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赛后的喧嚣很快平息，但泽维尔在围场内的生活却因此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维修区通道里，当泽维尔走过时，其他车队的机械师会向他点头致意，随处可见的媒体记者看他的眼神也从审视变成了探究。他救人的照片——那个白发身影在砂石地里决然奔跑的定格，贴满了各大体育网站的头版。
当然了，最大的变化是他与另一位车手建立起的友谊。
刘星言成为了泽维尔在围场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在接下来几天的辗转与休整中，尤其是在飞往下一站——墨西哥的航班上，以及在赛道旁酒店的咖啡厅里，刘星言成了泽维尔难得的“围场向导”。他不再只是那个“24号莲花车手”，而是一个可以分享情报、剖析围场复杂人际关系的盟友。
这天，他主动邀请泽维尔到莲花车队坐坐。
莲花车队的款待中心以其标志性的黑金配色装饰，散发着低调的奢华。与星辉车队那总是充满紧张感和预算压力的紧凑空间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
“尝尝这个，”刘星言递给泽维尔一杯深棕色的热茶，“从老家带来的，能帮助集中注意力。”
泽维尔道了谢，环顾四周。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东亚面孔的工程师们在数据屏幕前低声讨论，模拟器室里传来微弱的、高频的引擎声。这是一个运转精密、资源充裕的顶尖团队。
“你现在是围场的名人了。”刘星言微笑着，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黑色的眼眸里带着几分真诚的善意，“不过，在F1，名声是双刃剑。它能为你带来关注，也能让你成为靶子。”
“我明白。”泽维尔喝了口茶，“我已经感受到了。”
“不，你还不完全明白。”刘星言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用最纯粹的方式赢得了尊重，这在这个地方非常罕见。所以，我想我应该回报你一些……情报。一些不会写在FIA规则手册里的，围场的潜规则。”
“F1不只是一项运动，泽维尔，它更像一个生态系统。每个车队，每个车手，甚至每个工程师，都是这个系统里的一环。”
泽维尔安静地听着。他能感觉到刘星言话语里的真诚，这与媒体面前滴水不漏的公关辞令截然不同。这位来自莲花车队的中国车手，性格温和稳重，却对围场的潜规则洞若观火。
他分享了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在自由练习赛中，不要轻易阻挡正在做长距离测试的顶级车队；比如在排位赛Q1，小车队之间会有一种默契，避免在最后时刻互相倾轧；再比如，某些赛道维修区出口的“君子协定”，谁先到谁先走，绝不加塞。
这些细微之处，是任何赛事规则手册上都不会记载的，却是车手们赖以生存的丛林法则。
听着刘星言的讲述，一个念头在泽维尔的脑海中闪过。他想起了自己首秀时那辆将自己轻松逼出赛道的天青色赛车。
“刘，”泽维尔放下手中的水杯，眼眸里带着一丝困惑，“我能问问关于德米特里的事吗？我第一次比赛退赛，就是和他缠斗时发生的。后来在一次交谈中，他让我‘多打听打听’。我一直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听到“德米特里”这个名字，刘星言的表情明显变了。他脸上的轻松笑意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审慎与无奈的严肃。他向后靠在沙发上，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
“泽维尔，如果说这个围场里有一个人，你必须将他视作规则之外的变量，那就是德米特里。”刘星言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多打听打听’……我想，这句话一半是炫耀，一半是警告。”
“警告？”
“是的。”刘星言点头，“他是在告诉你，他赢得比赛的方式，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详细解释起来：“你看，我们每个人都在规则的框架内寻找极限。比如，利用赛道边界，吃到最后一毫米的路肩；或者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最大化ERS的部署。但德米特里不同，他寻找的是规则的漏洞，甚至是规则的空白地带。”
“他是个天才，这点毋庸置疑。但他也是个赌徒。他的赛车风格，与其说是驾驶，不如说是在规则的边缘跳舞。”
“他会精确计算黄旗、虚拟安全车甚至红旗可能带来的收益。他会在安全车带领下，故意与前车拉开一个巨大的距离，然后在安全车进站的瞬间，利用这个空间差全力冲刺，这在规则上很难界定为违规，却能让他瞬间获得几秒的优势；他会在你进入DRS区之前，用变线扰乱你车尾的气流，让你的DRS效果大打折扣；他甚至会故意放慢速度让后车追尾，触发VSR，从而获得一次廉价的进站。这些都是他的‘小聪明’。”
泽维尔的眉心微蹙。这听起来已经超出了“聪明”的范畴。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刘星言的语气更加凝重，“最可怕的是，当‘小聪明’不足以让他获胜时，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违规。只要收益足够大，而风险……对他来说几乎为零。”
“为什么风险为零？”
“因为他背后是塞莱斯特。”刘星言眼中闪过一丝无力，“塞莱斯特车队，或者说塞莱斯特科技公司，它的影响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维塔利·布莱文斯不仅是车队老板，更是能影响F1商业运作的巨头。每次德米特里引发事故，比如强行把人挤出赛道，或是故意剐蹭，塞莱斯特的律师团队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向赛会施压。他们会提交海量的数据，证明德米特里的操作‘在物理极限内’，或者声称是‘赛车出现了无法预知的机械故障’。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不痛不痒的罚时，甚至干脆是‘比赛事故，不予追究’。”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默认了——你可以不喜欢德米特里，但你最好别惹他。”
泽维尔的心沉了下去。他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
“利用规则，挑战极限——为了赢，不择手段。”刘星言叹了口气，“很多人都吃过他的亏，所以大家都不愿意接近他。不是因为嫉妒他的成绩，而是因为没人想在赛道上和一个可以随时引爆炸弹，自己却穿着防爆服的人比赛。他实际上不是在比赛，他是在玩一场心理游戏。”
刘星言抬眼看向泽维尔，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他对你友善，或许是他觉得你暂时没有威胁。但是，一旦你在赛道上挡了他的路，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当成又一个可以牺牲的棋子。”
“无论如何，在赛道上，永远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的任何一个动作，不要给他留下任何可以利用的空间。一秒钟都不要。”
刘星言的话彻底击碎了泽维尔心中对竞技体育还抱有的理想主义热忱。他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在低级别方程式里，他也见过各种肮脏的手段。但他从未想过，在赛车运动的最高殿堂，竞争可以扭曲到如此地步。
“谢谢你，刘。”泽维尔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但坚定，“这些对我非常重要。”
刘星言看到，泽维尔的眼神没有丝毫退缩或恐惧，那双翠绿色的眸子反而变得更加清澈、更加专注。他正在吸收所有信息，将这些残酷的现实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
“别客气。”刘星言靠回沙发上，恢复了轻松的语气，“你救了我一命，我可不想看到你被那些场外的鬼把戏给毁了。总之，小心那个26号赛车。在F1这个棋盘上，不是所有棋子都遵守同样的规则，尤其是那些涂着天青色和淡金色的。”
泽维尔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窗外，黄昏正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紫。城市的灯火如同钻石般开始闪烁，映在他的眼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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