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的明斯克,被皑皑白雪覆盖,街道上的积雪被战靴和军车碾压成了泥泞的冰浆。在中央广场,一棵高大的圣诞树被竖起,挂满了从波兰运来的装饰品。树下堆着一些由占领区的物资制作的“礼物”,用以奖励表现优异的士兵和军官。
后方的供应充足,德军的军官和后勤人员仍旧能享受到奢华的生活。城中最好的建筑被改造成军官俱乐部、酒馆、赌场,甚至还有秘密设立的“娱乐场所”,供高阶军官消遣。占领军在这个圣诞节里不打算谈论战争,他们要享受胜利者的特权,要暂时忘却东线战场的血腥与寒冷。
明斯克驻军最高级别的军官是第三装甲集团军的司令,汉斯·格奥尔格·莱因哈特上将。在这个圣诞节,他批准了一场盛大的军官宴会,鼓舞驻军士气。
这一夜,明斯克最豪华的场所灯火通明,酒香四溢,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宴会在一座被改造过的苏联政府大楼内举行,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暖黄色的光芒,长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烤鹅、火腿、香肠、腌制蔬菜、黑麦面包和奶酪,每个人的酒杯里都倒满了从法国、意大利和捷克运来的红酒和白兰地。
出席的女士们大多是从德国、法国和捷克请来劳军的歌星和舞娘——连长期驻守的官员都很少带情妇来明斯克这种鬼地方,更别说妻子们。
她们穿着贴身的天鹅绒长裙,珠宝在灯光下闪烁,轻盈地游走在军官之间,举止风情万种。几个年轻的军官已经搂着她们,在角落里低语耳语,酒精的作用让他们的眼神变得放肆,笑声越来越放肆。
舞台上,一名金发女歌星正缓缓唱着一首柔和的情歌,歌声缱绻,优美动人。然而,在场的军官们显然更偏爱更加刺激的节目,他们很快就起哄着要求“换个热闹的表演”。
不一会儿,舞娘们登上了舞台,换上了更加暴露的服饰,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着腰肢。军官们兴奋地吹着口哨,酒杯碰撞,气氛愈发狂热。
放假的军官们玩得很高兴,酒精在他们的血液里燃烧,战争的阴霾暂时被抛到一边。赫尔曼也在,他一向严肃刻板,但今晚也难得地松弛下来,和几个熟识喝着烈酒,脸上带着些微醺的笑意。也有几个放假的营长醉醺醺地过来祝贺他,他们都听说了戈尔茨要被提拔的消息。
他向来不热衷于这种场合。酒杯在碰撞,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后方的德军军官们在这场战争的间隙里尽情享受,而前线仍然是另一片地狱。
与此同时,圣诞节的欢庆并未触及贝莱的世界。
贝莱一个人留在住所。房间里燃着煤炉,微弱的火光勉强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但空荡荡的空间让她感到格外寂寞。她坐在床边,双手抱着膝盖,眼神茫然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银白的雪花落在窗棂上,反射着微弱的月光。贝莱的耳边只有风吹过庭院的声音,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士兵的哨声从远处传来。
她的手心有些凉,尽管房间并不寒冷,但内心的孤寂像一块冰,无法融化。她没有哭,也没有祈祷,只是呆呆地坐着,回想起从前的圣诞节。
在上海时,父亲会准备一颗漂亮的圣诞树,上面挂满糖果和小玩偶。母亲会做苏式点心和炖肉,桌子上总是热腾腾的,屋子里弥漫着桂花香的气息。而现在,她坐在这个被占领的城市里,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连一根蜡烛都显得奢侈。
她不知道戈尔茨会在聚会上待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期待他回来。
她依然被安置在那间不大的房间内,窗户外是寒冷的冬夜。窗玻璃上凝结着冰霜,她用手指轻轻画着线条,试图打发时间。房间里只有一盏煤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尽管四周安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但她感到一丝难得的宁静。
夜渐深,房门突然被推开,冷风卷着雪花一同涌入,点燃了房间里几分生气。贝莱猛地回头,看到戈尔茨站在门口,肩膀上还落着未融的雪花,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疲惫,却意外的温和。
他走进来,随手关上门,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贝莱定睛一看,竟是一大块油亮的烤肉和几块用锡纸包裹的姜饼。空气中瞬间弥漫着烤肉的香气,混合着姜饼特有的甜蜜气息,让这个冷清的房间变得温暖了几分。
“我带了些东西给你。”他的声音低沉,却透着难得的柔和。
贝莱愣了一下,随即低声说道:“谢谢。”
戈尔茨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他走到她面前,将烤肉切成小块,又将姜饼推到她面前。“吃吧,趁热。”他说。
贝莱点了点头,接过刀叉,却有些手足无措。她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烤肉,送入口中。咸香的滋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久违的满足感让她的眼眶微微发热。戈尔茨坐在桌旁,静静地看着她吃东西,目光柔和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对她的安静配合感到满意。
“圣诞快乐,伊莎贝尔。”他突然开口,用法语低声说道。
贝莱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他,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感激、有痛苦、有一丝隐隐的迷茫。
“圣诞快乐。”她轻声回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和不确定。
当贝莱吃完最后一口烤肉时,戈尔茨开口了:“你喜欢圣诞节吗?”
贝莱怔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我……以前很喜欢。我们在上海的家,每年圣诞节都会装饰得很漂亮,爸爸还会带我去教堂听弥撒。”
戈尔茨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语气里多了一丝轻描淡写的调侃:“现在呢?这里还算不错,不是吗?”
贝莱低下头,握紧了双手,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被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成为一个她不愿接受的角色,却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尝到了久违的温暖。
戈尔茨似乎没有期待她的回答。他端起酒杯,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
戈尔茨即将离开。
她是在圣诞节后的那个早晨听说的,他的副官赫尔曼说柏林方面召回他,晋升上校,并授予橡叶饰。他说这事的时候,脸上都难掩骄傲。
临行前的夜晚,戈尔茨嘱咐了她很多事情。他一向寡言少语,但这次却破例地说了很多。
“赫尔曼会定期来看你,你要听他的话。”
“外面很冷,没事不要随便出去。你现在住的地方很安全,别乱跑。”他顿了一下,视线落在她微微苍白的脸上,“你吃得还是太少,别挑食。”
贝莱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挑食,只是在俘虏营吃的又少又冷,现在一次性根本吃不了太多。
她又点了点头。
“如果有人欺负你,告诉赫尔曼。”
“我不会有事的,长官。”她轻声说道,抬起头看着他,语气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
“埃里克。”他突然开口。
她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
“你可以偶尔用这个名字叫我。”
她的心跳莫名乱了一拍,指尖微微蜷缩,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只能轻轻地点头。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最终只是抬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像是某种温柔的安抚。
第二天清晨,他出发了。
天还未亮,天空灰蒙蒙的,雪花静静地飘落,厚厚地铺在地面上。门外的军车已经准备就绪,赫尔曼站在一旁,和其他几名随行军官一起等候。
戈尔茨披着黑色的军大衣,帽檐压得很低,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上了车,头也不回地驶离了这座别墅。
贝莱站在窗前,看着车队驶远,直到彻底消失在风雪之中。
房间里安静得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
她缓缓地抱紧自己的手臂,目光落在那张他们曾经共枕的床上。
他走了。
他会回来吗?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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