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阴翳，天光下照。
一只漆黑的鸟雀振翅飞过天际。
沐浴在日光下的巨龟慢吞吞地伸长脖子，宽大沉重的眼皮缓缓掀起。它仰着头研究空中飞鸟的翱翔路线，硕大的头颅慢慢转向水洼旁那棵弯弯曲曲的老树。
老树算不上枝攀叶茂，但枝头上也挂着不少青色干瘪的小桃子——在这等既潮湿又缺少光照的地方，倒是难为它能活下来并结下果实。
巨龟将枝头的果实一一数过，忽而极为人性化地发出一声长叹。
它的前爪在地面上用力踏着，掀起的振动让躲藏在水洼周边的小兽纷纷探出头来。
“你们走吧，不要再回来了。”巨龟口吐人言道，“我大限将至，不能再庇护你们。”
它的龟壳上有一道极深的沟壑，像是曾被什么劈过，又侥幸逃得生天。
与巨龟同栖一处的都是些性情温和的弱小魂兽，虽然灵智未开，听不懂人言，但也懂得趋利避害，巨龟才放出一点属于高修为魂兽的威压，周遭的魂兽就忙不迭地跑开。
须臾之间，在这处群木不生，只有荒草和水洼的空地，仅剩它这一只老龟，与一株生得歪歪扭扭的桃树做伴。
漆黑的鸟雀再次从天空中飞过。
叶冷抬起手，一只乌鹊落到他指上。
在他身后，孔雀已经化形成人，仍是那副妖道的打扮，莲冠耸立、道袍华美如同披了半身华贵的孔雀羽，姿容谲滟、只眉心一道红痕，竖过半片光洁的额头，为这优异的面貌平添一分妖气。
“有件事我要先和你讲清楚。”在叶冷停步接收乌鹊传达的信息时，孔雀突然哑着嗓子说道，“我好歹也是个魂兽，所以我不会帮你猎杀任何一只魂兽，同样，你也别指望我会帮你找魂兽，或是替你劝降。这点作为魂兽的尊严我还是要有的——但你要是在这里迷路了，咳咳，我倒是随时可以领你出去。”
叶冷瞥他一眼。
孔雀的化形是不错，很耐看，就是这公鸭嗓子实在烦人。他不开口，着实是一名清俊的美男子，可他一开口，就让人恨不得把他踹出二里地去。
偏偏孔雀还是个话多的。
若说经过孔雀这番化形，叶冷明白了什么道理，那一定是，不要因为魂兽不懂人的审美，就按照自己的审美给其捏人形，后果就是孔雀这样的，性子和人形气质不符，白白浪费那么一张美丽的妖道脸。
“你什么都不用做。”叶冷向对方承诺，“我带你过来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只要你站在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黑水化成的鸟雀已经为叶冷带来了他最想要的消息——它们找到了，和叶冷在因果上牵扯最深的魂兽。
一只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有着接近十万年修为的玄武龟。
这只玄武龟体量中等，背甲整体不过比亭台宽上些许，四肢撑着地面时足有叶冷身高的两倍。
见到叶冷，巨龟率先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叫。
“人类啊，我已恭候多时。”巨龟喉中发出隆隆闷响，“我无意害你性命，但我也清楚你不会就此离去。人类啊，我有一言想说与你听。”
叶冷找了块看着干净的地方，也就是那株扭曲又奔放生长的桃树——他在一段较平整的树干上坐下，示意面前的巨龟开始讲述。
孔雀在一旁不自在地动动手臂，最后索性变回兽身，一扑扇翅膀飞远了。
巨龟就仿佛没看到刚才的奇景，平静地开口讲道，“我本是一只普通的玄武龟，在这片森林中活过不知多久的岁月。这期间中我经历过你们人类的多次猎杀，但都侥幸逃过一劫。在最后一次猎杀中，我失去了我的族群——你们人类用淘汰取优的方式屠尽了我的族群，我是唯一一个活着逃出火坑的。然后，我在背甲碎裂的情况下无意中逃到此处，原本，我应命丧于魂师之手，但是，一道紫色的雷电从天而降，将猎杀我的魂师尽数劈成灰烬。你我所在，便是当年雷电落下的地方。神奇的是，我因雷电之力滚落深坑，随后而来的雨水淹没我的身体，但我并未因此丧生，反而因为那一下开悟了灵智。”
