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焕发现,姬发近日在研究自己。诚然,“研究”一词或许不妥,却也绝非夸大。
“你今天喝了一壶水,”姬发撑着腮,若有所思道,“我们在海边看烟花那时候,你后背都湿透了,也没见你怎么喝水。”
姜文焕抓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
“你不适应这儿的气候?”
“没有。”
他在说谎。连姬虞都知道,秦岭这条长长的龙,千年万年地趴在他们家门口打盹,雄伟的龙身拦住了北下的绵润水汽,令远方的来客们口干舌燥。
“你不用这么小心,这也是你的家。”姬发站起来,朝书房旁的一个小房间走,“喝茶吗?家里还有别人送的好茶叶,都撂着吃灰。”
“喝。”姜文焕说。他跟在姬发后头,跟进了储藏室,看姬发在大包小包里翻翻找找。
“你不爱喝茶?”姜文焕回忆着他们曾经安排在茶室的几次会面。
“还行吧。嘶,哪儿去了……”
姬发嘟囔着抱怨几句,同姜文焕解释道:“我以前最讨厌老一辈的人揣个不锈钢保温杯,里面泡着茶,没事拧开盖子吸溜吸溜啧啧啧,我也不喜欢茶具,那都是风骚,卖弄给别人看的。我爸爱喝茶,不过我不讨厌……找到了。”
姬发递来一只铁罐,姜文焕用抹布擦干净罐子上的灰,露出茶叶罐上的品名。他是见过好东西的,一眼便知这茶叶价值不菲。
他们这一行,年头年尾,都得跟形形色色的人来往,送礼自然成了门交流高级货的艺术。至于实用价值,那是另外的价钱。
“就……给我喝?”
姬发点头:“它沾你的光。”
茶香氤氲。
姬发捧着茶杯,接着一开始的话题聊:“水土不服,严重吗?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没别的,只是口渴,适应几天就好。”
姬发看着他,抿了口茶。
“你不要勉强自己。”姬发努力控制嘴唇,让自己不要发出他最讨厌的“啧啧”声。
“你不爱吃羊杂,喝不惯羊汤,吃馍以后胃里胀,爱吃流心柿子又讨厌弄得手上都是,不喜欢直接吃红枣但喜欢枣泥点心和枣茶。口味偏咸,讨厌酸的,吃饺子才蘸醋;你看不起市面上现成的红烧汁,就爱炒糖色;苹果要吃放一段时间的,因为你受不了新果的涩味。哦,你喜欢把石榴籽一股脑剥到碗里再吃,因为看上去舒服干净,效率高。”
姬发一口气汇报了数日来的研究成果,又喝了口茶。
“爱吃的吃,不爱吃的就不吃。你担心扫我的兴?我不扫兴啊。东地有很多特色小吃,我也有吃不惯的,你不也让我不要勉强吗?”
姬诵和姬虞去上补习班,家里没别的人,姬发的小动作变得大胆了。
他抓着姜文焕的手,拉到怀里,这个角度方便他更好地研究手上的疤痕与老茧。
“要过一辈子,就不要委屈,委屈自己,那叫熬。”姬发的指尖抚过姜文焕虎口处指甲盖大小的疤痕,这道疤的来历一直成谜,他问了,姜文焕才告诉他。
疤痕很浅了,泛着不正常的死白,摸上去凹凸不平,姜文焕五岁时遭遇了它。当时东鲁在上升期,父母都在公司里忙。那是三十年前的冬天,热水壶还是新奇玩意儿。他喝冷水会肚子疼,就学着母亲的架势起锅烧水。但他装得太满了,水沸了,从锅里溅出来,他去关火,被烫了个结结实实。
“不爱吃的就不吃,吃柿子可以用勺挖着吃,苹果可以多放两天,爱吃咸的我们就陪你一起。调酱油花时间,我们就乖乖等。哦,下次我带你去买石榴汁,水果市场有家铺子,他家的石榴汁特好喝。”
姬发问他:“知道这叫什么吗?”
