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一个被叫出去。没人回来,没人从大门离开,只有一个警察守在门口,隔一段时间开一次门。
每个人都被发放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不同的数字,警察每次开门都会念到其中一个数字,持有这个数字的人便要跟着门外的黑衣人走。这是一种简单的临时管理方式,不需要知道任何身份信息,只需要服从就能让组织者以最快的速度筛选出他们需要的人。
顾闻筝手里的纸条上的数字是20,一开始她以为是按照顺序,可并不是,警察念出的数字没有任何规律,更像是随机选出来的。
小郑十五分钟前被叫走,她成了最后一个留在办公室的人,整间屋子静得可怕,挂在墙上的时钟毫不留情面地走着,发出的每一声声响都敲着她的心尖。坐在办公桌前,她有点不安,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被怀疑总是会让人感到不安。
就在这时警察开门叫号,她站起来,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皱,拎着包跟上警察的脚步。
她被带到三楼的另一间办公室,很大,应该是哪个主任的。
屋子里明显有被暴力翻找过的痕迹,撬开的保险柜、散落一地的文件,摔在地上的钢笔,不难看出有人想从这儿挖点什么东西出来。
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歪斜的桌子后面,桌上什么都没有。警察收走纸条,让她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双手伸直打开,平举在胸前。
这是个不太舒服的姿势,蔓延的酸胀感让人很难集中精神去思考,她微微松懈了一下,坐在左边的男人立刻严肃地让她继续举起来。
顾闻筝看向那两个男人,他们很年轻,一丝不苟,目光凌厉,不过他们的目光不在她身上,好像越过了她的肩,落在背后的某个地方。
右边的男人开口问她三个问题,关于工作、生活以及与同事的关系,要求她慢慢回答。顾闻筝如实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紧张。刚才说话的男人则盯着她的手,不断在她回答时打岔,让她重复一遍或是再从头讲起。她只能配合。
反复纠缠在一个细节,对模棱两可答案的深究,适时的威吓,顾闻筝意识到他们在等自己犯错。聪明的做法,不过她没有他们想要的秘密。她顺利通过这次谈话。
离开那间“询问室”,门口的警察把她带去二楼大会客室,她问警察那些是什么人,警察神神秘秘地讲,党里的人。
到会客室,其他人也在里面,见她进来赶忙上来询问。
“简单问问情况罢了,不碍事。”顾闻筝说。
小郑挤开其他人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嘴里念念叨叨,“怕死了怕死了,他们问我的时候笑了,皮笑肉不笑!”
旁边一个男人搭腔,说那些人都是“党务调查科”的人,一个字说不好是要犯大错的。
党务调查科,顾闻筝对这个部门不太了解,不过做人重在会察言观色,看也看的出来那些人是特务,不是做明面上事情的人。
没有缘由的,她想到李维钧。
李维钧生得一副好皮囊,个子又高,板着脸颇有些电影明星的味道。他不像那些黑衣人,没那么让人紧张,只是他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团看不清的低气压,这种气压让人不由得想要远离他。
她有点好奇。李维钧提过戴先生,加上行动处长的身份和姐夫的关系,是复兴社成员板上钉钉。复兴社的名号她听过的,忠于领袖铁血救国,手段更是雷霆万钧。可她还是想知道一个军人,一个读过辅仁大学的军人,是否会像党务调查科那些人一样,有那般令人害怕的嘴脸呢。
到后半夜,四点多五点,警察到会客室里告诉大家审查已经结束,可以各自回办公室。顾闻筝叫醒旁边睡迷糊的小郑,一行人匆匆忙忙上楼去。
办公室被翻过,尽管已经被整理得非常干净,可是一些微小的变化只有使用它的人才看得见。所有的文件,档案,包括他们自己的私人笔记本,所有的东西都被翻开检查过后放回原位。
这大概算是一种礼貌的入侵,也是一种不太明显的示意,所有人都会无一例外的被监视着。
秘书处的人通知除重要岗位外的其余人员可以回家休整一天,她收拾好东西,打一个电话回家,母亲在电话那头喊着让小秦赶紧出门。
站在路牙子上等,顺子突然窜了出来,手里举着报纸,晃来晃去地向政府大楼内部望。
“小姐,今个不上班?”
“没多少人上。”顾闻筝说,“谢谢你啊小孩儿。”
“噢。您说昨天那事。”顺子搓搓手,“您说的对,那儿的阿姨人真好,买了几份报纸不说,还拿吃的给我。哎哟,那糕点又软又甜,小爷我第一次吃呢。”
“你这称呼可不文雅。”她笑了。
“怎么叫文雅啊?”顺子搓搓手,“我娘生下我弟弟就死了,我爹呢,以前在船上烧锅炉,锅炉炸了也死了。家里小弟要吃饭,那怎么办?文雅的活路咱可找不着。而且这世道除了自己在乎自己,还有谁在乎?小爷我早就看透啦。”
“政府不是有专门的育孤堂吗?怎么不去哪儿,至少吃饭睡觉不发愁,有机会还能进学校读书。”
顺子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小姐啊,你们这样的人就是在小洋楼里过日子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小爷我不是没去过,是去了跑出来了。政府一年拨的款到那儿还剩多少?一个月也就吃一次带点油花的东西,有一次我弟弟太饿了,我去食堂偷了个只有老师才能吃的白面馒头,您猜怎么着,被打个半死。他们不治,可小爷命大。”顺子拍拍胸脯,“活过来了,顺便跑了。”
顾闻筝看顺子一眼,用沉默来回答。
“别说这,您们那……那谁来着?院长怎么样啦?”没人要报纸,顺子把报纸折起来,放回腰间的口袋,“死了?不会吧!”
