”

秦念笑了笑:“算是我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吧,一个非常识时务的孩子,在他自己可控范围内,任性,好强,倔强。一旦事情超出他掌控,形势比人强时,能屈能伸,识时务,取舍果断。”

秦念走路非常快,嬴熙得用尽全力才能跟上他的步伐,更别说两人此刻正在爬山。嬴熙瞧着秦念不急不慌的模样,甚至连呼吸都不曾变过,而他自己,已经开始喘气了,便非常不服气的拉住秦念衣袖,喘着气道:“公子走路太快了,拉我一把可好?”

秦念顿了片刻,默认了嬴熙扯住自己衣袖借力的行为,脚步亦慢了下来,以正常人的速度继续往上走。

嬴熙见秦念如此,便得寸进尺的想要去牵秦念的手,却被秦念灵活避开。

秦念冷了声音道:“我说过,不喜与人身体接触,公子莫要得寸进尺!”

嬴熙闻言冷笑:“不过牵个手罢了,公子这般避之不及是为何?不喜与人身体接触?那公子面对心爱之人,也必定是谨守本分,坐怀不乱咯?”

秦念猛的停下脚步,甩开嬴熙扯住自己衣袖的手,冷道:“吾之私事,岂容他人置喙?公子未免管的太宽了吧!”

惹怒了秦念,嬴熙并不担心,反正他也不是真正来采药的。面对此刻的秦念,让他想起了三百年前,苏哲被他戳中心事痛脚而暴怒的那个夜晚,脱去了清冷淡漠无欲无求的壳子,真实,鲜活,让他一见之下,就再也忘不了了。

瞧瞧,这苏哲也不是真的半点红尘也不沾的神仙中人,一谈及心爱之人,还不是如这世间无数痴男怨女一般,苦求不得,一身凄苦。

嬴熙带着淡淡的笑意,轻轻问道:“你这心爱之人,可爱你?”

秦念冷静下来,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火山口,再次向上走去:“与你无关。”

这熟悉的四字,让嬴熙想要落泪,他这一生,对于苏哲来说,本就是苏哲漫长生命中一个过客,一句‘无关’,道尽所有。

可怎么能‘无关’呢?他是他杀父弑母灭族的死敌,是他谆谆教诲言传身教的师者,是他初初恋慕便记挂一生的——心爱之人……

嬴熙提高嗓音,大声喊道:“你这心爱之人,他可爱你?”

两人离得不远,即使嬴熙不提高嗓音,他亦能听到,秦念疑惑道:“这很重要吗?”

嬴熙顿了顿,坚定道:“很重要!吾与吾妻,便是如此。若是不爱,尽早分开,免得误了别人也误了自己,一厢情愿不会有好下场!”

秦念觉得这人是说自己与妻子非常相爱,这才竭力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却不知嬴熙说的是他自己,也是在说他的皇后——那个才华横溢姿容绝绝的张皇后。

“爱与不爱,这对你,对世人来说,也许很重要。”秦念低低的笑出声来,朗声道:“可对我来说,却没那么重要……当一个人活得太久太久之后,是会失去希望的。他若来爱我,便两全其美皆大欢喜。若不爱我……”

嬴熙心头一震,接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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