巨龟抬起一只前爪，轻轻点了点它的头，“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你们人类的事，比如说，为一枚魂环而屠灭整个族群叫滥杀，再比如，你们魂师之所以疯狂虐杀所捕获的魂兽，是为了增加魂环年限和获得魂骨的几率。砍掉四肢、打碎骨头，为得是在最后一击时让魂兽感到解脱，从而对魂师心生感激，不觉得可笑吗？被虐杀致死的魂兽感激虐杀它们的魂师？更甚，我还知道了一个秘密——魂兽修为到十万载，要么死在随后的天劫中，要么舍弃一切化形成人，重修成神。但是，魂兽根本成不了神，即使化形成人，本质上仍是魂兽，就不被允许成神。十万年修为就是魂兽的催命符，离十万年越近，死得越快，要么死在天劫中，要么活完人类的寿数再死。”
“人类啊，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憎恨着所有人类，不仅仅是在这里听我说话的你，除你之外，所有人类。还有在那之上，规定了我们这样只能为人类做嫁衣的生存方式，永远都不能飞升、不能成神的东西。”
叶冷平静地接受了对方的憎恨，“这之后呢？你想说的不止这些吧？”
“没错。”巨龟点点头，“你身下的这棵桃树就是在雷劈之后萌发的，我失去了亲族，它不该长在这里，我们两个孤零零的，倒是正好做伴了。它上面的桃子结了许久，却也没见它红过，都是又苦又涩的青果，还时常掉落在地——想来，它也是同我一般，被天神厌弃着。人类啊，我说完了，要杀要剐随你，我只说一点，我不会感激你——我经历过你们人类的虐杀，我不会从死亡中感到解脱，相反，我会一直、长久地憎恨着你们人类，直到彻底死去。至于要我自愿献祭，待你成神后再将我复活就免了吧，依附于人类成为‘神兽’，那不符合我的生存方式。在生命最后，至少、我要保有身为魂兽的尊严。”
“你的生存方式值得我尊敬。”叶冷抚摸着树干说道，“我听完了你的故事，不如你也来听听我的？”
巨龟慢慢趴下，它的半边身子沉入水洼中，搅起一塘的浑水。
“请讲。”
“我是一定要成神的，不巧的是，我和上面那些神都觉得对方很碍眼。然后，我是人类之中的独立个体，我有自己名字。”叶冷边说边催动武魂，墨笔上的七个魂环依次排开，最显眼的第七枚魂环却是黯淡的灰色。他换了一个姿势，以便自己能坐的更舒服一些，“修炼之初我便感到疑惑，为何魂力每增长十级就会遇到一次瓶颈，而且这瓶颈无比牢固，如同一座山峰压在身上，使用自身的力量完全不足以破开，必须猎取魂环，接着魂环才能冲破瓶颈。可在这期间，我又是能修炼的，我吸纳的灵气在体内积蓄，滋养脏腑、坚塑筋骨，化作魂力持续累积，只等获得魂环后快速提升。就这样，我的修为越发精进，可身上那座大山居然丝毫未变——不觉得可笑吗？今日之我可非昨日之我所及。所谓瓶颈、所谓限制，没有丝毫变化，我魂力十九级时感受到的瓶颈和现在的瓶颈是一样的，并没有随着我的修为而改变——这说明什么？这瓶颈是恒定的封印，神为的骗局。上面的神施予的，要人类无休止猎杀魂兽的层层封印，只有利用魂兽的魂环才能解开。”
“我研究人类和魂兽的关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成果就是这个。”叶冷将那枚灰环套在指间摆弄，“孔雀是我契下的第一个魂兽，借由我的精神力引导开启献祭，然后，以此生成一枚虚构魂环。孔雀如今的状态你也看到了，他未及十万年，也未放弃魂兽的力量，却获得了人形。”
“那为何是我。”巨龟问道，“我并非是你的最佳选择。依你的才智，应该选择更为凶猛好战的魂兽才是，何苦找上我这除了防御一无是处的老龟。”
“第一，你的修为足够接近十万年。孔雀的修为太低，不足以让我触到其中的法则。第二，”叶冷叹了口气，“你与我有缘，天大的因果纠缠。”
“如此……”巨龟思索着，然后放弃了，“既然你心意已决，动手便是。我意亦如磐石——我不会对任何人类自愿献祭。”
“我知道啦。”
叶冷走上前，手掌贴上龟壳，闭目凝神，巨龟瞧着他这副样子，犹豫片刻，硕大的头颅缓缓低下，与叶冷额头相抵。
.
