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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又躺了几天,同样的景象第一次看是新奇,无数次看就是怨念,石穴里满眼的坚冰都要被我盯出一个洞来。

我终于能下床走动了,尽管依旧手足无力,也不能离开此处太远,但至少洞口处与融雪一同透入的阳光,已足够让一个卧床的病人欢欣雀跃。

美人日日都会来看我,为我带来些易克化的食物与清水,夜里就在床边守着我,用内力为我梳理经脉。

我原先并不清楚那一股与寒气同时流入我身体的暖意是什么,只某一日她与我说话,谈及此事,言再过不久,就无需再不间断输入,只每日调养一个时辰即可,我才知道她彻夜不眠。

如此,岂非太过疲惫?

仔细察看,并未在她眼下发现什么黑眼圈,依旧是容光焕发的模样。

此刻她得了空当,正在一旁闭目打坐,仙风秀骨,淡然出尘。

平常她多对我笑,自然万般柔情,如今敛去神色,忽然便冷冽如冰晶玉石,眉间六枚花瓣点在肌肤,与颈上系着的红玉交映,才给这张面容增添一分艳色。

一念及此,我不由撤回视线,暗暗唾自己一声色迷心窍。

也对,武功修炼到她这个地步,应该是与常人不同了,道理虽是这个道理,心下还是有些暖乎乎的宽慰与轻微的...愧疚。

她对我如此,我却不能给出什么回报,甚至没有向她说一句实话。

事已至此,沧海已死,究竟告诉她对她好些,还是继续隐瞒好些?我无法违心说自己浑不在意,更无法立时推翻之前的决定。

只好继续看书,她为我搜罗来好些话本解闷,奇怪的,又很符合我看书的习惯,我当然识得繁体字,但看话本不爱愁情爱世情,她又是怎么知晓。

连同名字,我与这副身体的原主人,真是颇多相似。

世间怎有这样的巧合。

书页翻动,我有些心烦意乱,尽力放轻的动作还是瞒不过她,她睁开眼,目光流转,看向我,又是一副横波含情的模样,好似刚才的清冷都是幻觉。

“沧海,怎么了?”

她走下石台近身上前,薄薄的白裙与红纱绕在一起,散落在满地灰岩与浅淡的晶蓝中,称得上一句冰中仙子。

没怎么,就是你太漂亮,有点耽误我修无情道。

叹了一口气,最近默默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也不知道两辈子加起来有没有这么烦过。

兴许见我脸上神情不好,她敛了笑,坐近床边,抬手似是想抚摸我的脸,却又在中途停住,默默收了回去。

“沧海,你想外出么?”

咦,她怎么又知道。我面上带出几分疑惑。

她有些黯然,低眉道,“这几日疗伤已颇见成效,你既觉得闷,明日我带你回灵鹫宫看看可好?”

灵鹫宫?怎么...有些耳熟。

我抬眼看她,一时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忽略了,却想不起来,随着思绪深入,竟引发一丝痛意。

恶心感突然涌上来,我不禁趴倒在床边干呕,这几日不便运动,吃的都是流食,自然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

勉强撑坐,胸前是她揽过来的手臂,看见她焦急的神情,我正想宽慰地对她笑一笑,顷刻间,脑海一阵刺痛与晕眩,天旋地转,一股温热的液体自喉咙喷出,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沧海!”

她什么话也顾不得,慌忙抱住我,血液渗透了我的衣襟,沾上她衣袖,斑驳点点,猩红刺目。

一瞬间,她神色凛然起来,摆正我软弱无力的身躯,双掌印在我身后,熟悉的麻木感传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往日夜里那似乎无穷无尽的暖意,如今有些断续,好像河流枯干,河床从中裸露,终于泄漏出疲惫不堪的真相。

我闭着眼睛,极力压抑胸口的闷痛,额头却不由渗出热汗。

她仍在运功,数日间,因着雄浑内力注入寒暑不侵的我,却开始浑身发冷,心跳似乎在逐渐降低,也许,好转不过是一种错觉。

我有些歉疚,也有些无奈。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听到她在耳边喃喃,想安慰她,捡回一条命赚了便罢,不赚,其实也亏不到哪去。

当然,我已经动不了了,就像刚醒那天一样,身躯累赘,四肢百骸在缓慢下沉。

“对不起。”

意识最后也消失,我念着这三个徒劳的字,不知为何,心里对她的愧意如此深重。恍惚间由来已久。

...