姜文焕摇头。
“这叫过日子,叫生活。”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蹭来蹭去,不光是虎口,指尖、指腹、右手中指指侧,都不平整。他着重关照了胳膊内侧几条斜竖的瘢痕,方向从外向内,长而骇人的几条。姜文焕坦白它们的来历——给家里人收尸的时候自己割的,据说解压效果仅次于尼古丁。
叫他揉搓一遍后,这些厚重虬结的组织仿佛都被抹平了。
“我不喜欢的事,你从不让我做。现在你进我家门了,我得跟你立个规矩——我最讨厌我家里人受委屈。”姬发掐一把姜文焕的手,恶狠狠地警告,“你再敢委屈自己,我就把你扫地出门。”
“我好害怕啊。”姜文焕很给面子地应承。
姬发坐起,好奇地凑近:“不是吧,两句话而已,你眼圈怎么红了。”
姜文焕抬手挡住:“走开啦。”
“走~开~啦~”
“……”
按理说,位高权重的人,下面必定有许多阿谀奉承者前仆后继。但就姬发所知,很少有人系统地研究姜文焕的喜好。原因很多,很复杂。
首先,姜文焕不吃溜须拍马那套。他自己给出的说法是,他就喜欢姬发这种听他话又不听他话的。
姬发苦苦思索数日,无果,愁闷得能干掉一整只猪肘子。
其次,他不喜欢、甚至厌恶过度关注,他更喜欢于暗中掌控事情的走向,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姬发嘲笑他是大蜘蛛,姜文焕冷冷回击:“你还不是自己撞我网上了?”
气得姬发半宿没睡着。
最后就是,他身上似乎没有可供下手的地方。
他有独属于自己的生活习惯,却没有爱好。
他会看书、打游戏、拼模型、打篮球;为了摸清海运业务,自己亲身出过海、掌过舵。但这都不是他的爱好,是他需要。他看书是需要汲取知识或打发时间,打游戏、拼模型是需要陪孩子,打篮球是需要学分。
他没有“想不想”的概念,只有“需不需要”。不需要的,他就碰也不碰。
有一个说法,叫“断舍离”。姜文焕就是这样的人吗?
好像也不是。
怎么会有人真的活成机器呢?于是他细心观察,像寻宝一样,从姜文焕身上挖掘到了许多有趣的小秘密。为了融入新家庭,姜文焕将一些琐碎的小习惯掩藏得很好,但他就爱探险、爱解密,故而乐此不疲。
肯用心,就能找到更多。
姜文焕很会做手工,这是他童年时的爱好,他不缺耐心,手工会带给他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也可以度过没有父母陪伴的一千零一夜。
姬发最缺耐心,年轻时毛躁,为此挨过父母不少骂,伯邑考甚至替他解决了不少烂摊子。在殷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盘待了几年,才收了性子。
他讨厌不守时的散漫行为,姬发礼尚往来,专门定制了小麦花纹的挂钟,姜文焕挂在了办公室。据彭祖寿说,姜文焕那段时间特别喜欢叫人进他办公室。有回董事长办公室乌泱乌泱挤满了人,姜文焕装模作样地发表一通高谈阔论,完事他说:“都看看我墙上的表,现在几点了?”
姬发呢?做事虽不拖拉,但上学时热衷于卡点,多次因迟到受批评,从前学校办开学典礼,他因为迟到错过了自己的颁奖环节,成为建校以来第一个抱着奖状挨骂的三好学生。
他重视工作,看文件一丝不苟。
他讨厌自由散漫,讨厌半途而废,讨厌离经叛道。
还有做饭,他心情不好时放盐少、放酱多,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不像姬发,有一点不高兴,就非得让惹他生气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看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时至今日,姬发依然对姜文焕看上自己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
转念一想,也没错。这就是爱情,它无理取闹,又无药可医。
而对他的“明察秋毫”,姜文焕颇感好笑。
“你研究我的喜好,是想更好地拿捏我吗?”姜文焕摸摸下巴,“不用那么麻烦,你多说两句甜言蜜语,我就听凭差遣。”
“是也不是吧,”姬发说,“我想找出你的喜好,然后集结成册,这样我就能开宗立学。”
“什么学?”