他的身体坠入深海，意识却不断上浮。
熟悉的心像，破碎的镜面、动荡的水波、黑与白、生与死的界线分明。
这次，他们同处在“生”那一侧。
身前白色朦胧的光团才初具人形，叶冷便将手臂插入其中。无数扭曲的字符飞速从他指尖划过，被他的神识所感知、捕捉、解析。
他看到了。
他用力握住其中一条，像拽一条锁链一样将它扯出来。
它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在他手中挣扎，被他掌控、被他改写，又在他手中破碎。
神界之中，执掌审判和法则的神睁开眼，发出一声怒吼。
“我为执法！下界何人猖狂？”
.
叶冷突然睁开眼，退出心像世界后他第一时间抓住身边朦胧的人形向远处一甩，接着向远离桃树的地方飞奔。
但他还是迟了一步，雷劫先一步到来，紫红的劫雷以摧毁一切的气势汹涌劈下。
其中一道细细的紫雷分流到巨龟化成的人形上，直接将它劈回了原形。
叶冷人在劫雷中闭目打坐，渡劫之余感受方才所获。孔雀则蹑手蹑脚地从林中钻出来，用爪子轻轻推了推被劈得翻壳的巨龟。
巨龟在它的推搡中探出被电得焦黑的脑袋，嘴一张，吐出一口黑烟。
“天呐。”孔雀瞧瞧身上雪白的羽毛，顿时心生不妙。
但劫雷比它更快，同样的分流紫电劈中了孔雀，电得它羽毛根根直立，整只鸟炸成一个毛团。
叶冷这七十二道雷来的快，去的也快，到后面已是如落雨般数道同时往下劈。
待他出定，面前是一只蓬毛孔雀和一只翻盖龟。
叶冷忽略孔雀幽怨的眼神，径自掐诀，一团灵气在他手中汇聚，逐渐压缩成一球灵液，被他托在手中。他一手扶起地上的断木——这株桃树没那般好运气，被雷劫的余势殃及，断成两截，就连枝头的果实也劈落不少。
他让两处粗糙的截面合拢，灵液化作丝线修补起断口，片刻，桃树复原如初，在余下灵气的滋养下迅速抽枝生叶，枝头的果实也逐渐膨大起来。
待青实膨大到双手方能托住之时，青绿色逐渐转为粉白。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由桃子尖开始，红粉两色向下浸染，桃尖鲜红，桃身粉红，底端粉白，由绿叶衬着更显鲜嫩可口。与此同时，一股浓郁的果香飘散开。
“天上的神厌恶这桃树，”叶冷将双手拢在袖中，语气轻慢，“我倒是喜欢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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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另一端，一只巨猿仔细嗅闻着空气中桃果的香味，还不忘询问坐在它肩上的人，“小舞姐，哪来的桃子香，要不我们去看看吧。”
坐在它肩上的正是柔骨兔化形成人的小舞，她和唐三分别后重回星斗大森林中。此刻她像是想起什么，惨白着脸急道，“不行，二明你忘了刚才的天劫有多么吓人吗？不可以去那里。”
“好的小武姐。”巨猿憨厚的挠着脑袋，“不过最近的天劫真多呀，一个接一个，又有好多十万年的大家不见了。”
“嗯。”小舞心不在焉地应着，她从这诡异的雷电想到当年笼罩整片森林的黑雾，还有叶冷口中的幽罗昙花。她很确定那时那块区域内绝无近万年的幽罗昙花，可是叶冷一过去就有了。再一想到叶冷的身份，小舞忍不住握紧粉拳。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叶冷是武魂殿的太子，搞不好就是教皇海德的孩子。每每想起自己曾和杀母仇人的孩子做过朋友，她就感到恶心，还有收到蒙骗的愤怒。叶冷的出身就是他的原罪，更别提武魂殿还要害三哥。
小舞在心里暗暗发誓，三哥你放心，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绝对会捣毁武魂殿，杀掉教皇海德和叶冷来为我们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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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叶冷，已经揣着刚收的魂兽和桃子往天斗城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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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入世第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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