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焕刚烧掉沾了血的衣服,姬发的消息就来了。
点开一看,他洋洋洒洒列出一通景点清单,要邀请自己游览这些岐山名胜。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他回复。
消息立刻回了过来:“你不远千里跑到西岐,你不麻烦?”
言下之意就是别跟我来这套。
他清理着灰烬,分神脑补了一下姬发说这话的表情,不意外地笑出了声。
尽管姜文焕再三强调自己是被殷寿派来的,能帮上忙纯属顺手,但姬发的家教摆在这儿,他注定干不出“别人帮忙后就不闻不问”的事,太不仗义。
来之前,殷寿容他一周解决此事。他只用了四天时间。剩下的三天,正好由姬发亲自带他逛一圈岐山,权作感谢。
冬天并非游玩岐山的好时令。上次来时,岐山最好的风景近在眼前,可他来去匆忙,无心欣赏。而这次,天时虽不佳,却胜在地利人和,是一场来之不易的闲散。
不知下次再来西岐,会是什么时候。
或许没有下次。
抱着来一次少一次的心态,姜文焕欣然赴约。
姬发等在楼下,姜文焕一出来,他按了两声车喇叭,降下车窗:“这儿,看这儿。”
姜文焕上了车:“去哪儿。”
“早饭吃了没?”
姜文焕诚实地回答:“没有。”
“走,”姬发咧嘴一笑,“咱们吃早餐去。”
姬发领姜文焕去吃了顿早点,第一站就是肉汤、碳水外加油炸点心,不健康也不营养。
姜文焕看姬发操着岐山当地的方言,同早市上的老板们打招呼、聊家常,像是熟悉得不得了。早市本就吵嚷,当地人嗓门又大,语调激昂,姜文焕以为自己要聋了。
老板端了炸糕来,指着姜文焕问姬发:“这娃娃是你的朋友不是?”
娃娃?姜文焕心想,他都三十了,怎么还被人叫娃娃?
“是呢,”姬发笑着说,“上学的朋友。”
不知为何,姜文焕的心像被猫挠了一爪子。
姜文焕观察一圈,摆摊的都是上了岁数的大爷大妈,皮肤黝黑皴裂,颧骨两团红,发丝被寒风吹得凌乱,提着嗓门热情揽客。食客倒有不少年轻人,看见喜欢的就买,几乎从不讨价还价,也不太聊家常。顾客中更多的是中年一辈,称斤时和摊主们拉家常、套近乎,掏钱时就算着能便宜几毛钱。
他还发现,摊主们不肯让顾客多讨价,却不收姬发的钱。姬发要硬给,他们斥责几声,硬是不要。姬发也不勉强,拉着姜文焕继续逛摊子。
“姬总也赊账?”姜文焕打趣。
“这儿几乎所有人都从西岐进粮油米面,几十年的交情,给他们钱他们也不收。”姜文焕太瘦了,姬发怕被人堆给挤得不见,手上加了几分力气,“这儿人多,跟紧点。放心吧,我都记着账呢,回头跟站点的人说一声就行,他们知道怎么办。”
冬天的早市冷极了,手腕上却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姜文焕垂下眼,看姬发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指节冻得通红,像几根胖胖的胡萝卜。
“怎么不戴手套?”他问。
姬发回头:“啊?你说什么?”
“我说,”姜文焕拉着姬发停下,“有暖和点的地方吗?”
“冷了?”姬发咧嘴,“坚持一下,前边有个小吃店,炉子可旺了。”
笨蛋,姜文焕心道。
一挑塑料帘子,小吃店里扑面而来一股燥热气,混着油香、面香、糖香以及特有的枣香。这儿的炉子果然烧得旺,烘得身上暖洋洋的。姜文焕瞥见姬发搓了搓手指,怕是手指在外头冻久了,猛地被热气一燎,免不了又痛又痒。
姜文焕客随主便,看姬发要了黄馍馍、枣糕、柿饼、水盆羊肉之类的吃头,赶紧拦住:“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打包呗,”姬发拿开他的手,“你来一趟,总得叫你尽兴。对对,就这个柿饼,称两斤……五斤吧,分开装,我带点回家里。”
小吃端上来,姬发搓搓手,招呼姜文焕道:“快来尝尝,喜欢啥跟我说,多称几斤给你带回去。”
姜文焕冷汗直流——这是要把他喂成猪吗?
