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年轻斗宗刚走出云峰殿，便觉得心中若有感应。她垂眸凝思，却见渺茫虚空中红珠漂浮，绛色的血玉忽明忽暗。纳兰嫣然一怔，不到午时，红珠便有了反应，难道是师傅那边出了意外？此时春分已过，日暖风和，纳兰嫣然却如坠冰沼，寒冷的雪水将她的四肢百骸冻僵。短暂的一瞬，她像是被人钉在墙上，动弹不得。纳兰嫣然竭力抑制住涌起的恐惧，她伸手去碰红珠，才发现指尖一直在不住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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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珠漂浮，红焰逐渐燃尽，只留了满地灰烬。云韵昏迷在不远处，她额上满是冷汗，双眉紧蹙，仿佛陷入噩梦。不过，她梦中却是相当寻常的村庄景色。云韵已有数年没有梦见幽兰村，不知为何，她又置身在了昔日村庄中。
白衣女子身处一处小院前，周遭景象和她记忆略有偏差，仿佛被棱镜的光影扭曲。墙垣远没有那么厚重，屋梁远没有那么高大，又或许记忆只属于五岁的她，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令云韵迟疑起来。她不记得这是何处，心中却隐有断弦作响。这根透明的琴弦早在她离开幽兰村时便被云山一剑斩断，此时却微弱地鸣动着，仿佛隔空呼应着院中的某个事物。
云韵推开院门，却见不远屋门站着一个抱药草的小孩。小孩的衣袖裤袍都短了一截，露出白皙的小臂和脚踝。她站在屋外，乌黑稚气的眸子注视着屋内。她看得如此专注，几乎像栽进了一坛幻梦。云韵轻步走到她身旁，轻步走到五岁的自己身旁。
小孩并未发现她，她怀抱的药草是苦麻叶，新鲜采摘的麻叶溢出酸涩的气味，与屋内浓厚的药味萦绕在一起。云韵顺着小孩的目光看去，只见昏暗的光线下，土坯边的旧床上，坐着一个小姑娘。她像是被病拖垮了身子，眼里没了神采。她身旁坐着一名妇女，手里端一碗漆黑的药。
屋内的人同样无法看到她，这是一场梦境，是旧日的倒影。云韵注视着那对母女，想起自己曾帮这户人家采摘药草。这家的小孩得了重病，父亲是个酒鬼，早就跌死在水沟中，母亲独自抚养小孩，一点点变卖了所有的资产，却换不回多少救命的银钱。
“妈妈……”病重的小姑娘推开妇女手中的瓷碗，她别过脸去。微弱的光线中，漂浮的纤尘澄澈剔透。日光融入她的瞳孔，化作滚烫的泪珠滴落下来。她张了张口，泪水却堵住喉咙，无形的苦涩将她的舌头钳住。她一边发颤一边说。
“我的病好不起来了……”在母亲同样含泪的反驳声里，小姑娘轻轻说：“你不要我会更好……”她的手被妇女紧紧握住，好像这样就能将她从无常的命理中留住。小姑娘注视着母亲满是皱纹的手，哽咽道，“是我和爸爸害惨了你……都怪我……你不要我一定会更好……”
妇女注视着她，心如刀割，她一把将小姑娘摁进自己怀中，泪水不住从眼眶淌落，“说什么傻话，怎么会不要你呢？”她一遍遍抚摸颤抖的小孩，一遍遍确认对方的存在。“别想那些傻事了，看妈妈玩花绳好不好？”
小姑娘微弱地点一下头，妇女松开怀抱，从柜子里找出细绳，她的眼眶仍然通红，起身时却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她将红绳缠绕在十指间，灵巧地上下翻动，“来，猜猜，双眼鼓起的是什么？是青蛙呀……双角弯弯的是什么？是绵羊……”
小姑娘逐渐停止了哭泣，她看着母亲手里变换的花绳，红线上下翻飞，就如小鸟轻盈地扇动羽毛。云韵垂眸，收回了目光，却见幼年的自己仍在注视着翻飞的红绳。小时候的她身着父母逝世时的旧衣裳，站在别人家门外，注视着门内的亲情爱意。她看得如此认真，就如海上的船客，无意间目睹到了那传说蜃怪吐出的宏伟宫阙。
