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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突如其来的暴雨把一切都搅乱了。

低沉的天空仿佛装满雨水后又涨破了,不停歇的雨敲打着玻璃窗和房顶,沿着墙壁哗哗流淌。缺乏修缮的旧校舍海绵似的吸足了水分,从天花板到墙角都湿透了,连空气里也充满了水分。

透过半开的窗户,能看到外头在雨声中瑟缩发抖的乔灌木。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来。”

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了教室门口。班长如约而至,脸上没一丝笑意,叹息般说道。

“我也没有想到。”

在班长古怪的注视中,我轻声说。

我说的是实话。

直到现在,我都是这么打算的。其他人会怎样都和我无关,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也没有撒谎,这一切并非恶魔所为,我没必要再来这所学校。

究竟是什么驱使我做出这般与想法相违背的行为,连我自己也搞不懂。

“…但是,既然都来了,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缓缓说道:“可以吗……山下同学?”

没开灯的室内灰蒙蒙的。山下班长站在远离窗边的背光处,仿佛被阴影磨去了棱角,连平日里盛气凌人的架势都消失不见了。

“好啊。你想问什么呢。”

注视着我的山下发出了无机质的声音。

我说:“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吧?”

班长像是没反应过来,歪了歪头:“哪些?”

“沼田、铃木、田中…还有前面两个‘意外’死亡的学生。”

我望向她,在山下看死物般的眼神中轻声说:“她们都是你杀掉的吧。”

“……”

山下安静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你倒是真敢说啊。”

她的声音突然变了个调。声线甜蜜蜜的,听起来有一种刻意的虚假,让人心里发毛。

“那你倒是说说,无缘无故的,我杀她们干什么?”

“这得问你自己了。”

“哈?”

山下紧绷的唇间吐出一声冷笑,继而偏过了头。

“连目的都说不清楚,就想往我身上泼脏水了,你是凭抹黑造谣的本事当上…来到长藤的吗?”

忽略对方话语中突兀的转折,我平静地‘嗯’了一声。

“…毕竟,我实在搞不懂疯子的想法。”

“疯子?”

她站在原地不动,只拔高了声音问道。

外面雨势稍歇,灰白的天色透过窗户照进室内。这点光线并没能起到照明的作用,反而将屋内的环境映得更加沉郁,连山下的表情也阴沉得仿佛快要滴出水。

这种时候,就算能读懂脸色也无济于事了。我干脆盯着窗外冷色调的云层,想到什么说什么。

“该从哪里说起呢……对了,班长你的化学成绩一直很好,是吧?”

“…什么?”

山下好像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发声。

“哪怕是我这样不关心他人的人也知道,山下班长很有天赋,化学老师芳根经常让你去实验室帮忙……”

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那又怎么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远方的云层深处就传来了雷声的滚动。我收回视线,看向山下:“正常的教学活动当然和我无关,但…如果是杀人前的准备工作就不一样了。”

斜倚在门口处的山下没吭声,我继续说了下去。

“之前…铃木出意外的那天,你有去过化学实验室吧?然后没过多久,铃木就因为绳索意外断裂,被掉下来的招牌不幸砸中,于是当场死亡。

“这看起来的确是场意外,可后来警察来勘查现场的时候,却发现造成这场事故的元凶、那根断掉的绳子怎么也找不到了。

“班长你…觉得那根绳子去了哪儿呢?”

“我怎么知道?”

山下双手环抱在胸前,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语带嘲讽:“你不是见过那根绳子吗,问我有什么用?”

“因为你也该见过这根绳子。”

安静的室内,山下的呼吸声突然沉重起来。

“如果断绳没有消失,我还不会想到这一点。以前,美知——”

我突然顿住了。

这一定是因为恰好有一阵热风吹来,把眼眶也熏热了的缘故。

过了好几秒,待那阵突如其来的酸涩感消失,我才接着说道:“……我的朋友…她做过一个实验。

“只要将绳子用稀硫酸浸透,一段时间过后,水分逐渐蒸发就会变成浓硫酸。高浓度的硫酸,很快就会将绳子烧断,看上去就像是自然断裂的一样,很奇妙吧?”

