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杨千嬅《芬梨道上》
“你们关系不错吧。”我问。
“也就那时候。他后来话少了很多。”
“是吗？”我又明知故问。
“东京之后，他把屋子里所有个人物品都锁进抽屉里了。以前他会贴你的照片在桌角，我见过。”队医接着说，“以前他会贴几张生活照在桌角，最多的是训练合照。可有一次我看见一张不属于这屋子风景的照片。是你在浴室，竖着大拇指。”
我沉默。连我也不知道那照片他看过，我只在微博小号发过这张照片。
那时候初到美国，公寓楼上居然漏水，那天正值法定节假日，是休息日。修理水管的员工不上班，水也一直漏，半夜开始漏了八个小时。那八个小时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水一直流下来，我也不敢睡觉，生怕错过维修电话。
简直被自己倒霉笑，那时候已经半夜，算算国内时间他应该在午休。我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对着漏了一地的水竖了个大拇指，自拍一张，颇有些自娱自乐安慰自己的意味在。由于太憔悴太傻气，没发大号，只发在了寥寥几人知晓的小号上。他是其中之一，因为那时候我关注了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如何点开粉丝列表发现那是我小号的，又是何时存下这张照片的。
我早就隐藏了那个小号的许多内容，可他还留着那张照片。我们之间很多东西，似乎就是这样交换错位了。
只是我们的人生太长了，我们都有各自要走的路，自我实现的价值来说远远超过了世俗的情爱。那时候年纪尚小，在念本科，学到经济学专业课，学到消费者心理学，学到马斯洛理论，书里说传统意义的爱和归属感的需求在第三层，自我实现的需求在第五层。
毫无疑问，我和他的理想在第五层。
可是小樊，这个世界比爱情重要的事太多，我们没办法成为彼此生命最浓墨重彩的部分。他的是乒乓，我的是学术。
忙申请的那段时间，好像每天都溺在水里的人，只偶尔浮出水面呼吸空气。分不清年岁日月，没有节假日和周末。整天睁眼闭眼都在想着绩点、实习、科研、语言成绩，每天算着申请时间ddl。
后来拿到offer赴美，第一件事不是欣喜，而是找房子、接入水电、绑定SSN，琐碎得像是被生活追债。忙着顺应时差和生活差异，兼顾学业。那时候甚至忙得没时间想他，只偶尔看到手机推送的他的消息也一时恍惚。原来我真的认识这个人吗。
时差、琐事、语言、陌生的法域架构，全都一股脑压过来。那几年我牺牲了太多，时间，睡眠，思考。知道自己的理想均在眼前，又真觉得自己大概是西西弗斯。
再到新冠爆发，奥运推迟。我被迫回国暂停学业，他被迫延迟训练和比赛；他东京失利，我屡屡碰壁。
大概算是同病相怜，太极致的人往往也偏执。
2019年末，殊不知时代的巨幕悄然落幕。
我们都在努力，却没有力气再去互相靠近。
他在面对失败、公众舆论、竞技状态低谷；我在面对学业崩溃、生活不安、未来焦虑。我们都没出错，但无法处理双重脆弱并存的局面。
我们沉默。我不想打扰，他以为我不关心；我希望他能来找我，但他已经没力气了。他怕自己状态差而拖累我，我怕我太疲惫而变成他负担。
太痛苦的两个人又如何给予彼此力量，大概只能靠自己。
于是我们都退了一步，结果谁也没再上前。
其实那时候一切都早有预兆，我们都太疲惫，却又都太清楚对方在意自己。
那次和他吵架，具体吵什么我都忘了。我说，我真的不想跟你讲了。他也没追着解释，只是低头把外套拽了拽，转身出门了。
你还以为他是真的不耐烦，心想真要这么不欢而散吗。
二十分钟后，他拎着一袋子回来了。
“你不是说不想讲了吗。”他看都没看我，只在门口把袋子放下，“我顺路去便利店。”
我低头一看，我最爱的大白兔奶糖，那款特定的海苔薯片，还有我上周提过的一个限定款泡面。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又说了一句：“冰粉没买，卖完了。”
废话，现在三月，哪来的冰粉。其实我那一刻真的快哭出来了，但我还是故意冷着脸。
其实我知道，他大概率一路都在想我会不会还在生气，会不会不肯收这袋东西。
不知道哪一天开始我们就默契地再也不说话，聊天框里空无一句。是从我不告而别拿到offer只身到美国的时候吗；是我说我们歇一下吧太累了，他说好的时候吗，我不清楚。多年间没有寒暄和祝福，没有点赞。那天晚上巴黎新科大满贯诞生，很想道一句恭喜，是发自内心的祝贺，我和他当然都知道，他并不需要任何一枚奖牌来证明他的意义和佐证自我肯定，只是时至今日，这枚金牌来得再好不过。
后来我才知道，彼时他所经历的痛或许是我的痛苦的千万倍，呈几何式增长，又高密度地压缩了一切。
之前不懂怎么会有人忙得没时间回消息，总天真觉得这都不过是不在意找的借口，直到那段时候每天真的忙得没时间看手机，吃饭时间也是边盯着ipad屏幕边咀嚼。唯一休息时间可能是回家的路程上，在车上抬头望着车顶发呆，脑子仿佛停转，分不清日月年岁。耳边是猎猎风声作响，窗外是不断倒退的景色。
一切思维停转，唯一浮现的居然是他的脸。
认识他之后才知道，原来思念是这么痛苦绵长，沉重深远的东西。
所有的景象后退，直至时光倒转，再回从前。
有一次我录vlog，镜头正对着自己，他突然从后面凑过来，脸一瞬间闯进画面，还贴得特别近。等我看回放，发现他那一瞬间笑得特别傻，一边咬着吸管，一边睁着大眼凑近，像个犯规的小孩。看着我在录视频，凑过来吻上我脸颊。好蠢，我这样想着，却笑着看了好多遍。
我发了给他，配字“某人入镜罚一百”。他回我：“罚可以，得当面收。”
再次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是在到美国几个月后。我在美国面对学业压力，终日焦虑的时候没有哭；面对水管爆了漏了一地的窘境，也只是无奈笑笑；可是看到这个相册里面的视频的时候，我突然控制不住，泪流满面。那是我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落泪。
“在必要时勇敢，在无法回头时决绝。” 2024年巴黎奥运，解说员这样解说他的比赛。
向前走，别回头。2019年他这样告诉我。
管理学里有个理论，叫最小后悔原则，因为“选择就是失去”，所以运用于生活，我们需要选择最小后悔的选项。凡是总有后悔的可能。
可是我们最痛苦的那几年却一句话都没说过，我起初发疯似的回避他的消息，可是社交媒体却无时无刻不收到他的比赛消息推送，又每次都无可避免地点进去。
那时候我那时我正经历JD第一年最煎熬的阶段，深陷存在主义危机，面临压力以泪洗面。而我尚且不知那时的他也面临着诸多困难，站队、技术、心态，最痛苦的时候他并不在我身边，而我也同样。
他依然会在体总日日训练，我依旧会在深夜memo卡壳时点开他比赛回放，反复看那几个他奋力扑球的镜头，看他摔倒又爬起，看他眉头紧皱再舒展，然后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安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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