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天空一片血红。放眼所及的大地也是同样的颜色。天际的色彩被大火所冒出的阵阵浓烟所覆盖,炼狱般的烈焰再由狂风吹返,往复吞噬着原本幸存的一切。
阿尔托莉雅神情恍惚地看着这片景象。她从时空彼方的梦境中苏醒,又或许并不是醒来,而是入梦。
躺满一地的尸骸都曾相信过一名少女,拥护她为国王,共同高唱凯歌。而今兄弟之间兵戎相见,都城的街巷与宽广的山谷中遍布血污。原本应该为守护而战的骑士们因为贪婪和嫉妒而逗留,跨着蛮族的骏马肆意摧毁着曾为不列颠之光的卡美洛。遭到遗弃又溃不成军的市民,前一天晚上还在为圣主歌功颂德,此刻纷纷破口诅咒。受尽污辱的贵族被拖出宅邸,如果拿不出财富就被折磨至死,供出来之后反正也只有死路一条。僧侣们身着祭服喃喃求情,争先投靠新的当权者,正如他们争相将过去的主子称颂为神选之子时那般虔诚。
这并不是亚瑟王的英灵王座上风景。即使同样停留于最后一战的卡姆兰山丘,那里仍有微风吹拂中绵延的草原,伸手到不了的天空和似乎伸手就抓的到的云。在那里,雾气笼罩之下埋藏着魔法和巨龙的传说,战斗的残骸属于至死为理想和忠义战斗的骑士们,那些属于英雄的光辉即使最终陨落没入尘沙泥土,也绝不至于堕落到屠杀自己同胞的人民……
她为了改变覆灭的结局,把死后的灵魂交给「世界」,踏上追求奇迹的旅程。然而,在尚未到达终点,只不过在封闭的旅程走完了半途的现在,她却当真开始目睹另一种“风景”……但是这终于变化了的终局,何以竟比原本更加惨烈?难道说,倘若圣杯当真实现她那改变过去的梦想,她的一切努力最终也只会招致这样的景色?
“这些变化并非因你而起。”如同柔和叹息的声音响起,又像带着赞许之意。远处的火光熊熊烧灼,在这座名为卡姆兰的覆灭之丘上,来自异域的英灵朝着她走近,“圣杯的虚影长存于此,显现的不过是历史进程所应有的湮灭。”
这一次,那女孩身着魔法师的白袍。一柄华贵的长剑佩在她的腰间,剑鞘之上雕金错银,同她头发上佩有的青金石与琥珀相映。依旧美丽,依旧不可捉摸——尽管她并不想去询问这些每每变化的衣饰有何寓意。
亚瑟王的英灵露出苦笑,为那场圣杯问答留取在梦中的余波。“Berserker小姐,我本该感谢你昨日的襄助。但假如这就是你眼中我所应得的终局……即便是你,终究也和那两位骄傲的王者一样,在嘲笑我对过去的执着么。”
“不。只要是你的愿望,就有被实现的价值。”对方给出了果断的答案。她靠着山石抱膝坐下,目光遥遥望向远方燃烧的城池。“须知圣杯的故事原本就是你的故事。Archer将圣杯视作自己的财产,但你才是圣杯在人间诸王中唯一既定的归宿。伊斯坎达尔,吉尔伽美什,两个公元前的老古董竟敢说你不配——自以为是也要有个限度!”
阿尔托莉雅为这决然的话语而讶异。那女孩看起来不再像个梦中的幻影了,她开始相信对方真的在试图同自己对话:每当涉及Archer,她的恶意总是如此真实;但感到更多的其实是怅然。并非认可了自己救国的愿望,抑或认同骑士王的为王之道,她为的原是圣杯……那女孩选择她,原来只是因为圣杯曾经选择过她?
