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北海道这个季节已经下雪了,你注视着车窗外路旁栏杆上残留的一点点雪渍。
车内开了空调,你的体感自然不会感到寒冷。
但是下车后怎么办?
你陷入了沉思。
又抬头看了看驾驶位的织田身上常年不变的风衣。
虽然织田被你招揽后一直是负责一些文书工作。
但是你仍旧记得当年织田身为前杀手那业内闻名的成绩。
可能你们武斗派又一套自己的体温调节系统吧。
梵天在这附近倒是有几个不常用的据点,但是你这次的行动为了掩人耳目,只挑了几个亲信,选的人也是没有在梵天露过面的,哪怕唯一去过梵天的织田也是带了易容。
你还处在思虑中,突然车窗处传来一阵敲击声,打断你的思考。
你抬头,织田在车门外打开了一把伞,手里还拿着一件厚呢羊绒外套。
你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倒不是近乡情怯这种过于柔软的情感。
你在面临一些重要的大事情总是带着下意识的逃避心理,这是你前世带来的坏习惯,可是在长年累月中这种软弱深入骨髓,无法轻易改变。
你原本以为重新活上一世至少能稍微改变这种鸵鸟一样的心态,可是每当面临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你不可避免的又重蹈覆辙,不是直接选择当缩头乌龟逃避现实就是头脑发热一样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
算了。
无论如何事情不能再坏了。
你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然后长舒一口气。
打开车门,在织田为你披上外套后接过他手里的围巾。
谢谢。你对他说。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在意。
那么,走吧。你点头说。
你们并肩而行,跟着手上的地图找到了资料上的地址。
你抬头看向门口的姓名牌,是一个令你感受到陌生的姓氏。
织田上前一步按响门铃。
很快,门内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木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你漫无目的思考着的大脑突然下了判断。
“是谁啊?”
门内传来闷闷的声音,听不出男女。
“是佐藤女士的家吗?我们是她的朋友,之前听说她搬家了特此前来拜访。”
门被开了一条小缝,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的景象。
是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
“稍等,我给妈妈打个电话。”她说。
“笹川,请报上这个姓。”你的声音含着笑意,嘴角也挂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微笑。
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可是你却感觉心里某处腐烂的空洞愈来愈大,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等待死刑前一刻的犯人一样惴惴不安,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临头一刀的命运。
天气冷下来,你呼出的每一口气在寒冷的空气里变成白雾,缓缓升腾。
很快,门被打开了。
“抱歉哦,客人,因为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所以得谨慎一些。妈妈过一会就会回来的。”
穿着粉色和服的小女孩将你们带到会客室,又给你们上了热水和茶点,之后便把木障门拉起来离开了。
这会客室不大,整体装扮很素雅。
坐垫正对面是矮几案,案上摆放着白色的花瓶,几只时新的花儿插在瓶中,不仅花儿嫩水闻着也新鲜,看得出来主人对其很上心,四周的墙上挂着些孩子写的字画,虽没有使用什么醇熟的技法但却能看见孩子富有童心的想象力,想必这是一个和谐又开明的家庭。
你手里捧着热茶,数着茶杯里的茶梗。
桌上的点心和茶水你都没动,只是单纯用热水暖暖手。
没有过多久,门外传来木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木幛门被拉开,走进一位穿着浅粉色羽织的中年女人。
她在门外褪下木屐,穿着足袋走进会客室。
她看向你,你也抬起头。
你望着她,原本曾经也美丽年轻过的脸庞在时间的流逝下染上了纹路,你的眼神穿过漫长的时间长河,像是望见了十年前的过去。
在每个噩梦如影随形的晚上,她那张脸一次又一次在过去的旧影里闪回,可如今一瞧,记忆里仍然鲜活的影子却又如流水般易逝。
提醒着你横亘在你们之间是十年的时间。
可当你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不得不感叹时间的飞逝。
自己明明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没有长进的样子,如今却摆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身为外人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人的生活指手画脚。
你在心中对自己不免有些唾弃。
她静静地坐在你的对面,将双手放在桌面上,眼睛眨呀眨。
你被她这样盯着,久违地感到有些不自在,手指不自觉地扣了扣手里捧着茶杯的边缘。
她挪移的目光看了眼你微小的动作,嘴角勾出笑容。
原本还带着些生分冷凝的气氛因这一笑破冰,又好像回到了十年前的日子。
仿佛回到那些褪色的昨天里,你还是那个稚嫩怯懦的少年,她还是那个温和又包容着一切的大人。
你头上传来的温热的触感,能感受到她宽厚掌心处的薄茧和岁月留下的痕迹。
你主动蹭蹭对方的手,嘴角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笹川,过来我这边。”她弯起眼睛,眼角的鱼尾纹在那一瞬间很明显。“让我好好看看你。”
