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筱舟推荐的店并不是一家纯粹的咖啡馆，更像是一家出售咖啡的餐馆。
刚好是饭点，暨衍和樊振东两人一拍即合决定留在这里吃晚饭，在调制完属于自己的咖啡之后。
餐馆老板是移居德国多年的华人，DIY咖啡的灵感来自前段时间回中国探亲时，遇上的各式饮品店，国内饮品层出不穷的创新启发了老板改进单调古板的咖啡配方，尝试不同原料的大胆碰撞。
备在吧台上的饮品原浆种类非常丰富，颜色缤纷异常，暨衍挨个大量过去，怀疑可以凑齐小时候水彩笔的二十四配色。
两人到店里的时候，老板还不算忙，靠在吧台旁，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点着装着原浆的琉璃瓶，懒懒地跟暨衍和樊振东介绍：“你们调完之后可以给咖啡取名，愿意的话可以把配方写下来贴在那边的墙板上，以后有机会再来可以循着它调。”
话落，有客人进门，老板起身去招待，留下两个人和一堆瓶瓶罐罐。
不会做没关系，反正是给自己喝，按照一瞬间的想法去做就好，最终的口味可以复写出当下的心情。老板临走前，好心地卸掉两位已经开始抓耳挠腮的年轻客人的心理包袱。
暨衍刚要动手，就听樊振东说“等等”，坐在高凳的身体往暨衍背后斜，他伸手帮她把围裙上松散的扣系紧，留意到暨衍向后打量的视线，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起来，抓抓脸颊，解释道：“绳儿没系好。”
暨衍也歪头瞄了一眼樊振东的围裙绳扣：“你的系好了，我就不帮你了哈。”
“不用……”樊振东小声说，又挠了挠脸，感觉皮肤的温度升高了不少，“开始吧！”
时间不早，暨衍不打算让高浓度咖啡因来迫害自己的睡眠，因此只加了两指深的黑咖液，继而她看着桌上的琉璃瓶子，摸摸下巴，拿出手机。她不敢潇洒地开盲盒，只好点开翻译软件老老实实将原浆瓶上的标签译成中文。樊振东中途探头来看被暨衍记录得详细的“产品名录”，不由得摇头赞叹：“太认真了。”
不像他，网上搜了一款咖啡的做法，立马就动手了。
暨衍刚加完所有糖浆，准备去拿罐装气泡水勾兑，就接到了钟佳的电话，她能预料到钟佳要跟自己说什么，她们就一首演唱会选曲争论了几次，至今都没达成共识。
“为什么不唱？这首歌反响这么好，粉丝们也都在期待着，你不觉得不唱不合适吗？”
“我不想唱。”如此坚决的态度，钟佳在暨衍身上很少见到。
“这首歌到底怎么了？让你这么抵触。”钟佳第无数次试图劝服暨衍，“一首歌而已，最近传播度这么广，加到歌单里更好卖票啊！”
“票很难卖吗？”
这倒没有，当下的预约人数就已经远超限额了。
钟佳噎住了，顺两口气，尝试平心静气地跟自己死心眼的艺人说：“反正我先报上去审批了哈，你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暨衍话还没说完，那边就抢先把电话掐断了，颇有一种“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的无赖感。
“什么啊……”暨衍嘟嘟囔囔地，把手机放下。
先前一直垂着眼很认真地尝试给咖啡做拉花的樊振东，突然抬头问暨衍，“不想唱哪首歌啊？”
正站起身挑选气泡水的暨衍一愣，没有立刻回答樊振东的问题，反而是眨了几下眼睛，像是齿轮运转前因为干涩而轻微卡壳。
樊振东耐心地等着齿轮的卡槽重新相合，然后运转起来。
“没哪首歌，”暨衍拎出一罐蜜桃味儿的气泡水，捏紧瓶身，坐回座位，“就是《明日，彼方，我》”
樊振东知道这首歌。
暨衍的自作曲，帮助她在《歌手2019》的歌王之夜中斩获第二名，仅仅次于拿出《甄嬛组曲》的刘欢，赛后，与吴青峰翻唱的《起风了》一起，被网友票选为本季最出圈的两首歌。
这首歌里融入了她从没用过的摇滚元素，旋律听起来疯狂，畅快，词却写得坚定非常，完全异于暨衍之前的曲目，热血和野心在歌曲中贲张，而这两者正是竞技的必胜法宝。
其实不需要暨衍点明，樊振东就能隐约感觉到这首歌的来处。
