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落入摇篮到埋入墓地。
于往返途中的一时小憩。
将无比惹人怜爱的那时光收纳起来。
从终将到来的那天里一起逃走吧。
1
我的父母都是神罗的员工，成为神罗员工意味优渥的待遇，摆脱贫民窟实现阶级跨越。神罗员工的子女不仅享受教育和医疗资源，毕业后也有更多的机会能入职神罗，度过普通人安稳的一生。我的人生轨迹从出生就被确定，父母已经为我规划好了一切，我只需要按照他们的培养方针长大。
父母经常说：“这世上还有很多没有家人、从小在贫民窟长大的小孩，你已经很幸福了。”
「幸福」……吗。
有亲人悉心照料，不愁吃穿，免于酷热严寒的侵扰，这样的我，一定是「幸福」的。
因为大人们都忙于工作，家里没人能照顾我，小时候的我在放学后会被父母带到神罗的办公室。安保很严格，除了员工要刷身份卡，还要提交携带家属的纸质申请表，再经过机器扫描全身方能进入神罗大厦。我好奇地旁观大人们敲击键盘，电子屏幕上海量的数据流飞速排列组合，我为此惊叹不已的同时感到眼睛酸痛，便转身去看落地窗外黄昏的天空。
神罗的办公室很宽阔，我的个头刚好和办公桌齐平，稍微弯腰便能钻进桌下的文件柜，我置身其中就像一片叶子藏匿于一片森林。这里要是能玩捉迷藏绝对很有意思，可惜能和我一起玩耍的伙伴……没有呢。
一边把玩挂在脖上的神罗员工家属临时通行证，发出（真无聊啊……）这样的感叹，突然，后背有什么碰过来。
“什…唔！？”
发出的惊慌的声音被身后绕来的一只手捂上，动作迅捷有力，我被这股力道带着向后倾倒，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阵晕头转向中，后脑勺枕上谁的胸膛。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一抹斜阳穿过落地玻璃窗，我的眼前是格外巨大的橘红色圆轮，它散发的光热烙印在视网膜，和早晨的冰冷、正午的灼热不同，是温暖的夕阳的温度。
“……”很轻的呼吸声，过于细小，被办公室敲击键盘的背景音盖过去了，只有浅浅的气息打在耳尖。
“……抱歉，吓到你了吗。”是一个男孩子，没想到这里竟然有同龄人。
但我发不出声音，也无法有任何动作。他也知道这点，所以他继续压低声音说。
“我不是有意的，这就放开你，但请你不要大声，好吗？”
而且不是坏人，我点头，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捂住嘴唇的手移走，我用力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窒息感终于消散。这次我可以扭头了，借着夕阳，我的视线从皮靴一路看向处于办公桌制造的阴影中的男孩子的脸孔。
“……”我张开嘴，却陷入失声状态。和那双比春日溪流还要波光粼粼的碧色竖瞳对视，我在其中看见呆滞的我，想必任何人看见我现在的表情都会觉得滑稽可笑，可无人知晓我的脑内正被强行塞进几乎要把我那可怜的脑容量撑爆的东西——曾经听过的音乐会上婉转小提琴曲，玻璃橱窗中展示的奢华人偶，开满整树的洁白花朵，还有打盹的银白猫咪，空气中甜杏的香味轻柔飘来。
一边看入了迷，一边不禁想，这样一尘不染的白色不应该在这里，在这个逼塞且满是灰尘的桌下。
“你……”男孩率先移开和我对上的视线，他抿唇，“一直盯着我……是因为占了你的地方吧，我这就走。”
他要离开了，我回过神，做出以后回想起来也觉得十分大胆的决定。
“不、不要走。”
——试着紧紧握住了。
他的手是冰凉的，不似常人的温度。
他愕然地注视交握着的两只手，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
“你的手好烫，你还好吗？”
“我完~全没事哦，倒是你的手太凉了，着凉会感冒的，你不要紧吗？”
“今早的体检结果说明一切正常，而且我从来不会生病。”男孩困惑不已。
我想起父母平日的告诫，一本正经道：“不管是谁，不注意身体都会生病。以前没有生病不代表以后就不会生病。”
男孩眨着猫儿眼，那乖巧又懵懂的模样，让我脑袋晕乎乎的，脸颊和耳朵发烫。
“我好像是有些热……难道其实感冒的是我？”
“之后去看下医生吧。”他诚恳地建议。
“比起这个，你为什么在这里，难道你也觉得这里适合玩捉迷藏吗？”
他眼神游移了一下，轻声笑着说：“捉迷藏？或许是吧……但你已经被我找到了。”
我期待地看向他，“既然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继续玩吗？”
他很是惊讶，而后摇头，“我以为你在生气我打扰了你。不过很抱歉，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差不多到时间了。”
我遗憾地松开手，恋恋不舍地盯着他。
也许是我的表情过于失落，“下次，”他语气和缓，“如果下次再遇到的话，到时候再一起玩吧。”
我把一颗糖果放进他的手心。