云韵怔在原地，幼年的自己眸中流露出奇异的神色，如潋滟溪水的虹霞。小孩早失怙恃，无父无母，此时注视着屋内那对母女，觉得那样的情感新奇又陌生。她微微张着嘴，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母亲手中的红绳。在屋内屋外的光影间，翻飞的红绳化作鸽子，化作山峦，化作牵引她心神的绸带，化作缠绕她心脏的琴弦。那琴弦将年幼的心紧紧勒住，鲜血从金属的丝线两侧溢出。小孩站在屋外，日光从木窗的棂条横直地投射在地上。那些金色竖线在她心中就像一个又一个的台阶，一个又一个的门槛。她离屋内只有咫尺之遥，却因那些光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错觉，仿佛她永远也走不进门内，仿佛她与那温暖又昏暗的居室永远都有一门之隔。
孩子站在门外，她看得如此认真，就连天上的太阳被黑影吞食都未曾察觉。云韵抬起头，只见乌黑的影子如羽翼，如琴背，自天地尽头的山峦而起，仿佛要将一切合拢在巨大的棺柩中。天穹缓缓闭合，一只燃烧的烛龙从空中坠落，光芒就如融化的陨石。这异象过于惊奇，使云韵失去了实感。重归寂静的世界披上漆黑的柔纱，而后柔纱破裂，白昼从缝隙滴落流出，一切随之融化。
当天地恢复原本模样，云韵与小孩又一次站在那个破旧的院子。这一次，死的命差手持链锁而来，妇女跪在小姑娘床前，哭得撕心裂肺。红绳躺在枕边，成了灰败中唯一的颜色。一切震耳欲聋，令人头昏脑胀。
幼年的她怀抱酸涩的苦麻叶，怔怔站在命运的行刑场前。生命如脆弱的羽毛，被白银般的水浪冲入河川。死的阴影再度笼罩她，就如三岁那年她亲眼看见父母被魔兽啃食。漆黑的巨兽如冥府的使者，腥气扑面而来。那巨兽扑向她，沾满血的尖牙叼住她，不知为何又将她丢弃。云韵僵硬地弯曲着身体，她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连手脚发麻也不自知。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滴答滴答的黄昏褪色。她的知觉，她的情感在血水中一并流走。就如她注视着那个撕心裂肺的母亲，心中剩下的却只有麻木。
云韵又一次听见断弦的声音，那弦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弄。那一刻，本应看不见她的小孩抬起头来，乌黑的眸中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
在轰鸣声中，云韵与她对视，小孩的神情困惑又无助，她问出了那个问题，那问题如常年的倒刺，如倒悬的弯钩，紧紧钩在她心脏的血肉中。
“为什么，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为什么……我心里什么也没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和情感从她身边流走，灰影笼罩着一切的回忆。怔然间，云韵看见昔日自己坐在阿婆身边，撑着下巴，同样困惑地问。
“阿婆，我觉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有时候害怕，但闭上眼，就什么都没了。阿婆……我是不是很奇怪？大家听说书会哭，会叹气，阿婆也会，只有我不会，我总觉得我和大家是不一样的人。”
阿婆放下针线，摸摸她脑袋，“谁说我们的小芝奇怪。告诉你一个秘密，阿婆其实是在装哭。阿婆不是在叹气，是在打喷嚏。阿婆打喷嚏就是这样的声音。就像这样，唉呀，唉呀，唉呀……”
阿婆一边打喷嚏一边叹气，逗得小时候的她笑出声来。逗她笑完，阿婆又拿起手里的衣裳，与孩子的身量对比。云韵站在一旁，唇边也露出了浅浅笑意。转瞬，阿婆手中的衣裳变成了云岚宗的宗袍。初任宗主的云山在魔兽山脉的村落发现了她，他带她离开，他送她霜剑，他给她名字。幼年的云韵抱着那柄和自己一样高的剑，觉得很安心。安心之余，她又想起了那个问题，于是问云山，宗主，为什么我不觉得难过呢？年轻的宗主注视着她，仿佛在打量一块未曾雕琢的璞玉。