你起身,坐到她的身边。
她用双手捧起你的脸,眼睛眯起来,像是要把你好好地全身上下打量一遍,她用手轻飘飘地掠过你的眼角,像之前她每次做过的一样。
你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开口。
“妈妈。”
她没回话,只是将手从你的手腕里抽出来。
可是你对于接下来要说的事情,竟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原本在外界用这双嘴撬动乾坤、颠倒黑白,被里世界深深地恐惧着,常常被称为‘撬动人心的恶魔’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被传出去恐怕会让人惊得下巴都掉下来。
你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晚上总是做噩梦。
梦里是前世挥之不去的过往,痛苦像苍蝇一样缠绕着你、在你的耳边嗡嗡作响,羞耻和泪水像蛆虫钻进皮肉之下,在你的骨缝和肌腱之间蠕动着,灵魂之中夹杂着酥麻和痒意让你忍不住回忆起过去那些刻在痛苦上的扭曲伤疤,你的手开始控制不住痉挛和颤抖,肌肉传来一阵阵虚弱的无力感,睁开眼睛是挥之不去的不停闪烁着的斑斓光点,可是眼眶却像干涸的河床,流不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泪水和悲切被你锁在枯死的□□里,满溢着却释放不出的痛苦淹没你的脖颈,不断地向上吞噬着,你仰着头沉浮在黑色的海水里,不上不下,鼻腔中时不时地喝上几口咸涩的水珠,你的手开始控制不住痉挛和颤抖。
好痛苦。
好痛苦。
好想哭。
这时候,你的监护人打开床头柜上的小夜灯,钻进被子里,从后背圈住你,一只手捂住你的眼睛,另外一只手用被温水浸泡过的毛巾将你身上出的冷汗拭去。
耳边传来阵阵低柔的声音。
“树上的金丝雀,正唱着摇篮曲
睡吧、睡吧,快快入睡
枇杷树上的果实,在枝头摇晃着
睡吧、睡吧,快快入睡
在梦里,你会梦到黄色的月牙挂在天空
睡吧、睡吧,快快入睡
……”
耳边不再是刺痛耳膜的嗡鸣声。而在歌声之中,你还听见摇扇子发出的风声,窗外传来的蝉鸣,你能感受到身后传来另一具躯体不断散发的热波,和有节奏感的心跳声。
四十九
你从织田的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然后将其打开平摊在桌子上,里面是关于她们一家三口移民国外的相关证件。
你当年离家出走时,收尾做的不太干净,证件也没有核销,只是挂了失踪。要是别的势力想要查你,是可以查到这里的。
虽然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但是你不能拿她们的命来赌敌人是否会放过你的过去。
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让她们离开这个国度,去你能完全掌控的地方,让她们从敌人的视线里完全移开。
她从桌子上拿起文件,眼睛浏览着内容。
屋内一片寂静,呼吸都仿佛凝滞了,只有她时不时翻页的声音在这个房间里响起。
你放在桌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外套的衣扣,浑圆又扁平的触感从你的指尖传来。
你努力控制着心跳,想让它平静下来,恢复以往的心跳频率。
坐在你旁边的织田往你手里塞了颗糖后又挠了挠你的手掌心。
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又将这颗糖塞回他大衣的口袋里。
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敲打。
【谢谢】
他没回话,只是用粗糙的指关节轻轻地摩擦几下你的手掌心。
说实话,有点痒,你微微蜷缩了手掌后将手收回。
五十
她将看完的文件合上后放在桌子上,用手将它推到你面前。
你看着她的动作,眼睛眨了眨,眼睫毛盖住眼里难以推测的情绪。
她双手合拢,交叠放在桌子上。
“笹川,现在在做很危险的事情吧。”她直视着你,眉头皱起来。
“嗯…差不多吧……就是那么回事。”你含糊着回答,肩膀不自觉地向内弯,头也微微低下来,不敢和她对视。
她叹了口气,用手捏捏太阳穴。
“把头抬起来,背给我挺直。我没有强制你做出回答。”
听到她的话,你下意识挺直胸背,像是回到许多年前她训斥你偷吃糖果后不刷牙时挨训的样子。
她看着你下意识的动作和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愣了一下,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果然,笹川你……没怎么变啊。”她轻笑一声又像是在感叹什么。
你不太想让自己去探究她话里的悲凉之意,只是顺着她的话说。
“明明都这么多年没见了,有变化才是正常的吧。”
“不过,笹川。这份文件还是带回去吧。”她用手指了指这份文件,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你陷入了沉默,“我只是……想保护你们。”
无论是之前为了缓解她的债务去擦着法律边缘筹集巨款、还是为了让危险彻底远离这个家所以选择偏激手段杀人灭口、而现在你为她准备的文件资料,都是你保护家人的手段。
“笹川■■。”她严肃地喊了你一声全名。“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并不需要。”
“你之前离开时做的事情,我并不需要。你的选择并不是我的选择,我身为成年人有自己的解决办法。”
你喉咙开始发痒,一股呕吐欲从你的胃袋里开始生根发芽,酸软和刺痛的口腔软肉像是被刀割了一样,淌着血、混着口水在你的唇齿间积攒着。
可是如果不在短时间内筹够巨款还清,你的监护人会被催债人在三天后打晕被卖给‘肉贩子’,那位催债人是怎样的货色你一眼就能看清;如果不使用偏激的手段杀人,那个疯子会在一个星期后因为嗑药而上门将人杀死,他对你监护人的恨意是那样的明显。
你的【智慧】告诉你的事情从来没有错过,你只是想要她好好活着,于是将这些矛头摁死在摇篮里。
你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家人,有错吗?