“嗯！那约好了哦。”
2
转眼间到了大人们下班的时间。
“你这孩子，又到哪里去了，下次别乱跑，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可是妈妈，你上班的地方怎么会有坏人呢？”
妈妈表情复杂，她吞吞吐吐道：“公司不止一个部门，你要小心，别靠近拿着枪戴头盔的人，还有打扮的像医生的人也不要靠近。”她收拾好办公桌面，拉起我的手，换成轻快的语气，“好了，我们回家吧。”
被她牵着手离开的瞬间，我才想起来一件事。
“啊、忘记问他的名字了。”
……
“萨菲罗斯。”
无影灯熄灭，他从沐浴在冰冷日光下的梦里醒来。面无表情地离开手术台，哪怕被一堆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旁观，赤身的他视若无睹，穿过人群分开的缝隙。
“一场有趣的小游戏，不是吗？这么说你差不多到这个年纪了，不想面对所以躲起来？”
同样被人群包围在中心的单马尾中年男人扶扶眼镜。整个研究室里，其他人都站着，只有他坐着，从中可以窥见他的地位不低。中年男人轻哼一声，对他下午擅自离开的行为表示不满。
“捉迷藏的游戏我只陪你玩一次，时间很宝贵，我的耐心也有限。记住，不论你，还是我，都有更崇高的使命。”
他回头抬眸，和中年男人对上视线。
舌尖似乎还残留一丝甘甜。
“我知道，宝条博士。”
感应门无声合拢，两人互相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中。
……
归还临时通行证，我和妈妈走出神罗大厦。她去启动轿车，我在路口等她。等待的中途，我忍不住仰起头，自下而上仰望神罗大厦，然而即便脖子发酸也望不到它的顶端。
我生活的地方叫空中都市米德加，眼前由笨重钢筋管道组成的庞然大物则是「神罗」，垄断米德加乃至更大范围地区经济、军事、政治的，实际统治者。它耸立在云端之上，投射的阴影笼罩大地，是名副其实的辉煌空中都市，犹如神话中众神居住的永恒宫殿。
一滴水打在额头，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下雨了。
车灯穿过雨幕照到我身上，我一路小跑过去，车门被打开，我很快落座。妈妈递过来一条毛巾，车内的暖气也打开了。轿车经过路口，进入主干道，汇入这由各式车辆组成的河流。负责维持交通秩序的人左臂别有「神罗」袖标。
头顶搭着毛巾，我双手扒上车窗，喧嚣的鸣笛声以及雨声中，银白发色男孩子的身影浮现在玻璃窗上。
他是谁呢？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记得交换名字——如果还能再见的话。但只要去神罗大厦，想必总有一天能重逢吧。
“……”
突如其来的骤雨敲击玻璃的声音使原本闭目养神的萨菲罗斯睁开眼。全透明的观景电梯不断攀升楼层，他感觉自己离横向拉长的乌云越发接近。
萨菲罗斯将手掌贴上玻璃墙，被雨雾覆盖，玻璃外的世界融化成色块。今天是他第一次遇到同龄人，他想，她虽然和他年岁相仿，但身体一点也没有经受训练的痕迹，没有警惕心，反应也很迟钝，这让他有点……好奇。
像她那样喜欢玩耍、毫无防备是「正常」的吗？同龄人都是这样吗？
曾经宝条博士说：“你是独一无二的。”
中年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夸赞，更像是自满。
“只有你，你是最特别的，也是我宝条最重要的……”
正因为独特。
萨菲罗斯阖上眼。
（……所以我才是「异常」。）
“叮~”
电梯到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萨菲罗斯摊开掌心，其中赫然是一张糖纸，稍加变换角度就能在灯下散发彩虹似的光。他把糖纸折叠好放进衣袋，唇角微微弯起。
也许还会再见面吧。
3
7：10P.M.，爸爸打开电视。主持人面带得体的笑容，播报最新开发的魔晄炉项目建设完工。主持人身后是显眼的「神罗」标志。
“「魔晄」是什么？”我问。
“我们家的吊灯，”爸爸指着头顶，“蒸饭煲、冰箱、炉灶、热水器、收音机……一大堆东西，都需要靠名为「魔晄」的能量维持运转。”他一边说，一边把家里几乎所有我印象中经常会用到的器具指了个遍。
“好厉害。”我感到不可思议。
“快吃饭，吃完把作业做了。”妈妈用铁勺敲碗，“我比你后上餐桌的都已经吃完了哦。”
戴好手套的爸爸也附和：“现在就差你这个碗，你快吃啊，吃完我好洗碗。”
你们是大人当然比我吃得快啊！当然这种话我只会在心里想想，并不敢真的说出口。
喜欢的动画节目在晚上8点放送，为了能尽快看动画，我得加快速度才行。
吃完饭，打开台灯，我翻出作业本奋笔疾书。幸好在神罗大厦的时候因为无聊把作业完成了大部分。阅读理解真麻烦，算术好难，反正也想不出来，干脆乱写一通。反正别想耽误我看动画！今天可是演到主角团对战最终BOSS的结局篇，错过这个就只能在其他人讨论的时候被迫闭麦，甚至被强行剧透了。