“姜学。”
姜文焕:“……”
“高价卖给你的竞争对手,收到的钱三七分成。”
“才七成。”
“我拿七成,三成你得看我脸色。”
姜文焕艰难地组织了一下措辞。
“西岐入驻华尔街前,记得通知我一声。”
“心领心领。”
姜文焕又问:“其实我也很了解你,你不怕我偷师这个赚钱路子吗?”
姬发怜悯地望着他:“收手吧阿Sir,不要做我的竞品,除非你想咱俩这门亲事黄了。”
他确实不想。
“而且甜言蜜语不顶用,”姬发反驳,“你就是想过耳瘾,我说完你还是老样子。”
他没说过甜言蜜语吗?有用吗?还不是几次起床都跟被大货车碾过似的。
他研究姜学已小有心得——姜文焕这人一肚子黑水,坏得很。再过几年,他有望成为骨灰级学者。
姬发手腕上缠着蟠螭,蟠螭首尾连于表盘,他看了眼时间,两个小的快要下课,他该去接孩子了。
“我做饭去。”姜文焕说。
“要我顺道买菜吗?”姬发穿上衣服。
姜文焕飞速过了一遍家里的冰箱:“买颗白菜,鸡蛋也快吃完了,买一斤……两斤吧。小虞爱吃蒸鸡蛋。”
“行。”
姬发抬脚出门,姜文焕叫住他,往他脖子上围了条围巾。
“我开车……”
“今天降温,捂严实了。”
姬发满脸不服气。
姜文焕给围巾打了个雅致的结,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姬发的嘴上啄了一口。
姬发:“……”
“三成利到手。”
他施施然溜进厨房。
姬发想打人。奈何自己换好了鞋,不能踩家里的地板。只得原地一跺脚,离开时把门摔得震天响。
天是很冷,大风呼呼作响,他围了围巾,风还是从脖子里灌进去。
他接了孩子、买了菜。停好车,小崽子们蹿回家里,嗷嗷喊冷。姬发提着袋子下车,袋子鼓鼓囊囊,装满猪肉粉条大白菜,一长条葱不知好歹地从袋子口戳出来,冻蔫巴了,耷拉下来。他站在庭院里,打量那些花草树木。枝丫剥了枯黄,换上新绿。这些由他、他父兄一起栽种的作物在说,那万物复苏的季节不知不觉造访了这里。
春天从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草木有情,呼唤着它,它惦念着绿油油的芬芳,便轻飘飘地降临了。
吃罢晚饭,小朋友们要去写周末作业。姬诵在跟初中的进度,除了作业,还要温习、预习,做必读书目的读书笔记。姬虞从小就是哥哥的跟屁虫,哥哥紧张,他也紧张,虽然不再惦记跳级,但也染上了晚睡的坏毛病。
成绩是很好看,但对于一个小病号来说,努力过头太要命了。
姬发自己都熬夜,还要监督小孩早睡早起。他规定九点半必须洗澡,十点必须躺在床上,十一点之后突击检查,看小孩们有没有偷偷聊天不睡觉。
今天也是这么干的,只是他多留了个心眼——心眼留在姜文焕那儿。
突击检查结束,小孩们呼呼大睡。他回到卧室一看,姜文焕两颊酡红,呼吸粗重,反应也迟缓。再一探额头,果然,发烧了。
他就觉得今天的肉烧得口太重,不像姜文焕的风格。
家里常备药箱,他给姜文焕喝了一瓶盖退烧糖浆。
“……太甜了,难喝。”姜文焕咂咂嘴,嫌弃地撇开脑袋。
真娇气。姬发暗暗发笑,捏捏他的脸:“睡吧,晚上还不退烧,咱就去医院。”
“哦。”姜文焕顺着床头滑下来,乖乖缩进被子里,“你陪我吗?”