他说，这样很好，韵儿，这是你练仙渺剑的慧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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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韵站在云岚宗的无心崖，一次次挥舞风剑，却被青衣女子打断。岚青踏剑而来，兴冲冲找她比试。她说，你没用过真正的霜剑，怎么领悟虚幻的剑招呢？云韵抬头看去，四周的景象却成了无边的红焰。火中殷离对她说。你真的相信挚友会偷盗功法吗，你真的关心她为何离去吗？
梦境扭曲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黑色漩涡，这漩涡仿佛贪婪的巨兽，将无数映照记忆的棱镜席卷其中。云韵站在风眼，周遭急速旋驰着，仿佛能将人生吞活剥。漩流中满是痛苦的回忆，被她掩埋在意识深处，此时随风暴尽数涌出，在一幕幕中将过往残忍剖解。云韵被漩涡裹挟，无路可退，却如幼年被漆黑巨兽的利牙咬住那般，僵硬到无法动弹。
狂风将她的衣袍掀得猎猎作响，颈上的绛玉也随之飞离。云韵见红珠即将被漩涡卷碎，不由上前一步，在风啸中抓住了那枚红珠。疾驰的气流比干冰还冷，在一瞬间将她的手冻得失温。云韵用另一手掰开五指，只见方才握住的除了红珠，还有一枚记忆的棱片，像蜡般融化在她的掌心。那棱镜化作晕黄的光，浮现在漆黑的漩涡中。
云韵看见自己躺在床上，这是她被岚青重伤的那段时间。她耳畔传来嫣然的哭声，小孩坐在她床前，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师傅，是不是很痛啊？”
云韵摇头，自传承仙渺剑起，自离开幽兰村起，自更早的那场雨水起，她对疼痛的感知便逐渐麻木，心脏仿佛覆上了一层硬壳。小徒弟眸中含泪，神情比她受伤还要痛苦万倍。云韵注视着嫣然，想伸手拭去她的泪水，手指却被对方紧紧攥住。
“师傅骗人！”小孩紧咬双唇，“我明明感觉到师傅很难过！”她噙泪的眸子仿佛剔透的玻璃，蕴含的委屈如浆果般酸涩。云韵怔怔站在漩涡，隔着回忆的碎片注视她，心中的薄壳松动一下。悲伤从平静的裹层渗透进来，如日光渗入深海，那光照却如针扎般刺痛。
下一刻，整个漩涡被虹芒般的剑刃击碎。坚硬的漩流碎裂开来，漆黑的风暴四散，连同旋转的记忆飞溅开来。在无数的棱镜中，云韵看见了年轻斗宗的身影，对方手持风灵汇聚的长剑，一剑劈裂至自己身前，将贯通天地的巨大漩涡彻底撕裂。她在对方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倒影流淌在无尽的悲伤与恐惧中，流淌在无尽的焦急与渴求中。
生命如脆弱的羽毛，转瞬便被浪潮带走，又如微小的火石，顷刻就被大雨浇熄。而此时此刻，当云韵注视着对方的双眼，却觉得那火焰如此耀眼，如湿冷山洞的篝火，如漫长黑夜的黎明。那火焰一把烧遍了她死寂的心，将旧日的灰影都烧了个一干二净。在霞剑的光芒里，在滚烫的泪水中，一切湿冷昏暗都不复存在。漆黑的风暴间形成了白昼般的场地。云韵喉咙发干，来不及说任何话，便被颤抖的纳兰嫣然紧紧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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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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