不得不说,岐山的小吃看上去朴实,入口却唇齿留香。此地的羊汤与东地的不同,却也十分香浓,一碗下肚,浑身都暖和起来。黄馍馍似乎是用某种发酵的粮食做的,裹着炒得干爽的红小豆馅儿。那黄面初尝时微微发酸,让他这个外地人有些吃不惯。嚼上一嚼,却渐渐泛出种说不出的香甜。
“这叫糜子面,”姬发讲道,“用糜子磨成粉,发酵一晚上,才能做黄馍馍。这家的糜子是用磨子磨的,比别家都好吃,别家用机器,磨出来太细了,吃着不习惯。”
“好吃,”姜文焕真心实意地夸赞,“你还是那么会挑吃的地方。”
姬发一挑眉毛,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看得姜文焕牙痒痒。
姬发说要带姜文焕游遍西岐,可不是说大话空话。他尽心尽力地安排了一段行程,亲自开车带姜文焕转悠过大半个岐山。一整个白天里,他们观赏过绝色俊逸的天泉湖,还看了大足石刻一类的名胜古迹,收获颇丰。姜文焕对岐山了解不多,此行方知这儿亦有湖光水色、人文胜景。只可惜冬日萧条,各处景色大打折扣——山就不提了,农田光秃秃的不说,渭河的河床也裸露着,岸石皴裂,颇为可怜。
姬发挠挠头:“冬天嘛……你懂的。”
姜文焕笑了笑。
他从小生长在东海之滨,很少见这样的景色,不仅不认为这些景致难看,反而颇为新奇。然而野外风大,散步总是冻得慌,姬发只是稍作停留。一直逛到入夜,呵气成冰的时节,吃些热乎的最舒畅,姜文焕客随主便,被姬发拐去农家乐吃羊肉火锅。
这种地方根本算不上正式场合,两人没穿西装,也不需要端着酒杯,更不必假模假样地社交。他们久违地游离出习以为常的商务场合,舍去名利沉浮,沾了黄土的脚踩在粗糙的水泥地,随便搬个五颜六色的塑料凳子坐下,琐碎平淡。
隔着火锅蒸腾的热气,他身处的场景水汽缭绕,看不真切。
姬发做东,点了牛羊肉、叫了几打啤酒,边吃边喝,痛快淋漓。喝到兴头,他顺手捞起筷子,敲着桌子唱西岐当地的民歌,周遭食客纷纷起哄,他一首接一首唱得更起劲。姜文焕被迫体验了一把众人瞩目的感觉,偏偏酒意上头,竟然也跟着附和拍子叫好。
不是良辰,也无美景,仍要散场。大堂一桌接一桌地走人,姜文焕和姬发见好就收,熄了炉子,退了没开封的啤酒,说好喝完剩下半瓶就回去。
姜文焕酒劲上头,问:“姬发,你想过走出来吗?”
姬发人还算清醒,嘴里却颠三倒四:“你是第……第几个来着?跟我说这话的,什么叫……叫,走出来?”
谁能给他一个固定的度量衡,衡量“走出来”的标准?
姜文焕晃着手里的啤酒罐,望着头顶白晃晃的灯:“忘了?放下?我也不知道,所以想问问你。”
姬发乐了:“就这啊?那我忘了,放下了,谁去对付殷寿?”
倘若彻底忘却自己“未亡人”的身份就是走出来,那他宁可一辈子都被人戳着脊梁骨指责懦弱。话又说回来,他力扛西岐、对抗殷寿,在内庇护幼子、吃穿用度竭尽全力供给最好的。他拼命对得起所有人,“走出来”于他,还有必要吗?
姬发小声说出一个秘密:“我跟你讲,我哥……那时候,没人叫我去辨认尸体。”
姜文焕摇头晃脑:“为……什么?”
“因为……拼不出完整的啊!”
姬发咧着嘴,像讲了个蹩脚的恐怖故事。
“后来我们……做的DNA比对,才知道,那真是我哥。”
姜文焕说:“那我也跟……你,说个秘密。”
姬发给两人杯子里满上:“你、你说。”
“我爸没了,我也没去辨认尸体。”
“为……什么?”