“陪。等会儿,我给你敷个冰袋。”
姜文焕只看见姬发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他伸手去抓,只能抓到厚被子里填的棉花。他不甘心,又抓了几把,没抓着。
再后面的事,他就都不记得了。
一早醒来,浑身酸痛,身边是空的。
他一阵心悸,翻身坐起,透过玻璃窗,他看见院子里的柿子树。
不是做梦。他的心安放回肚子里,一放松,沉沉砸回床垫上。
不一会儿,卧室里进来一个人。
“醒了?”姬发手里端着只白瓷碗,碗里飘散出的气味使他的肠胃咕叽乱叫,“喏,两个小的听说你病了,自告奋勇给你买了早点。”
姬发搁下碗,扶姜文焕坐起来,往他背后垫了只枕头。
“小米粥熬得挺好,你自己喝?”
“啊。”姜文焕张大嘴。
姬发一愣。
姜文焕的嘴张得更大了:“啊——”
姬发认命地端起碗,舀了勺粥,塞进姜文焕嘴里:“我真是欠你的。”
三年前,姬发对姜文焕说过同样的话,姜文焕怒不可遏。三年后的今天,姜文焕病恹恹的,嘴里含着小米粥,用眼神告诉对面的人:对啊,你就是欠我的。
吃完早饭,姬发喂他吃感冒药,姜文焕很快又困了。他摸到手机,解锁,在屏幕上点点按按。
姬发不满道:“还玩手机?”
“请假。”
姬发劈手夺过手机:“我帮你请,你睡觉。”
再次睁眼的时候,屋里暗着,只漏出一捧比清晨更炽烈的阳光。他这头的窗帘拉着,那头留了一小半,姬发坐在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在几页纸上勾勾画画。
他的手臂向前一探,抓到了姬发的袖子。
“醒了?”也许是黑暗影响了五感,姬发的声音听上去比往常要轻柔,“饿不饿?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醒了,不饿,不难受,口渴。”姜文焕一条一条回答。
“有水,我去给你……你放开我呀,这么抓着,我哪儿也去不了,怎么给你倒水?”
“不喝了。”姜文焕说。
“你别拽……轻点轻点,不走了行不?我不走。”
姬发以一个古怪且别扭的姿势半躺在床上,一只脚在地上,另一只脚搭在床沿,拖鞋甩了一半。姜文焕的肩膀顶着他,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躺了一会。
姜文焕身体素质不差,只是以前上过电椅,落下点心悸的毛病。东西两方,两片全然不同的水土,要适应的还有很多。
他和姬发不一样,他很清楚。感性让他不顾一切,最终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理性令他患得患失,越不安,就越要变得强大而可靠。
他一直践行这一条,直到他生病。
生病是少数能让理智进入休眠状态的人体机制,脆弱的情绪会无限放大,人在承受病痛时,是前所未有的弱小。当一个人感到弱小时,周围的所有都强于他,都是胜利者。他讨厌生病,因为生病会让他变得有机可乘,也会勾起他的渴望。
十八岁以前,他憧憬过自己的家庭;十八岁以后,他迈过社会的成人分界线,先一步看到责任,反而看不到爱。二十二岁以后,陆陆续续有人结婚,他不以为然,他认为随时会有一个小家庭会等待他回去,问题在于自己想还是不想。该说的话,那时都没有说。
眼看着向四十岁奔去了,他水土不服,生了病,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一劳永逸地得到了幸福。
昨天,他们发起了一场谈话,话题有关“生活”。今天,他抱着一个人的腰,用不通气的鼻子嗅另一个人发梢上柠檬薄荷的味道,悄悄地想,示弱也是生活。
明天……他不知道。
时间向前狂奔,等到四十岁、五十岁,等到年过花甲,那时收获了果实,他种下的、浇灌的,才会露出本来面目。
“爸!”姬诵的声音由远及近,“咱们中午下馆子去吧,给姜叔叔打包些菜……啊。”
门打开,姬发像只受惊的老虎,一蹦三尺高。
“呃……”姬诵把门把手拧来拧去,假装自己很忙,“打扰了,你们继续。”
“我们不……我只是……我在进行人文主义关怀!”