“别乱说!”
顺子用手捂住嘴巴,“抱歉抱歉,那不是有大新闻报纸才好卖么。”
“要是有这大新闻报纸才不好卖呢,”她讲,“到时候乱成一锅粥,没人看报纸了。”
“那才好呢。到时候洋人接管这地段,大胡子戴十字架的人把我们带去教会,那才好呢。教会学校可亮堂了,读白纸页的书,有大面包吃,还发衣服。我见过几次那些学生,一看就是讲学究的。”
“你想读书。”
顺子摇摇头,看她一眼,又点点头。
“我爹给我说烧锅炉没出息,要读书才会有出息。”顺子笑眯眯的,“不过书不一定要去学校读,在街上学到的东西比书里还多。这条街在南京,南京在中国,想好一点,这片大地都是我的学校。”
她望一眼,小秦来了,她该走了。
回到家,顾闻筝倒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她做一个梦,很奇怪,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黑乎乎的,弥漫着咸湿的腥气。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面巨大的钟,时间倒着走,机械齿轮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时针分针归到零点,海面上升指导淹没她的头。窒息感很真实,她猛惊醒。窗外是一个将黑的天幕。
床头的水不知道放了多久,她拿起来,不管不顾地一口灌下去。
房子里飘着香味,应该是做了一条鱼。
顾闻筝小时候被说有个狗鼻子,灵光得很,厨房做什么菜闻一闻就能说对七八成,长到十三岁,女孩子听不得半点不好,狗鼻子这称呼就丢在了过去。想起来还挺不好意思,她用力嗅了嗅,嗯,应该加葱油一起上火蒸的。
饭桌上顾清来也在,见她三步并两步跑下楼便讲她没点女孩子的规矩。顾闻筝知道父亲在开玩笑,她慢慢踱步过去,双手合起放在腰侧,行个屈膝礼。
“要等父亲大人吃过了才是,要我在这给您布菜吗?”
“哎呦,”顾清来把筷子和碗放下,对她抱拳,“您这样的小姐,怕是使不得。”
顾闻筝被逗得咯咯笑。她用筷子拨鱼肉,夹起一块沾上酱油送进嘴里,漫不经心地聊起昨天的事情。
提到顺子,坐在旁边的徐笠芳想了想,开口说:“是个好孩子。”
“怎么好?”顾闻筝问。
徐笠芳说:“麻利又灵光,有礼貌,模样也不差,要是生在好人家,大概也能读得成书。我给他一块伦教糕,他不吃,反而向我讨一张纸,讲要拿回去给弟弟吃。”
“哦?”顾闻筝放下筷子。
“他弟弟才四岁,住在码头那边叫一个倒尿桶的老妈子看着。”徐笠芳叹一口气,“十几岁的男孩子,瘦得像竹竿,我以为他就九、十岁呢。”
顾闻筝有点诧异,在她的印象里,十几岁男孩的模样已经脱离了稚气变得挺拔,声音变粗,个子窜得很高,脸颊上会冒起几根胡茬作为和童年告别的印记。
徐笠芳叹息着说:“卖报纸还要养一口人,有活路就不错了。”
顾清来一直听着,他夹菜,跟着说一句:“都是命。”
顾闻筝也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变成一串无意义的音节。
嗯嗯啊啊,她没资格对别人的命运评头论足。
刺杀案发生的第三天,刺客的身份被披露出来。
是一位记者,晨光通讯社的,叫孙风鸣,以前在十九路军当过排长。他开了三枪,三枪都打在汪院长身上,随行的警卫拔枪还击,当场就把他擒住,送医第二天宣告不治。消息很准确,政府电台播的,主持人非常愤怒,斥诉孙犯刺杀之行为无国无家,不忠不义,是对抗战大局的严重伤害。
大家围着听,听到这里,有人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哧,不知道是针对那孙犯还是受伤的汪院长。
刺客为什么这么做,大家心里和明镜似的。
三年前淞沪抗战,蔡廷锴军长率十九路军在上海闸北血战日本海军陆战队。十九路军多粤地子弟,淞沪一役打响时距离春节仅八天,战死者的阵亡通知书送达广东,家家挂白色春联。本以为此役能挫伤日军士气,可结局不是一场大胜。一纸协议让日本人的军舰开进内海,军队进驻“非武装区”,然后是十九路军被调去江西剿匪,蔡将军下野流亡。去年十九路军被委员长因为剿匪不力撤了番号,剿匪期间阵亡兵士的抚恤金被砍半发放。全都是遭人记恨的决策,有人对此不满也不足为奇。
想到这,顾闻筝甚至觉得刺客的目标是委员长。
不忠不义的想法,她笑自己。
坐回位置,拿起新送来的文章。此篇一周前刊于德国《东亚杂志》中,主要介绍德国汉学的发展情况。文章不长,翻译起来比较轻松。
读了一半,话务室的一个接线员匆匆忙忙冲进来。
“出事了!”她喊道,“点名找顾小姐,是德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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