姜文焕努力回想了一下:“因为他就是……死在我跟前的,嘿。”
两人对视一眼,碰了一杯。干完一杯,两个醉鬼都笑了。
“其实我最后还是去见了他,”姬发手里的易拉罐发出“咔咔”的脆响,“他是为了我们才……他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即使知道会有无数个梦魇和日日夜夜的痛苦……他也要去见他,见亲人的最后一面,见爱人的最后一面。
他为逝去的人做尽了超度法事,却没有任何法子能度活人,他闭上眼就掉进苦海,在漩涡中挣扎起伏,连牛头马面都不屑于押他下地狱。
“酒量一般啊,”姜文焕放下喝空的啤酒罐,“这么点就醉了。”
“谁醉了!”
喝醉的人是麻痹的,他这么痛,明明很清醒。
“那就是我醉了,”姜文焕摸摸茶几上的烟灰缸,“你别说,我看这烟灰缸的设计真是别有韵味。”
姬发瞪大眼睛,也没找出烟灰缸有何特殊的韵味。
“我谢谢你啊,”姬发瞪着烟灰缸傻乐,“你比硝酸甘油好使,治心绞痛有一套。”
“你有心绞痛?”
手机这时响了,吕公望来接他们,人已在门口。姬发一口闷了酒,放下几张钞票,抓着姜文焕要走。
姜文焕不依不饶:“你有心绞痛?你有心绞痛啊?”
酒能试出一个人是真性情还是真德行,姬发喝醉也记得说漂亮话,然而干什么都我行我素;姜文焕嘛,犟,犟死个人,活脱脱一尊大佛。
姬发要拽他,但他的胳膊和腿软绵绵的,他偏又不肯服输,拔河似的扯姜文焕的手臂:“走啊!你走不走?不走我、我就倒地上啊,进医院就是你……你给,嗝,气的。”
姜文焕吃痛,甩手挣开姬发,偏不站起来。
“我要走了啊,”他喝醉时说话也是极轻极缓的,“我后天就回东鲁。”
姬发又不干了:“谁叫你回去的?不许回。”
姜文焕歪着脑袋:“那我不回家,我上哪吃饭去?”
姬发被凳子脚绊了一下:“就……上我家吃饭呗,我撑死你。”
目睹这场闹剧的全过程,进来找人的吕公望天都塌了。
“领导,姜总,咱走吧。”
“走啊!”姬发使劲一扯,姜文焕一个趔趄跌下凳子,“回家吃饭啊!”
姜文焕摔了个屁股墩,无辜地仰着脸:“……疼。”
吕公望默默捂脸。
老天爷,全公司的脸都被这俩撒酒疯的完蛋玩意儿丢光了。
这农家乐老板的父亲是老姬董的朋友,打几十年前开张起,这家进的就是西岐的货,也只进西岐的货,两边都是老熟人。付账的时候,老板问吕公望:“姬总这些日子……不容易啊。”
吕公望心中微微一动。
姬发突然大喊:“姜文焕你就是个笨怂!”
姜文焕歪着头:“笨……怂?”
姬发大着舌头作鬼脸:“傻瓜蛋!傻瓜蛋!笨怂就是你,你是傻瓜蛋!”
吕公望:“……”
老板怜悯地看着吕公望:“你也不容易。”
吕公望光速结账,结完账,他冲到餐桌前,分开拉拉扯扯的姬发和姜文焕,一手牵一个,麻溜拽走了。
岐山不大,但也绝不算小。从农家乐回程这一路,走的是乡野小道,黑且颠簸。沿途多是农田,几乎没有路灯。姬发早就消停睡着了,姜文焕醉眼蒙胧地靠在车玻璃上,看见树木的黑影一节一节划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吕公望打了一下远光灯,姜文焕下意识看向光亮处,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铁制招牌,他眯了眯眼,看清上面写的是“西岐集团实验基地”。
他向后看一眼,又向前望一望。
这么大一片田,一眼望不到头,莫非都是西岐的实验基地?
还有白天在城里看到的农贸市场、百货大楼和路过的“西岐小区”,它们……都是西岐的?