“嗯嗯嗯,您关怀吧。”
姬诵丝毫不给他爸解释的机会,关上门跑了。
姬发脸色由红变绿、由绿转青、由青转黑,比信号灯还精彩。
“姜文焕!你!你你你……”
“我好难受,我口渴。”
阿姨探亲未归,姜文焕又倒下了,一日三餐成了难题。
姬发再缺德,也不能让病号做饭。他撸起袖子,重拾起揉面团的老本行。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姬家过了两天只能吃面的日子,两个小的日夜期盼下馆子,盼得望眼欲穿。
第三天,姜文焕坚持从床上爬起来,给家里做了四菜一汤。
当天的日记里,姬虞饱含深情地写道:这个家都是靠小姜叔叔的厨艺维持的。
人不能只享受生活的甜,也要吃一吃生活的苦。生病了,有人衣不解带、端药倒水;病好了,就要直面风风雨雨。
下周一,姜文焕要离开岐山半个月。东地一家机械厂落成,作为友商,姜文焕要参与剪彩仪式。
这是次要的。
东鲁即将召开的股东会,才是未来的重头戏。
“我不是要掺和你们的商业机密啊,”姬发挖着盘子里的布丁,“我在公开渠道上查了下东鲁几个股东大头,个个关系盘根错节,你有把握吗?”
“没有。”
姬发瞪他。
“有,但是不多。”姜文焕改口,“上次稀释股权,得罪狠了。”
他确实没有把握,只能依仗自己年轻,和一帮老东西认认真真斗上一斗。
姬发给他提供了一条思路:“官大一级压死人,举个例子,你们那个二股东,不是那个单位那个谁的大舅子吗?”姬发打了几个手势,好让姜文焕意会到他说的是谁,“咱们可以比他多高攀一步,直接找他领导。”
是好主意,姜文焕不是没想过,但……
“没门路,事不好办。”
“找门路呗。他那领导不是有个孩子吗?想进朝歌大学学艺术,但分不够。我们商学院的老院长和艺术院关系可好了,你给他要个青训名额,这不就有门路了?”
姬发咽下布丁,接着说:“其实这次股东会,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他们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等着和你较量,你偏不如他们的意。他们以为你要干什么,你假装干什么,但你悄悄干别的去了,这叫佯动”
他们的路一眼望得到头,但姜文焕乃至东鲁的路还长着,面子上总要过得去,迂回委婉是必经之路。
姜文焕觉得很有道理。
“殷商以前逼你搞的那些鸡零狗碎,你打算怎么收拾?”
“太敏感了,不好动。”
姬发靠着他的肩,还不忘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能洗干净的赶紧洗洗,洗不干净就赶紧脱手,别给自己留把柄。”
姜文焕向来很讨厌别人对他的事指手画脚,这回却觉得字字熨帖,句句都说到了心坎里。
这就是枕边风的威力吗?
“这么关心我啊。”姜文焕莞尔道。
姬发坐起身,踢他一脚:“跟你说认真的呢!”