安息香和肉豆蔻混杂的香味从远处飘来;也许火焰恰好烧到了某个香料库,而那些远远传来的喊杀声随之变得更为喧嚣。这让她回想起生前曾阅读过信徒们对圣杯的描述:当圣杯降临时,所有人都会闻到一股神圣的芳香。他们说那是东方三博士带来**和没药的香气。他们说那是世界——「世界」,带给躲避大希律王的致命搜捕、因而流离失乡而在伯利恒马厩里出生的婴儿耶稣第一样贺礼。
是了,她的确很早就接触过圣杯,或许是被赋予了更多虚无缥缈的神圣意味的那一个。生前的她曾在酒筵中目睹圣杯降临的幻影,一个交织着釜与十字形的影子。因此她命令骑士们找寻圣杯,将圣杯带向王庭——“追寻圣杯之旅”,因而成为了亚瑟王时代最奇特的传奇。
但即使在那矇昧的时代,亦有精通教义的智者阻拦骑士们走上寻找圣杯的旅途:当劝阻无效时,他们哀叹着感概说它并非耶稣奉献宝血的神圣器皿,而是来自更古老的巴比伦妖妇手中的满溢一切繁华、污秽与罪恶的黄金酒杯。据说那杯中之物倾倒于人世间,带来的便是死亡、疫病、与焚烧一切的火焰——
阿尔托莉雅向前一步。她直视着那总在神出鬼没的英灵,问道:“狂猎的女王,风暴的领主,我已见识过你的手段。是我出现在你的梦境,还是你出现在了我的梦中?你我本该只为争夺圣杯而战,你为何对我这般眷顾,我的过去、我的愿望,又和你有何关联?”
“前一个问题取决于你的视角。”对方坦然地面对了这突然的提问。“后一个问题,阿尔托莉雅小姐——”那身穿法师白袍的女孩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对你始终怀有敬意。但我知道你的愿望一旦实现,我的愿望就会落空。”
阿尔托莉雅微微皱眉。第一个回答模棱两可,但在意料之中;第二个回答……
“你的愿望,难道也和不列颠有关?”她急切地问。既然已是梦境,何妨把一切疑惑和盘托出呢。“我们是否曾见过面?难道你也曾是一位圆桌骑士……不,湖中女仙?如果你我的愿望矛盾,我们难道不更该是敌人?”
“在某一个过去,我的确是你的敌人。”这是她许久后才听到的回答。“是的,我们曾经见过;是的,我曾造访过你的不列颠。但我不是阿瓦隆岛的精灵,也不曾成为过你麾下的骑士。”那女孩定定地看着她,最后说道:“但你是昔日的圣杯之主。我们的命运——因此相连。”
“我?圣杯之主?”骑士王澄清的绿色眼睛微晃,随即陷入一片悒郁,“这场圣杯战争并未角逐出胜者,圣杯还没有主人可说。但若你所提及的是当年卡米洛骑士们的圣杯朝圣,那么你也应该知晓,那场徒劳的旅途并没有带回幻影中的圣杯。加拉哈德,他付出了生命,最终却……他最终……”
“他将圣杯还诸于天。但在那之前,亚瑟,”少女抬头向她望去,那沉静的神色忽而化作了诡秘的笑颜,“你已许过愿。不是向炼金术制造出的所谓的万能满愿机,而是向亚利马太的约瑟埋藏的‘圣餐之杯’所寄托的愿望——不列颠的亚瑟,你是否还记得,生前的你曾希冀于「圣杯」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长久的沉默。然后她说:“我曾许愿……不列颠,最美好的未来。”
于是风云变幻;不列颠旧地的城池逐渐上浮,显现出如同上蜃景一般的虚影,而在那类同蒙版的光影背面另有数层亭台楼阁。由魔法筑建的白垩石宫殿撒下悠长的阴影之外,她看到一组飞檐斗角的东方宫殿,喊杀声隐没于金碧辉煌的宫室和雕栏玉砌的庭园;一顶珍珠色丝绸制作的豪华帐篷,帐顶装饰有闪闪发亮的新月标志,映照着天空中的月光;一座大理石筑成的明亮的神殿,入口处是以水晶铺就的地板,上面画着一道道清澈的泉水,水中有金鱼游弋嬉戏,一个小女孩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踩向地板,好像在惊异地面没有因为自己的踩踏而激起水花……
“过去的未来就是今日的历史,亚瑟王陛下。”少女的声音回荡于那空荡荡的时之终焉。“每一种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一些时空中有你而无我,更少的时空中,你我皆有,最终却不能共存。在某一个过去,我是你的敌人;在某一些未来,我可以是你的朋友。”
她说:“你被称为过去与未来的王者。我们注定会相逢。”
她说:“你是否还记得她的眼睛的颜色?”
阿尔托莉雅从混沌中睁开双眼。再一次地,在桌子的对面,她看到了爱丽丝菲尔·爱因兹贝伦那双担忧的玫红色眼睛。
你是否还记得她的眼睛的颜色?