甚至他进入西部地界时经过的大片工厂和园区,好像也都顶着“西岐”两个字。
姜文焕被酒精烧糊的脑袋艰难地运转着。
他想起最初查阅的关于西岐的资料,末尾用四个字高度概括了全文内容。
——西部龙头。
掌管西岐这个“龙头”的年轻人,喝醉了酒,撒了通酒疯,跟他一块儿瘫在车后座上。
姜文焕忍不住想哈哈大笑,他真是喝醉了。
路不好,车子一颠,“咚”的一声,姬发脑袋在车玻璃上重重磕了一下,眼看着鼓起了个包。
他咕哝几句,接着呼呼大睡。
姜文焕:“……”
很显然,吕公望对丢了公司脸的老板毫无怜惜之情。
想了想,他故意发出几声难受的声响,拍拍驾驶座的座椅:“能慢点吗?我有点难受,想吐。”
外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吕公望减了速,嘴上关心了几句姜老板的情况。
姜文焕往身边一瞥,姬发的头应该不会再磕上窗玻璃了。他哼哼两声,保持醉鬼特有的口齿不清,向吕公望道了声谢。
姜文焕是客,吕公望先送他回住处。后排门一开,寒风灌进车里,姬发“嗷”的一声坐起来,指着姜文焕大喊:“不许走!吃饭!”
搀人下车的吕公望:“……”
姜文焕忽然开口:“明天吃饭。”
姬发放下手:“真的?”
“真的。”姜文焕说,“去你家吃。”
姬发满意了,他“嘿嘿”一声,头向后一靠,又睡了。
吕公望“啧”了一声。
他搀东鲁的姜总到楼下门口,本来想送人上楼,但姜文焕执意要自己回去。看他意识还清醒,吕公望也不再上前,见他进了大楼,才转身离开。
晚上风大,他哆嗦一下,裹紧了羽绒服。
老大这一晚出糗出大发了,也不知道明天怎么收场。要是姜文焕闹着非要去他家吃饭,可就太有意思了。
次日,姬发果然收到姜文焕的消息,只有一句话:“你喝醉说要请我去你家吃饭,我没当真,你也别往心里去。”
姬发哽了一下。
他本想当什么也没发生,姜文焕这一条信息飞过来,他就不得不有所表示了。
“真请啊?”辛甲的眼里燃烧着八卦之火。
宿醉后的姬发揉着太阳穴,他头疼得厉害,额头莫名其妙肿了个包,眼也熬得通红。
当然要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有问题?”
“哪敢啊,老大金口玉言。”辛甲嬉皮笑脸地凑上来,“那您这次……还要和姜总拼酒量?”
据吕公望所述,昨夜里的两个酒蒙子,除去撒酒疯那段不论,头脑貌似还清楚,平地上却走得跌跌撞撞,在车后排坐都坐不稳,还硬撑着互相抬杠,开成了两朵东倒西歪的奇葩。
姬发恼羞成怒:“你很闲?”
“忙去了,忙去了。”辛甲飞快溜走。
谁家正经人连着两晚上拼酒?放纵一次也就罢了,哪能真的全无顾忌。但说好要请的客是必须请的,他中午跟阿姨报备好,下午提前下班,专程去接姜文焕。
门刚推开,姬虞就迎上来,小脸上写满期待。阿姨中午告诉他,姜叔叔要来家里吃饭,他就一直等到现在。他很喜欢姜叔叔,每次上门都会带玩具和零食来的叔叔,让他亲近得不得了。
姬诵的态度却与弟弟截然不同。
周末的游乐园之行后,不知为何,他愈发地疏远姜文焕。这孩子,小小的年纪,心思却怎么都摸不透。别人越是诚意满满,他就越是冷淡,惹得姬发头痛。
就像现在,姬发给兄弟俩买了赛车玩具,不到六岁的孩子只能勉强扛起盒子。
姜文焕主动上前:“我帮你?”
姬诵一躲开姜文焕,抱紧盒子,吃力地跑回房间。
“哥哥你等等我……”姬虞追着姬诵跑走了。
姜文焕默默收回手。
“呃,小诵可能是心情不太好,”姬发替儿子找补,“别介意。”
“怎么会,小朋友嘛。”
姜文焕十足包容,姬发更不好意思了。
房间里,姬虞歪着脑袋,好奇地瞧着耳朵贴在门缝上的姬诵。
“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姬诵不理会弟弟,小声嘟囔:“谁是小朋友……”
外头,姜文焕的声音隐约传来:“小诵快上小学了吧?”