“没不认真。”姜文焕握住姬发的脚踝,“我都记住了。”
姬发满意了。
静了几秒,姜文焕说:“拐骗西岐董事长真是我干过最值钱的一桩买卖。”
姬发阴恻恻道:“那你就好好给我们老姬家当牛做马。别想跑啊,你喊破喉咙都没人救你出这个铜墙铁壁。”
姜文焕微笑道:“能锁你卧室里吗?我可以给你买条链子。”
姬发吓了一跳,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他啧啧摇头:“曹宗和彭祖寿怎么容忍你的。”
姜文焕直言不讳:“有钱能使鬼推磨。”
姜文焕做事并不拖泥带水,是姬发喜欢的风格。但他做事,常是做十分、说两分,这一秉性放在柴米油盐里,便说不上好与不好。然而,若放到钩心斗角中,就是大大的好处。
这一次东鲁股东会的议题是关于某项产业的转型。那是老姜董在时设立的厂子,曾为当地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但时过境迁,设备老旧、产能落后,连年亏损,以姜文焕为首的新一代想将这厂子收作他用,但老一辈的股东梯队不同意,两厢为此多有摩擦。
说是如此,其实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老厂子只是个导火索,姜文焕想借此敲打老一辈退位让贤,老一辈舍不下地位,以此由头发难。这次股东会摆的阵仗很大,是内部表态的一个重要契机。姬发的出发点是,争取一些股份多的老股东,许以好处,以多数牵制少数顽固分子。
他没想到,姜文焕抢先走了一步棋。
他先杀鸡儆猴,开了一个老股东家的“关系户”,再将其职位拆分开来,将几位摇摆不定的股东的儿女分别安放在拆开的职位上,既是“施恩”,又能形成一种多方牵制的局面,和平解决了这个问题。
而对于股份仅次于他的一位老股东,他跟随老姜董多年,在殷寿介入东鲁时常暗中向姜文焕施以援手,多次公开支持新上任的董事长。姜文焕经常上他家吃饭,很多记者都拍到过。
股东会波澜不惊地结束了,以姜文焕的绝对胜利为终点。
一旦得知姜文焕跟别人使坏,姬发就尤为高兴——不能就他一人被姜文焕算计,坑一个是一个,坑两个算一双。
“领导,我们……呃……”
姬发收起脸上的傻笑:“什么事?”
老板变傻了,辛甲很懂事地装没看见。
“是费仲,我们的人发现了他的踪迹,他常在秦岭一带出没。”
“离岐山不远啊……通知邓院长了吗?”
“通知了,邓院长说她马上就带人过来。”
“那行,不用管了。最近各家都小心点。”
“孩子那边……”
“我会加强安保。”姬发扔下笔,“跑了这么久,费仲可真是个能人。”
通缉令发出去多少年,他就藏了多少年。
姬发忽然觉得不对。
他藏身数年,为什么会在此时露出形迹?
还是在离岐山不远的地方?
费仲是冲着他来的吗?还是孩子们?
他立刻查了进出岐山的人员情况,没有发现费仲的踪影。
他不进入岐山,难道是有其他的目的?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他调换了思维方式,从报复行凶的角度去判断费仲的行为。
费仲对殷寿的忠心,源于殷寿对他的“科学研究”的支持。如果他是费仲,一个性格扭曲、不死不休、热爱人体实验的变态,一个将自己的实验视作生命的“科学家”,最令他痛恨的,必定是破坏他研究结果的那个人。
殷寿是死是活,并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
等一下,是谁发现了他的实验室,随后举报了线索?
辛甲回想了一下:“好像是东鲁的人。”
姬发冷汗潸然。
姜文焕在东地也不安生,天天发短信骚扰他,还说事情一结束就立刻飞奔回岐山。按星夜兼程的做派,应该是晚上十点左右到。
姬发手腕上还戴着那块蟠螭纹的表,此刻指针偏向“7”。三个多小时,差不多是岐山和秦岭的车程区间。
他立刻给姜文焕打电话。之前在路上,他怕影响姜文焕开车,只通过信息留言,没有打过电话。
通话在三十秒忙音后自动挂断。
姬发再打过去。无人接听,挂断。
这不是姜文焕的风格。
他当机立断:“叫上几个精干的人,我们走。”
一行人驱车出城,向秦岭的方向狂奔。
“分两队,我们走小路,另一队走国道。”姬发说,“任何异常都要报告给我。”
他眼皮狂跳,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应激状态下,他的直觉拉到最高,精确捕捉到附近的不祥之兆。
“我们发现了刹车痕迹。”辛甲在对讲机里说。
“跟过去,后面的人都跟着他!”