又是一阵漫长的黑暗。

好像在梦里,又好像飘出洞穴,我越来越轻,飘过整座天山山脉,回到了现代。

逼仄的病房里,几张床靠白色帘布隔开,闪烁的电灯尽了最后一丝寿命,我听见门外商量着签署协议的声音,鼻尖围绕的腥臭似乎都淡去了。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有这份记忆。

回头再想,穿越之前我是谁,除了一个名字,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窗外传来咣当铁盆碰撞的声音,应该是哪个重症患者昏倒了,这里是□□的放逐之地,病号呜咽哀叫,仪器滴滴声苟延残喘,腐烂的气味蔓延在空气中,毫无生机。

我僵僵躺在床上,像第一次在山洞石穴醒来那样,满目茫然,盖着发黄的被单,不明所以,却感觉到越来越浓重的悲哀充斥在心间,好像只要做些什么能不被放弃,那就怎样都可以。

没有不知名的美人,没有关切和担忧,没有谁会为我倒一杯水,扶着我一点一滴喂下。

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忘记这里,抛下过去往前,我就会得到幸福。

忘了吧,忘了吧——

也许会有人无缘由爱我的,不因为我能给出一个器官,一重条件,一个人工繁育的后代。

会吗,我想相信。只要有一个人,无论是什么样的,我就有理由活下去了。

阖上眼,一颗泪珠饱胀渗出眼角,顺着松弛的目周滑下。

如坠深潭。

...

我忽地睁开眼睛,呼吸缓慢但深重地持续,心脏还在跳动。

一时无法分辨身在何处,只是迷茫地四处寻找,直到视线里撞进了一道艳红的身影。

绛纱白发,沧桑的发丝和年轻的容颜,毫无违和融在一起,偏偏让人觉得威严又美丽。垂眸敛目,啜饮着一杯清茶。

“醒了醒了,师叔祖,小师叔祖醒了!”

“闭嘴,你先出去。”

醒的时候听见她的声音,松了一口气,我终于没有太背,穿过来没几天就魂归故里。

扭头看见精致的帐顶,米黄色的帐纱挽起,屋内雕梁画栋,装饰典雅,太好了,我在心里欢呼一声,总算不用再当卧冰野人。

视线再转到茶桌前,才发现坐着另一个女子,绿裙黄纱,古灵精怪,本就精致的屋子,更是被两位美人衬得如同画境。

虽然都还不知道名字,不过此行真是不虚。

还没等我轻轻咳嗽一声,那边正与另一人说话的她就转过身来,顺手用桌上茶杯斟了温水,半扶起我。

“师妹,你醒了,先饮些水罢。”

我咯噔一下,注意到她的称呼变了。

完蛋,不会发现我是假的了吧?

悄悄看了一眼,她面上平静无波,动作依旧细致体贴,但在山洞里那种柔情万状的眼神消失了。

那就是了。

我接过茶杯,如释重负,却也隐隐有些失落。

没等我开口说些什么,一旁绿裙的美人见气氛不对,眼珠一转,当先说道。

“师叔祖,我就先告辞了,沐浴的热水随后宫婢会送来,有什么事您老再叫我。”

说完,她拱拱手,退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好么,本来顺理成章坦白的事,现在搞得我都紧张了。

叫我师妹的人静静站在床前,既没有上前来拉着我手,也没有再小心翼翼试探着亲近我。

也是,那些情感本就不是给我的,我只是误打误撞瞧见。

勉力克制的,喷薄而出的,仅仅是窥斑见豹,已经能看出她对原先的沧海有多么特别。

她默然半晌,道:“师妹,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室内点着熏香,闻不出什么气味的烟雾丝丝萦绕着纱帐,朦胧清淡,我看着床边的她,倏忽就想起“美人如花隔云端”这一句来。

我靠在她为我垫好的软枕上,勉强笑了笑。

“我们、你跟我,原来是同门师姐妹?”

