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宛如寒冬的河流一般被冻结了。
阴晦诡谲的黑暗在一种沉重如铅的致命气氛中不知不觉地吞没了最后一丝光明，暮春之初的白昼却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她坐在这压抑得宛如审讯室的房间里，耳边只能听到彼此那起伏不定的呼吸声以及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她得庆幸黑暗掩饰了她那苍白如纸的面色以及因为紧张而扩大到极致的瞳孔。
滴滴答答的秒针以逆时方向倒转，她似乎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个威严古板的男人用一种睥睨一切的强大气势审问她是否与他的儿子有私情。
那时她用楚楚可怜的哀求、声泪俱下的发誓博得了他的怜悯，也为自己博得了生机。
这对父子，血液流淌的是一脉相承的高傲与狠厉。
疼痛使人清醒，她握紧拳头，指甲快要掐破薄薄的肌肤，尖锐的痛楚让她拥有了敢于直面深渊的勇气。
即使喉咙宛如被烟熏火燎过的肿痛，她还是竭尽所能地挤出了听起来还算是镇定的回答。
“我曾经为很多位叫'玛格丽特'的女士服务过，毕竟，这是在英国最常见的名字之一。”
“但是，您的继母，抱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位夫人。”
“还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什么叫'我就是玛格丽特'？”
听起来滴水不漏的回答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她那慌乱无比的内心，她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也不知道他记忆的死灰复燃是否又是因为系统的紊乱，她只知道只要自己抵死不承认，他又能有何办法？
玛格丽特和罗南是两具完全不同的身体，年龄、容貌都无法对上，更何况欧洲人可不信奉什么灵魂转世！
德希·梅洛笛再未言语，在那之后是一片令人不堪忍受的死寂，黑暗中流淌着他们郁积在心中的万千絮语，一个被刻骨铭心的思念和超乎寻常的现实折磨得快要精神崩溃，一个被差点揭穿的身份吓得战战兢兢。
柔软的地毯吞没了脚步声，她不知道德希何时走到门前打开了灯，刹那间，光明争先恐后地挤进了她的眼睛，待到视野恢复正常后，她看见了窗户前那道黑色的身影。
那是个瘦削、高挑、幽灵一样的生物，眼神非常忧郁，那是经历过理想破灭和希望消逝后的颓废，掺杂着令人于心不忍的哀怨和失落，但是丝毫不影响这是双老鹰般犀利的眼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是要将她一寸一寸切开。
别害怕，别害怕，她早已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软弱妇人，她都能在绝境之中反击妄图杀人的疯子，还有什么理由害怕他？
“呵。”
他忽然笑了，非常古怪，上一秒还是鬼气森森的模样，下一秒就展露出柔情笑容，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就是久旱干涸的田野终于喜逢甘霖。
他长睫低垂，遮住了漂亮的蓝眼睛，苍白如纸面颊忽然就涌现出几丝血色，仿佛滴落在画布上的油彩。
“抱歉，我失礼了，您就当我刚才在胡言乱语吧。”
他的声音中再也不复那种魔鬼低语般的阴沉，而是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清朗温润，他说话的语速极其慢条斯理，仿佛在讲述一个美好的童话。
“我只有一位母亲，她在生下我之后就去世了，我根本不记得她的声音。”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做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再娶，我有了继母，她叫玛格丽特，是个贵族小姐。”
“在那之前，我的梦就像一块石头，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影子涌过来，退出去，可是总构不成画面。可是有关玛格丽特的梦却像是港口前那座屹立不倒的女神像，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的气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甚至还记得我第一次牵起她的手时的触感——
柔软、冰冷、湿漉漉，像是湖底的水草。”
“所以我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有玛格丽特的存在。”
“这没什么。”你面色如常，淡然一笑：“梦都是古怪离奇的，我还梦到过海里的雄性人鱼向我求婚呢，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有一张美丽绝尘的脸孔。”
“醒来后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还在想我是不是思春了呢，哈哈哈。”
幽默的自嘲使室内压抑的气氛有所缓解，她那被冷汗浸湿的后背再也没有渗出新鲜的汗珠，德希温柔地笑了笑，眼中闪烁着清澈的光芒。
“这么说，也许是因为我从未得到过母亲的疼爱，所以我梦见了一位温柔慈爱的继母，看似匪夷所思的梦境实则是心中渴求的折射。”
“为什么我会觉得您是玛格丽特呢，大概是因为您抱着娜娜时，真的很像一位伟大的母亲。”
他言语中所流露的对母爱的渴求很容易让天生心软的女人母性泛滥，可是罗南知道，他的话就像是混入玻璃碎片里的眼镜碎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难以辨别。
或许渴求母爱是真，但所言为梦是假。他们虚与委蛇、心口不一，试图天衣无缝的欺骗去接近真相，但用谎言去验证谎言，得到的一定是虚假。
德希·梅洛笛突然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话锋一转，开始询问她的入籍手续办理得如何，有没有被当局刁难推诿。
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似乎就没有存在过。
罗南幽默一笑，道：“一切顺利，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没错，只要有钱，那群家伙能跪下来求您入籍。”
他那爽朗的笑声同窗外的阳光一同绽放，可是她知道，他的笑容就像是英国变化莫测的天气，也许下一秒就会转化为死气沉沉的乌云。