痕迹指向的方向通往荒郊野岭,甚至没有田。满地黄土,没有水泥路,车辙十分明显。
车辙突然断了。
他们听到不属于这一边的发动机鸣响。
姬发跳下车,不远处有一排胡杨树,其中一棵下隆起一坨黑影,姬发跑过去,是一辆银灰色的私家车,周围有一片杂乱交错的车辙,看上去有过激烈的方向变换。车身变形,驾驶座上弹出安全气囊。
嘀嗒,嘀嗒。
他的感官变得无比敏锐,他听见水滴落的声音。
高功率手电筒照进车内,白色的安全气囊上,搭着一只手,指尖分裂出红色的河,顺着气囊滑落。
姬发眼前花了一下。
另一只手出现在他眼前,血凝结在皮肤上,干涸得殷红。无名指上有一圈亮光,是凤鸟纹的戒指。
救护车的鸣笛声在荒野响起。
他们赶到前,听到的发动机声音应该是费仲的车。他应该是远远看到车灯或听到车队的发动机声音,抢先一步逃走了。
辛甲带人继续追,姬发的车由其他人开回来,他跟救护车一起走。
医院是西岐入股的私人医院,私密,且安全。
虽然刚刚才被推进手术室,但姬发已经有些记不清伤员的具体情况,只记得把人从车里拖出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血。
一刻都不能放松。他想。
他安逸太久了,老祖宗讲过,人死于安乐而生于忧患。
姜文焕本人与“弱鸡”两个字沾不上边,和殷商又是一衣带水的关系,看上去太安全了。
太大意、太掉以轻心了。
“手术中”的红色指示灯会给人以强烈的心理暗示,这种闪烁的灯光色彩往往能传递危险与警告的讯号。靠椅很矮且光滑,他得将一部分重心压在脚上,以维持姿势平衡。医院里的白炽灯功率是非常高的,他闭着眼,白光射穿眼皮,可能是幻觉,但他眼皮里毛发粗细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捡起自己在十多年前模拟的幻想。他想象的场景中,人类消亡,生灵灭绝,万物彻彻底底地化作灰烬。一个月吧,也可能更长或更短,建筑、设施、田地、堤坝,全部崩解。世界发生无人知晓的巨大灾难,重新构建生命秩序。天地空旷,空旷的白。
或许就是穿透他眼皮的这种白。能辨别出是白色,视野却一片漆黑。
他保持双眼紧闭,低下了头,整张脸孔陷入灯光背面的阴影。
他应当反思。
姜文焕来到家里,给他带去了一种错觉——天下安宁,风平浪静。以前他看自己,看自己的一生,只能看见远方罩着一叠又一叠的云,云后是什么,他不知道。过了几年,姜文焕来了,他再去看,看到巍峨山川,看到碧海蓝天。于是他兴奋地跑过一天又一天,跑过再看,天地山水近在眼前。
大道笔直平缓,给予他强烈的信心。而世间多是望山跑死马。
人不可能全身心投入安乐生活的同时保持警觉,这是这一晚的事带给他的教训。
“求你们保佑。”他在心中呼唤父兄,乞求他们庇护自己,不要再一次经受死别。
他内心也向素未谋面的老姜董乞求,如果他还没过奈何桥,就再来保护一次他的孩子吧。
在此期间,手下人抓到了费仲,问他怎么处置。
姬发传过去几张报告单,显示有骨折、软组织挫裂,以及一些开放性创伤,典型的撞击伤。
“按这个伤情标准,好好招待他。”姬发告诉他,“记得留口气。”
隔一天,吕公望来医院找他。
姬发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外套、袖口、裤管沾着的血全都干在布料上,氧化发黑。姜文焕还需要监护三天,家属暂时不能探望,他在监护病房外待着,手肘撑在膝盖上,垂着头。
昨天没有会面安排,他没有打发胶,头发便垂在额头两侧,遮住大半张脸
吕公望站定在他面前:“找到了人,事情也都办完了。”
姬发没有回应。
“下一步怎么处理他?”吕公望问。
西岐有自己的一套办事体系,如果这个人没有牵涉到姬发和闻仲的盟约,他不会多此一举,拿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来打扰顶头上司。
他等了一会儿,听见姬发说:“我看一眼。”
吕公望把照片给他看。
姬发扫了一眼照片里半死不活的人。
“下手这么轻?”