樊振东很喜欢这首歌，悄悄在耳机里循环了不知多少遍，训练听，比赛间隙听，赢球之后提醒自己要乘胜追击，输球之后鼓励自己不要气馁。
他一直觉得暨衍会以这首歌为傲，直至看到暨衍和粉丝们对话的那条热搜。
词条本身的含义让他感动，但同时为各路粉丝混战提供了土壤。
有人尖锐指责，说暨衍蹭热度，博噱头，既然选择了在娱乐圈里浮沉，就离为国争光的运动员远一点。
有人痛心疾首，把从世乒赛开始樊振东的表现分析透彻，最后上升到中国乒乓未来堪忧的高度。
有人浑水摸鱼，将樊振东最近的败绩拉表，为自己支持的队员争取大赛机会。
更多的还是暨衍部分战斗力强表达欲旺的粉丝，
一边说樊振东不争气，输了又输，配不上暨衍人生中写的第一首战歌，一边想方设法地将这首歌和国乒队做切割，好像生怕这么出彩的歌沾上樊振东连连失利的晦气。
“为什么不唱？”
有没有人说过，樊振东的眼睛里卧着两方沼泽，潮湿的，绿意葱茏的，看上去去无比柔软的，不疾不徐地等着人踏进，然后下坠，再也挣脱不得。
暨衍望着沼泽地，察觉到自己的平衡感在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陷落。
手上无意识晃动沉甸甸的易拉罐，脑中却搜罗不出可以用来摆脱陷落危机的借口，暨衍不想骗樊振东，可她同样没办法把真正的理由说出口。
“因为我吗？”
湿润的泥沼漫上她的膝盖，暖意透过土壤拢住她的皮肤，暨衍能感受到水流的踪迹，轻缓的，静谧的，温柔的……
气泡水罐在一瞬间脱手落地，暨衍决定缴械投降。
她承认了：“唱这首歌我就记起来大家在世乒赛之后说你的话。我不想大家批评你。”
不是批评，是站在局外不加克制的讨伐和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
樊振东从坐上去脚不着地的高凳上跳下来，帮暨衍去捡落地之后骨碌碌滚了很远的易拉罐，捡到之后没有立马还给暨衍，就放在手心攥着。气泡水刚从冰柜里取出来，本来应该冰凉，却被暨衍的体温包裹，现在竟然也能透出直达樊振东心底的温热来。
“这首歌是为我一个人写的吗？”樊振东摩挲着瓶壁，像是在朝自己发问，而后用摇头作答，“好像不是。对吧，暨衍？”
暨衍怔住了。
对，不是。
哪怕所有人都想要用具体的一个人诠释歌的含义，就连自己的愧疚也在将樊振东和这首歌捆绑，缠上一圈又一圈绳蔓，事实依然是，这首歌写得并不是樊振东，而是暨衍观看比赛中获得的一种感觉。
她感觉到意志的坚韧，感觉到人类的顽强，感觉到因为一个遥远的梦想，逐梦者可能迸发出的磅礴力量。
于是她写，
“我说，要做梦，要造梦，
我会终身跃进不可知的命运，
记得天黑时把圣火点燃，
起点始，彼方见，
今日杀出重围，明日称王之战，
我与未来一同加冕。”
这种感觉并不是只由樊振东带给她，同样来自林高远，波尔，和无数运动员。
“你写的是打动你的体育精神，这首歌很宏大，你为这首歌赋予的意义也更深远，不该被我一个人挡住视线。”樊振东想起暨衍在歌手总决赛上唱起《明日，彼方，我》时的样子，被藏进心间从不示人的渴望被灼烧成高调的炙焰，火星喷涌到观众心间，让先前被否定被排斥被讥笑的，不被接纳的独特性重新被引燃，唱到副歌时，暨衍脸上扬起野性而富有生命力的笑容，或许连暨衍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像极了战士将登战场，去打一场会赢得漂亮的仗。
樊振东有些看呆了，他从前就知道暨衍漂亮，但在那一刻，她美得近乎让他失语。
紧接着涌入樊振东脑中的，是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带着些不讲道理和自己都难为情的鲁莽。
他得成为暨衍身边的那个人。
不是要拥有或者霸占什么，不是的。
暨衍的情绪习惯性内敛，他害怕她的自由无人欣赏，像是冰封悬崖上的孤梅，更怕她的野性就被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被驯服，被泯灭。
他发现了一颗珍珠，不放心交予他人，所以才想要做珍珠可以凭借的蚌壳。