妈妈悄无声息出现，安静地放了一盘苹果，已经切成了可以一口吞的大小，上面插了牙签。我咬一口就知道它是「笨苹果」，是最近很出名的，味道清甜的那个梦幻果实。
果肉吃完了，我叼着牙签，哼着动画主题曲，写下最后一笔。
“……完工啦！”
屋外的狂风暴雨听着有点吓人，但也只是“有点”。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后，屋内外被分割成两个世界。
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动画吸引。
最后一个拦路的魔将被打倒，主角团踏入魔王的城堡。伴随“吱呀”响声，身后沉重的大门渐渐关上，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他们在黑暗中探索前行，这样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一旁突兀亮起的烛火像是在引路，主角团终于被指引到魔王身前。魔王的姿态仿佛恭候多时，他从王座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漫长旅途中磨合出的默契使主角团即便没有交流也知道怎样互相配合，但魔王的实力也不容小觑，救世主和灭世魔王的战斗异常焦灼。
我手捧热牛奶，看得津津有味。
勇者一声长喝，举起大剑勇猛跳劈，魔王提刀迎上去——
刀与剑激烈地碰撞，摩擦中产生耀眼的火花。
“……”
力道太小了。
偏头躲过迎面而来的剑招，而后转动手腕，太刀的刀背如蛇一般顺势滑过剑脊，刀尖迅速逼近对方的喉咙，短暂地停顿后，死神的镰刀利落地收割——
连悲鸣都未曾听到，温热而粘稠的液体溅射到脸颊。左手仿佛脱力一般垂下，黑暗中寒芒闪烁的刀刃上，污渍与雨水一道滑落，滴滴答答地形成一个小水洼。
落在地面的头颅缓慢滚动，最终停在他的脚边，脸上是凝固了的狰狞表情。疾驰的闪电划破天空，一瞬间照亮整个暗巷，墙壁倒映出一个站立一个倒下的影子，随后一声惊雷震动鼓膜，原本宏大的雨声都因此沉寂片刻。
雨还在下。
“干得不错，萨菲罗斯。”身后的宝条为他鼓掌，还有一个给宝条撑伞研究员也笑着说恭喜，“模拟训练终究只是模仿，实战带来的经验才更为深刻，庆贺吧——你成长了。”
萨菲罗斯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他抬头，望向遥远又遥远的彼方，虽然那里除了厚重的乌云外空无一物。豆大的雨点砸落，从发尾滑到眼角，最后没入衣领，全身被雨水浸湿，寒意剥夺了体温，仿佛他也成为这场大雨的一部分。
鼻尖能闻到被雨水冲刷渐渐淡去的血腥味，他握住刀柄的手收紧。
无论是长相还是生理特征，倒下的尸体毫无疑问，曾经是「人类」，既不是模拟战斗里的数据，也不是现实中的魔兽。明明都是同一物种，为何能对着夺去同类性命的他拍手叫好。
他茫然的同时感到荒谬。
“那不是「人类」，”宝条发出鄙夷般的嗤笑，镜片下的眼神比雨更加冰冷，他用仿佛洞察了一切的口吻说，“那是反对「神罗」的叛乱者，是敌人。肃清他，或者被他颠覆，该选哪边不用我多说吧。”
“不需要思考，你要做的就是挥刀，就这么简单。”
宝条和为他打伞的研究员蹭着萨菲罗斯的肩膀离开了暗巷。
萨菲罗斯低下头，不期然和属于死者的无神瞳孔对上视线。银白色的鬓发遮住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向下的嘴角。
雨势渐弱，直到彻底消弭，米德加又一次迎来清晨，路面上有星星点点的水洼。
晨光照上眼皮，他的眼睑条件性反射轻微颤抖两下后，缓缓掀起，露出磷叶石一样的眼，瞳孔在光线下收缩成松针的形状。
床头柜的电子钟显示5：17 A.M.。
他从被团里支起身，意识并不清明，然后他看见自己的手。
就是用这双手……握着刀……砍了……
手里仿佛还残留划开柔软的皮肤、深入血肉、砍断骨头的感触，断裂的横截面好像还在呼吸，坏掉的水泵一样迸发而出的浆汁洒得到处都是，叫人忍不住惊叹人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液体流淌，黏糊糊地沾满了刀柄，他几乎要握不住刀。他感受到滚烫的、肥腻的软组织爬到自己的脸上，并顺着他的嘴入侵食道，接着深入胃袋，在腹部深处翻搅，带来一阵空荡的痉挛，紧接着是排江倒海般的逆流使他伸手捂嘴身体前倾——
“——”
——TBC——
之后皱眉去洗衣房清洗床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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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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