你抬头看向她,嘴唇一张一合,像是缺水的金鱼无法呼吸,这份丑态随着揭开鱼缸上的幕布后被看得一清二楚。
“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了。”她意有所指,“如果说之前你履行的是身为家人的义务。那么现在的你已经抛下了那些过去,没必要执着于做多余的事情了。”
多余的事情?
多余?
嗡鸣声响起。
你下意识地摁住耳朵。
又耳鸣了。
原来在她的眼里你已经不是她的家人了……
你好像又搞砸了一切,和你小时候一样。你有点想哭了,像小时候那样,在她的怀里轻轻睡去。
可是现在的你已经失去哭泣的资格了。就像她口中所说的一样,你已经失去身为家人的资格了。
你发出几声不成句的嘶哑,莫大的悲切和痛苦再次回到你的身边。
在你的人生中大多数是悲哀的滑稽剧目,无论是被你观测着的,还是你自己,都不过是人生苦旅的受刑者、痛苦之海上的一叶扁舟罢了。
“笹川,明明是你先离开的。”她看着你,手紧紧握住茶杯。“我已经有了新的家人了,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你别来找我了。”
“我会履行身为家人的义务,保护好我的家人。”最后,她这样说道。
五十一
从那栋令你感到恐惧的房间里浑浑噩噩地离开。
小女孩踩着木屐,发出一串吱嘎吱嘎的声音。
她把你们送出家门。
你站在门口,看着那个陌生的姓名牌,吐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眼眶里干涸的泪床迎来了雨季,水珠顺着睫毛往下淌。
你早该反应过来的。
已经不是家人了,明明一开始就应该反应过来的,是什么别的期待冲昏了你的头脑么,让你生出那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走吧。”你对织田说。
至于之前的劝说不行便强行打晕运走的计划已经被你抛之脑后。既然她都已经做出选择了,你作为陌生人又怎么好打扰他人的生活呢?
外面的雪仍然在下,织田打着伞。
白色的雪花落在伞上,打湿了伞面。路上的雪积了薄薄的一层,你走在上面,留下一串脚印。
车停的离这不远,很快就到了。
车上开了暖气,空气里都是暖烘烘的,落在衣服上的雪花也在这暖融融中化成水,大衣下摆都是湿漉漉的,你脱下这件被雪打湿的外套,转头看向窗外不停落下的雪。
车开在路上。由于下雪了,路上容易湿滑,所以开的并没有很快。而窗外的景不停的略过,像是在向后跑去。
这个时节的北海道像是雪国的初景,安静又静谧着。
你将头倚靠在窗边,在这片平和中睡着了。
……
再次醒来,是织田叫醒你的。
原来是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他从路边的加油站里买了些关东煮。
你接过热气腾腾的关东煮。
随手拿了一串,咬了一口福袋,外面的豆腐皮嚼劲十足,而口中热乎乎的食物划过你的喉道,抚慰了你冰凉寂寞的胃。
煮了许久的萝卜块一口咬下去汁水多到溅到你的胸前。
你用织田递过来的湿纸巾擦了擦胸口的油渍,叹了口气。
“好倒霉的萝卜,我一定要狠狠报复回去,织田,再来十串!”你又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萝卜。
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晚饭,你拍了怕吃饱的肚子,又躺回座椅上。
已经是星星挂在夜空上的时候了,你也终于到家。
你打开车门,向织田挥了挥手。
“明天见。”
他也朝你点了点头。
电梯到了,你走出电梯,在自己家门口停下。手往口袋里摸索着钥匙。
突然,你的动作一顿。
将口袋中的东西拿出,是一颗糖。
你用手指捏起这颗糖果,将它放在灯光下,亮闪闪的糖纸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闪烁。
你认出这是之前在织田口袋里的糖。
今天的晚上静悄悄的,而你也在这温柔的夜色里微笑起来。
“你”掉眼泪是因为唯一会因为你的死掉眼泪的人也不再会为你落泪了,你因为过去的事情斩断了这份缘分,今天反噬到自己的身上了。
2024.8.25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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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4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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