樊振东意识到自己盯着暨衍看了太久，气氛好像沉重了些，慌忙移开视线。
“再说，别听他们说我配不上这首歌，我怎么配不上了？”樊振东去拉手上的气泡水罐的环，嘴角往下撇，恶狠狠地使出经典的面部发力法，仿佛手中的易拉罐就是唱衰他的看客，“我以后赢给他们……”
话还没说完，就被气泡水溅了一脸。
两个人手掌的温度，暨衍的无意识摇晃，和最后在地板上的翻滚，让气体终于从液体中挣脱，就待拉环被拉开的那一刻。
水珠顺着樊振东的脸颊滚落下来，他眨了眨眼睛，颇无辜的模样，然后重新去看暨衍，两个人相视一眼，噗地笑了出来。
樊振东笑起来总喜欢往后仰，这么一仰，勉强在脸上维持平衡的气泡水开始不讲道理地往下滑，暨衍只好一边笑一边拿纸给他擦，手很抖，柔软的面巾纸往樊振东下巴上乱戳。
“好了孩子们，”闻声赶来的老板制止住暨衍的动作，对她说，“让这位先生去卫生间整理一下吧。需要我的帮忙吗？”
“不用不用。”樊振东摆摆手，幸亏带了围裙，衣服没太遭殃，重灾区只有一张脸而已，“我自己去就好。”
老板确认自己樊振东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之后，重新给暨衍递了一罐气泡水，许是也没有其他事情要做，重新依靠在了吧台旁，就是刚开始时的位置，很松弛地从桌面上挑拣出朗姆酒，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低头去看暨衍的写在纸上的配方：“有想好给这杯饮品取什么名字吗？”
暨衍正小心地把气泡水往杯子里倒：“没有，我不太擅长起名字。”
这是真的，她为每首歌取名都像挤牙膏一样，使劲拼凑也找不到令自己满意的那个。
“一分来自咖啡的苦涩，两分来自柠檬的微酸，五分充满蜜桃和樱花味的甜蜜，最后加上气泡水带来的鲜活……原谅我的冒犯，让我帮你取一个名字怎么样？”
“好啊。”暨衍被勾起了兴致，看向老板等待着他的答案。
“First love。”
初恋。
*********
樊振东从卫生间回来之后，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暨衍已经把饮品做好，拿吸管不断搅着，目光却有点飘忽，老板则盯着他一路往吧台走，眼神中竟然被樊振东看出兴致盎然来。
“怎么样？要把制作方法留在那面墙上吗？”老板等樊振东坐定，指着远处已经贴了不少便签的墙，问他道。
樊振东说好，瞄一眼自己的咖啡，现学现做的卡布奇诺，特别之处在于拉花是奖杯的形状。
流程不算复杂，他边回忆边一笔一划地写：将牛奶加热至60到70摄氏度……
暨衍去看，却见樊振东将最后一句话译成了德文，比着翻译软件上的中译德结果很认真地抄，还把小心翼翼地把手机屏幕往自己的方向藏，俨然不想让暨衍看到的模样。
暨衍觉得没意思，撇着嘴把探出去的脑袋收回来，刚好对上了老板的目光，意味深长的，让暨衍突然反应过来，他看得懂德文。
结果还没等暨衍开口问，老板就先耸耸肩，非常遗憾地提前表示：“虽然我也很想替他转达，但很抱歉，这是他的秘密，我不能分享给你。”
正鼓起腮帮向便签纸吹气以期望笔迹快些干的樊振东，抬起头，感激地冲老板笑。
“我想时机到了他会自己告诉你的。”
无良教授：发现一颗珍珠，圈到自己筐里藏起来，然后享受一下把它消磨暗淡的感觉。
小胖：发现一颗珍珠，好担心她变得暗淡，那就自己做保护它的蚌壳好啦！
小胖，你没有女朋友谁有女朋友！
（虽然是很老的一个梗了，但是为防有的朋友不知道，还是点一下：卡布奇诺就是意大利文的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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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德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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