吕公望有些为难:“再下力气,要出事的。”
姬发格开电子屏,站起来。他静坐时间太长,起身时晃了一下,吕公望搀住他。
“带我过去。”姬发说,“医院这里……”
吕公望会意:“我们的人已经看好各通道出入口,等下再安排几个人守病房。”
姬发抵达那处偏僻的房产,有人在门口守着。见他来,立刻引他走进屋里。
一盆凉水泼在费仲身上。
这个干枯的男人狠狠一激灵,醒了过来。
姬发打了个手势,吕公望会意,带所有人去外面守着。
房间里有一张沙发,木质的,很硬。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头做的,它的颜色发黑。
费仲的身体在地上蠕动着,过了一会儿,他的头摆过一个很小的弧度,一只眼朝着姬发的方向。
“还记得我吗?”
费仲努力辨认着这个声音:“……姬发?”
“又见面了。”姬发向他一点头。
“你要杀了我吗?为了你哥哥?还是为了你那情人?”他说,“我很欣赏你的哥哥,经受了那样的刑罚,居然一声不吭。”
费仲在笑,那古怪的粗声像一只从废水沟里抓出来的老鼠发出来的。
“杀了我吧,”他大笑道,“等我见到伯邑考,一定会告诉他,你舍命保护的弟弟有了别的小情人了!我真期待他的表现。”
姬发疲惫地揉着眉心:“我不会杀你的。有人不想你死,这个人对我有用,所以,你活着,才最有用。”
他放下手:“但你,让我很生气。”
费仲有些恍神。
他听过很多次这个语气,太熟悉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这语气曾属于一个枭雄,而这位枭雄已经死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距今不过两年多。
他视力一般,又挨了好几拳,眼球充血,看东西只有个模糊的影子。他的口吻中有一丝不耐,又暗含着掌控旁人生死的狂热,竟与他记忆中的殷寿重合。
殷寿曾警告他:“我很中意姬发这个学生,你不可以对他下手。”
他曾经的主人最中意的学生,对他说道:“殷寿虐杀我的哥哥取乐,是你出的主意。”
他的声音像蛇腹摩擦过沙子表面:“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全面地调查过我?”
费仲没有调查过他,当时伯邑考是殷寿的心腹之患,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位年轻的领导人身上,他天然地看不上逃出朝歌的姬发。
“看来没有。”姬发笑了一下,“那你就不可能知道,我哥还在的时候,我负责西岐很多事——杂事,比如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比如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但我有很多年不这么干了,这件事就交给了别的人去做。”
他走到费仲身边。
白炽灯折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费仲挣扎着偏过头,一双皮鞋停在他脸侧,他身上还压着那条影子,喘不过气。
姬发弯下腰。
费仲感觉得到,他的一绺头发被捏在别人的手心里。
“听说你想自尽?”
突如其来的恐惧席卷了费仲。
他听到姬发宣判他的命运——生死皆在他人掌中的、任人摆布的命运。
“你死不了了。”姬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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