那玫红色是爱丽斯菲尔的眼睛。但她也看到一个杯子。那杯子摆放在最后的晚餐的圣餐桌上,盛了满溢的葡萄酒,即将被使徒们共饮。那酒杯之后还有另一处的场景:神子死前滴落的鲜血,被亚利马太的约瑟、或曰“利末·马太”收集,然后渡海埋藏在英格兰的土地。那个时候,尤瑟王渡海归来的私生子亚瑟正在欢呼中被冀以“永恒之王”的名望。
梦境中无论体会了怎样多彩的场景,一旦醒来,不过几秒钟过后,对于梦中一切的具体印象就会迅速衰退。但即使眼中的风景急剧褪色,精神上的印记终究留存。Rider将关于为王之道的攻歼称作了“圣杯问答”,那个拒绝阐述自身王道的女孩子却在梦中向亚瑟王询问圣杯本身。
而在回归于现实的此刻……
身为Saber的阿尔托莉雅向感受后背接触到椅子的实感。“抱歉,Master。我睡了多久?”她向着御主夫妇问道。一双漆黑的、深邃无光的眼睛定定地向她望过来:那是爱丽丝菲尔的丈夫、Saber的御主,尽管Saber其实早已习惯那个日本男人的冷待。
美丽的人造人女子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Saber,我并没有注意到……”
“爱丽。”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看来会议被人打断了。提醒我一下,我们刚才讲到了哪里?”
Saber的藏在身侧的手有一瞬握成拳头。那个男人,他还在拒绝和自己的交流。爱丽丝菲尔不赞成地看了切嗣一眼,道:“是有关查理大帝晚年的传说。图平大主教将宝石从尸体上取走,抛入康斯坦斯湖……”
“……然后国王从此爱上了湖泊?”Saber睁大了浅绿色的眼睛。“也就是说,我刚刚……并没有睡很久?”
”很短。“爱丽丝菲尔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实话,Saber,我刚才一直在看着你。但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你眨眼的频率有什么不同。”
这样说来,原本处于艾因茨贝伦城堡中的会议中的英灵阿尔托利雅,“入梦”和“苏醒”之间的距离,至多不会超过几秒钟。因为知晓丈夫精研时间魔术,爱丽丝菲尔没有对从者说出后面的半句话:那“睡眠”的间隙,所用的必定不是在现实中的时间。
卫宫切嗣面无表情地轻哼了一声,无神却分外锐利的视线正聚焦在Saber脸上。他是足够敏锐的魔术师,能够在第一时间洞察异常。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那个男人依旧一言不发:一如往昔,他拒绝同这位高贵的从者发生任何直接的对话。
他到底把她看作了什么?而她——那位操纵梦境的从者——她又把她看做了什么?
不知何故,阿尔托莉雅突然感到一丝久违的怒火:她是年龄停留于少年的亚瑟,但她也是征战四方的军阀、统领不列颠岛数十年的王者。那个男人,所谓的魔术师杀手——他,他们,究竟有什么权力仅仅为了王这女性的身份、这少女外表的躯体,就表露出那些虚假的同情、可怕的鄙夷、还有旷日持久的沉默?
阿尔托莉雅想要开口,至少去质问这强加的疏离有何益处。但在她出声的前一刻,卫宫切嗣说:“爱丽。我们已经接近那名英灵的身份。接下来,只要好好利用她对我们从者的关注,我们就能在她殷勤于Saber的时候找到并处理掉她的御主,在前往圣杯的道路上占据先机。”
先机。道路。真是尽职的御主啊;时至今日,他所想、所要的,依然是通过摒弃从者的全部价值来达成那些魔术师杀手的伎俩?
自从被召唤以来,阿尔托莉雅一直努力压抑情绪,一直为了追求圣杯而忽略个人的感受,从来不曾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现在,在一场来无根由、去无觅处的围绕旧日“圣杯”的白日梦后,她发觉自己到了该改变的时候。
爱丽丝菲尔想必注意到了丈夫和从者之间的紧张氛围。但她没有机会打圆场,也没来得及回话:在她出声之前,Saber已站起身,以冷漠的眼神直视着切嗣:“Master。如果做不到以人类的方式同我交谈,就等着直接用你那三条令咒来说话吧。”
05/11/2024: 修改。
08/07/2023:小注:
祭司王约翰(Presbyter Johannes)的王国:基督教和圣杯相关的中世纪传说,提及于翁贝托·艾柯的《波多里诺》中描绘主角和十二名同行者穿越欧亚大陆寻找圣杯(Grasal)的旅途。一说此人是使徒约翰,另一说是铁木真的义父、蒙古的大汗之一王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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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King for Once and for Fu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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