一点也不奇妙。

不过是人类自己鼓捣出来的小把戏,和恶魔那些千奇百怪的能力根本没得比。

当时的我明明是这么想的。可看着美知子开心的表情,扫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努力地挤出笑脸,赞同地连连点头。

“这种现象有什么奇妙的?但凡上过学的人都知道这点吧。”

不知何时来到讲台处的山上毫不客气地否认道,目光冷漠地望向我。

“嗯。我还没有说完。”

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着,敲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背景音。我被树下摇曳不定的金丝桃吸引住了视线,盯着那丛纤细艳丽的琉璃黄入了神。

能将人体点燃的火焰,会不会也是这个颜色呢?

“死于自燃的沼田……如果班长没有说那一句话,我可能也不会往那方面想。”

山上班长眉头紧锁,一股阴沉的气压自她身上散发开来:“我说什么了?她的确是莫名其妙烧死在天台了,当时我可不在现场。”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烧起来的时候你的确不在现场。但在这之前,难道不是你把她叫去天台,然后锁上门的吗?”

“……这都是你瞎猜的吧?”

“昨天在楼梯上,班长不是很难过地说,沼田曾经把制服忘在你家里了吗。因为这个,我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化学反应。”

“……什么?”

当时美知子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记得是……

“被植物油浸透的织物,晾干后摸起来的手感和正常衣物并无区别。不过,在室温里放久了以后,它就会因氧化产生的热量而发生自燃现象……那时候沼田同学身上的制服,是你给她的吗?”

“哈。谁知道呢。”

山下毫无感情地感叹了一声,双手撑在摇摇欲坠的讲桌上,以一种压倒性的姿态俯视着我:

“夜见同学,臆想也该有个限度。你说的这些根本没有证据吧?”

“当然有啊。”

话一出口,之前一直很沉稳的山下脸一下子变了,用很凶的眼神看着我。

“什么证据?”

“这个怎么想也不可能告诉你吧。”

“骗人!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和山下色厉内荏的表情相对应的,是窗外逐渐细密起来的雨线,哗啦啦地砸在地上,那声音单调乏味,持续不断,一刻也不停。

“……真的有啊。”

我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是井上亲口告诉我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老师她才不会——”

“你把东西都藏在家里了,对吧?”

仿佛一下子被勒住了脖子般,山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好像撞见了鬼似的死盯着我,眼睛瞪得老大,几乎快要脱出眼眶。

“不、不可能的…不对!你怎么会知道?”

“都说了是井上告诉我的。”

“不可能!麻衣她才不会…这不可能……”

若非还有讲台提供支撑,山下大概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已经跌坐在地上了。她整个人宛如没骨头一样半瘫在讲桌上,失魂落魄的模样和过去截然不同,甚至都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按照常理来说,犯罪者都会在第一时间尽可能地销毁证据,而不是把证据藏在家里,不存在的东西是最难找到的。除非有其他人告诉她,还是藏起来更好,于是她就这样做了。

会为了对方而改变自己的想法,那一定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直到窗外的雨飘进了屋内,我合上半扇窗户,再回过头时,就看到山下阴恻恻地盯着我。

“我想通了,那些都不重要……”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山下发出了令人不愉快的笑声。

“…只要等一切结束,我再去找小麻衣问清楚。你只是一个骗子……”

“那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安静地看着她,像在看另一个自己:“我不是骗子。至少在这一点上,我说的都是实——”

“——闭嘴!”

她恼怒地打断了我的话,攥紧的拳头猛地锤在了桌上,伴随着讲桌‘轰隆’的坍塌声,她眼里像燃着一把火。

“不要来编排我们的关系!你算什么东西?!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事,有什么资格来说这种话?”

“……”

我一点也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手指轻微抽动,我按下了想要打个响指让对方闭嘴的想法,又莫名其妙想起了美知子。

以前,在别人谈论起美知子的时候,我也是这幅表情吗?这样歇斯底里的、听不进去半点质疑,哪怕说的都是事实……?

不会吧。

这是不可能的。

我对美知子的喜欢没有这么扭曲。美知子她也——

“说不出话来了吧?”

对我的沉默产生了误解,山上露出了胜利者般的微笑,仿佛回归了正常的状态。

“说不出来的话,就永远也别说了。”

“……什么?”