***
德希·梅洛笛的心是深不见底的幽潭，他的情感是狂风暴雨的汪洋。
你还记得那天你从梅洛笛庄园逃之夭夭后，你气急败坏地质问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系统：
“程序紊乱，我和加特那段关系的记忆恢复，我认了，由此导致我任务失败，我也认了。”
“但是你们能不能早点修好程序？！让德希·梅洛笛恢复关于玛格丽特的记忆——”
“这是想害死我吗？！”
“我不求大富大贵，我只想安稳度日！”
然而，系统那一成不变的僵硬语气却出现了一丝犹豫：
“玩家，请您息怒，德希·梅洛笛的异常不是因为程序紊乱，而是——”
“他的自主意识。”
“这是什么意思？”
它耐心地解释道：“从您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我就告诉过您：《真理之下》是一个打破传统的游戏，人物的命运走向一部分是由游戏设定决定，一部分是由您的选择决定，一部分是由他们的自主意识决定。”
“但这毕竟是游戏世界，每个人的自主意识都是微乎其微的，有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德希·梅洛笛这个人非常反常，在前传剧情中，每个人关于玛格丽特的记忆都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他也不例外，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他的情感并没有被完全清除。”
“所以，他在见到你时，表现出莫名其妙的兴趣，他的心中始终有一团朦朦胧胧的熟悉感。”
“如果你一直对他敬而远之，不和他有任何接触，那就只是熟悉感，可是你没发现吗，你和他的关系甚至比你攻略的男主都要亲密。”
“他对你产生了好感，那种熟悉感也就随着好感而水涨船高，他越喜欢你，就越想知道你的过去，所以，那层强烈的渴求冲破了系统的禁锢。”
“玩家，虽然你任务失败，但是我还是有职责提醒你，你千万要当心德希·梅洛笛——”
“他可能觉醒了完全的自我意识，不再受程序的束缚。”
记忆可以被消除，但爱已刻骨铭心，可见他对玛格丽特的执念是有多么深重，强烈到甚至打破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你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从此下定决心，一定要远离德希·梅洛笛。
***
鎏金的灯光，潺潺的乐曲，娇艳的面颊。
香肩半露，红唇微启，笑声漪漪，扰乱了谁的心弦？
自从离开金蔷薇剧院后，你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宴会了。
你微笑着注视着聚光灯下的贝拉，艳丽的妆容、华贵的礼服衬得她就像是奥林匹斯山上容光绝世的女神，她正手执一杯香槟与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谈笑风生，从她那含情的双眸和那微红的面颊可以看出她无法掩藏的热情。
因为这位夫人不是普通人，她曾被誉为“本世纪最伟大的歌剧艺术家”，是贝拉顶礼膜拜的偶像，只可惜从结婚之后就身居幕后，但关于她的传说和事迹却从未止息。
所以，向来不爱交际的贝拉却破天荒地却参加了这场宴会，而你再三确认德希·梅洛笛不会参与后，也欣然同意了贝拉的邀请。
优雅的贵妇人挽着一位男士的手走进了舞池，她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风韵犹存，身姿轻盈妩媚如蝴蝶，那曼妙的舞步不知引得多少人驻足欣赏。
终于见到了倾慕已久的偶像，满面春风的贝拉喜不自胜，不胜酒力的她喝了不少醇厚的葡萄酒，然后又拉着你走进了舞池。
在女多男少的情况下，两位女士共舞是再常见不过了，更何况贝拉的身材非常高挑，很适合在双人华尔兹中扮演男性的角色。她左手揽住你的腰肢，你右手搭在她裸露的香肩上，随着舒缓的音乐开始翩翩起舞。
但是，未过多久，你就察觉到手掌下的肌肤变得炽热滚烫，她的眼神开始有些迷离，双颊像是晚霞那般红艳，原本稳健的步伐有些摇晃了。
这个酒量不佳的美人喝醉了。
“贝拉，你喝醉了吗？”你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私语道：“别跳了，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贝拉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任由你扶着醉意朦胧的她走出了闷热的大厅。
室外的清风朗月使人心旷神怡，你们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这个人前高贵冷艳的美人此刻柔弱无骨地倚靠在你的肩膀上，她鬓发微散，明眸半眯，宛如慵懒娇媚的玫瑰；她莞尔一笑，似一朵轻云。
“真好啊，我，我见到了幼年时最崇拜的歌剧演员。”
“我，我非常喜欢她的表演……”
“我，我，喜欢她……”
“呜、嗯……”
愈发浓厚的醉意使她说起话来也是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的，婉转如黄鹂的声音中透着股天真的娇憨。难得见到她会如此露出如此可爱的一面，你强忍住笑意，明知故问道：“难道贝拉姐姐就不喜欢我了吗？”
这不过是一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话，可她却如临大敌般地瞪大了眼睛，你看见她水光潋滟的双眸中所蕴含的万般痴缠爱怜，她就这样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微微低下头，散发着红酒香气的双唇落在了你的嘴唇上。
太缠绵了......
不，不，好朋友之间怎能如此亲吻？！
微乎其微的反抗在她的温柔乡中缴械投降，从来没有人如此撩拨过你，即使是曾与你肌肤相亲的加特。
“爱我……”
塞壬吟唱般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使你最后一丝理智也荡然无存，你沦陷在她的蛊惑之下任她索求。只是，沉溺于这柔情海洋中的你，哪里会想到——
这践踏伦理的惊世一吻，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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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结局篇·失落之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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