来到这里满打满算六天七夜,时昏时醒的,也没来得及打探,也不敢打探身份,害怕露馅。现在总算不用藏了。

也终于没有令她再伤心一次。但这事早晚要发生,我想,既不知何时我还要内伤复发,我应该及早告诉她。

我不是她的“沧海”。

“巫行云。”

她眸光明灭了片刻,道出三个字。

“我的名字。”

情况尚算好,理智上我知道,我这位师姐并不是什么大好人,几天相处,她身上那种冰冷骗不了人,刚才与绿裙晚辈说话的语气,高远漠然,锐利直接,似乎才是原来并未伪装的她。

如今身份戳破,她依旧能对我和颜悦色,我应该欣慰。

“对不起。”

我第三次对她说,总算不是在心底默读。

“我不是你师妹,如今的情况,姑且算作,借尸还魂?”

她瞳孔剧烈地颤了一下,似乎被我这一句话刺痛。

“借,尸?”

我不敢再去看她的神情,低下头,自顾自说:“不错,我六天前醒来,就已经在冰床上,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并非想故意欺骗,只是...只是一时混乱,不知该怎么解释。”

只是,还能是什么,总不能说,看你一片真心,觉得你被辜负未免太可怜吧。经过几日观察,巫行云应该曾久居上位,我清楚,她这样的人听不得怜悯。

果然,听到我这样说,她似是懂了言外之意,一下却沉默着,并未答话。

天山苦寒,昼短夜长,现在不知时辰,天却已经擦黑,随着白日没尽,床前室内逐渐昏暗。

就在我攥紧杯沿,快要受不了凝固的气氛时,她终于涩声问。

“沧海,死了?”

“呃...应该,我想是的。”

“那你是谁?”

“李沧海,呃,不是,我”

我本名确实姓李,沧海二字,是我那当教师的父母翻遍典故取得,可不曾想到一世重活,竟会此沧海非彼沧海。

一时快口答了,我怕她以为我是在戏弄,于是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一通。我本不该如此紧张,只是说话的同时感觉到她与几日前大相径庭的态度,不由忐忑难安。

她出乎意料地没有为难我,只是垂眸盯着我手中的茶杯,蓦地酸涩一笑。

笑着笑着,似乎隐有哽咽,我悄悄分了余光去看,见她睁着盈满泪的双眼,眼眶通红,怔怔望我,或者说,是望着我的脸失神。

“不会的,师父说过,沧海她不会...”

“绝不可能——”

我目光不自觉下放,见她两手握成拳,显然已克制极深。

彻夜不敢眠,内力无时无刻温养,精心照料,不惜一切代价从生死间抢回来的人,原来早在开头就已经失去。

枉然成空。

“我...”

笃笃。

就在我想说些什么,哪怕安慰安慰她的时候,门外传来两声轻敲。

“禀太上尊主,尊主吩咐的热水好了。”

我恍然记起,之前绿裙女子说过会有沐浴用水送来。

再去看巫行云,她已然转过身去,对着窗台,压低声音道:“进。”

几个穿武服的女子将木桶搬进卧房,简单收拾了一通,放好热水,见夜幕将临,又点燃烛火,随即拱手告退。

暖黄的烛光亮起,巫行云一直背对着这边,新月随着白日远去挂上梢头,昏暗处,溶溶月色透过衣纱,隐约映出她的轮廓。一暖一冷,好似隔了整个人间。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道背影,心内似有期待,原以为她会问些其他的事,然而她只是待了片刻,未置一语,默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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