她得意地抬起了下巴,嘴角挂着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微笑。

“等你死了以后,在下面有的是机会问你那些白痴问题。”

——

嘀嗒、嘀嗒——

连续不断的水滴坠落声由远及近传来。

哪怕什么都没看到,雪也知道那不是水。

是血掉在地板上的声音。

那声音逐渐接近,最后停在了教室门口。

啪嗒。啪嗒。

由于这间即将废弃的教室里铺装的是木地板的缘故,血坠地的声响有了细微的改变。雪回过头,第一眼只看到了转校生的脸。

漂亮的、美丽的、像是用最上等的白瓷制作成的人偶一样的转校生,连溅上去的血都显得那么脸纯洁无暇。

明明看起来跟第一次见到时没什么变化,雪还是着魔一般盯着转校生看个不停,最后忍不住走上前,用手轻轻挨上了她的脸。

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转校生的皮肤惨白的不像话,被班长架住的她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雪用手指小心抚过转校生的眼尾,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却眨也不眨,扩散的瞳孔里残余着不可置信的情感,雪又默然收回了手。

这都是转校生自作自受。

即便这样的想法重复了无数次,雪还是对着再也不能说话的转校生端详着发起怔来。

下一步……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啊,对了。她想起来了。

在操纵班长的尸体杀掉转校生之后,她要做的事情只剩下一件了……

雪再一次用手捧住了转校生的脸,耳旁又响起了恶魔的奸笑和窃窃私语。

‘……确定是她了?’

‘…我确定。’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雪的视角骤然发生了改变,就像是在看什么魔术表演,眼前不再是转校生那张引人注目的脸,而是换成了一个平平无奇、普通到毫不起眼的少女。稻草一样的头发被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五官单个看起来都很秀气,可组合在一起却怎么也称不上‘好看’。

美丑真是不可思议,只要五官的平衡稍微出点差错,就能造成巨大的差异。

雪挣开身后尸体僵硬的手,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看着跌靠在墙边、像是睡着了的少女。目光从对方不健康的灰暗肤色,到深深凹下去的脸颊,再到那只无力垂落的粗糙暗沉的手。

她从来没以这种角度看过她。仅仅只是换了一下视角,再熟悉的人也能一下变得陌生起来。

看得久了,雪下意识伸出手,却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惊得一愣。原来手也能这么白,那上面的皮肤白皙到连静脉都看得见,没有碰过家务的手是那样纤长白净,没有丁点儿角质增生的迹象。

这到底是谁的手?

她盯着半空中的手愣起了神,随后像是骤然惊醒般猛地站起身,后退几步,在挨到了身后僵直不动的班长后,又仿佛一只受到惊吓的猫,浑身汗毛直立地打量着四处。

在目光晃到教室另一边的窗户上时,她的视线终于固定了。

隔着紧闭的玻璃窗,能看到外面晚霞翻卷奔涌,黄昏还没有溶尽。余晖照耀下,她在窗上看到了自己半透明的倒影。

像是用最上等的白瓷制作成的人偶一样的美少女,正直勾勾地与自己对视。她眨了眨眼睛,玻璃窗上的美少女也跟着眨了眨眼睛。她张了张嘴,美少女也跟着做出一模一样的举动;她似哭似笑,美少女也露出了同样的滑稽表情。

……她是谁?

玻璃窗上的少女缓缓抬手,摸到了自己的脸,触感像是在碰一片盛开的花瓣。这样细腻的皮肤,也只有从没干过粗活的大小姐才能拥有。

对……她想起来了。

她是有钱人的孩子,是在一个有着童话书、富丽堂皇的庄园和笑嘻嘻的人脸的欢快天地中长大,成了一个幸福、健康的孩子。在她的周围,从系着围裙的厨师长到穿着奢华的权贵,每个人都喜欢她,每个人都宠爱她。

只除了一个人。

“……深山雪。”

她轻轻地、慢慢地念出了那个名字。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竟忍不住一个人笑个不止。

“我被她骗了。”

“她是一个心思恶毒、卑鄙自私的小人,我却没能发现这一点,反而见她处境可怜,处处帮她……

“直到,我偶然撞破了她杀害班长的现场。原来之前学校里发生的几次死亡事件,都是她为了报复实施的行为。”

“为了活下来,我只好杀了深山雪。”

像是找到了困扰已久的问题答案,她格外开怀地大笑起来。

深山雪死掉了。

井上麻衣活了下来。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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