姬诵精神一振,他立马忘了刚才的不满,耳朵竖得老高,屏息等待爸爸的回答。
客厅陷入一阵寂静,姬诵忐忑地等着爸爸的回答。
“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姬诵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刚才还满怀期待的小脸瘪了下去。姬虞不明所以,只能紧紧贴在哥哥身边,盼着他能打起精神。
“小虞,你说我们是不是……”
“嗯嗯?”
姬诵低头,看着弟弟茫然的双眼——他到底什么都不懂。
他抱着弟弟,脸贴着弟弟的额头:“没什么。”
饭桌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姬诵闷闷不乐,连姬虞都不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生怕惹哥哥不高兴。
姜文焕明天一早的飞机,吃完饭,寒暄几句、陪小孩玩闹片刻,他就该走了。
姬虞眼泪汪汪,拽着姜叔叔不放:“姜叔叔……再陪我拼会模型嘛!”
在他的认知里,姜文焕是个神奇的大人,再难拼装的部分到了他手上,都会奇迹般地组合出完美的形状。他拼一遍,还会专门拆下零件,指导姬虞试着拼一次,过程中毫不吝啬对姬虞的夸奖。
而且……而且哥哥心情不好,今晚肯定不会和他玩。爸爸嘛,绝对又要开着亮晶晶的屏幕,和一大堆人说这说那,才没工夫陪自己。
不行,不能让叔叔这么轻易走了。
姬发眼皮直跳:“姬小虞,放开人家,不许耍赖皮。”
“我不!”
他飞速回想电视剧中的台词。
“叔叔!”姬虞目光灼灼,“我不会放过你的!”
姜文焕:“?”
姬发:“……”
“这……”姜文焕为难地看着姬发。
姬发不想责备孩子,可姬诵太失礼,姬虞又太热情,他这个做家长的很无奈。
“爸爸,你让姜叔叔多待一会好不好……”姬虞急得直蹦。
“要不……在这住一晚吧,”姬发提议,“我家离机场也近。”
姜文焕也不忍心拂了小孩子的美意,答应了。
今晚自然是不能再让他睡沙发的,阿姨去收拾那间落灰的客房。两个大人饭后还在闲聊,不知哪儿动了姬诵那小子的神经,他一撇玩具,跑回自己房间,不出来了。
姬发不能撂着孩子不管,但又不能撇下客人……他面上透出一丝为难。
姜文焕适时地抱起姬虞:“叔叔陪你去组装模型,好不好?”
姬虞高兴极了,咯咯地笑。
姬发说不清自己这一刻是什么感受,他粗暴地将所有事都归结为家里的麻烦。麻烦就是如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不是在解决麻烦,就是在奔向解决麻烦的路上。
他敲开了大儿子紧闭的房门,父子俩躲在房里说悄悄话。姜文焕和姬虞这一大一小则蹲在书房里,两人面前排开一水儿的零件外壳,摆了个组装模型的阵仗。
“谁惹到你哥哥了?”姜文焕小声问。
“不用管他啦,”姬虞头也不抬,“哥哥是这样的,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我和爸爸早都习惯了。”
姜文焕递给他一个小零件:“这个装在这里……对,真厉害。”
“不过哥哥也就偶尔这样,”姬虞的动作慢下来,眼睫低垂,“爹地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他回来,哥哥就不会这样了。”
姜文焕的手顿住。
“姜叔叔,你不要生哥哥的气。”
姜文焕的关注点还停留在上一句话:“……爹地?”
“爹地可好了!”姬虞兴奋地伸出两根食指,在脸上比划着,“我和哥哥脸上都有窝窝,都像爹地!”
他咧嘴一笑,两个梨涡浅浅浮现:“我的比哥哥还要明显!姜叔叔你看呀!”
……他一直以为,姬发与伯邑考是亲兄弟,所以他的孩子也肖似伯邑考。
姬虞的话,给了他答案。
他由结果倒推成因,自然而然地想起大学时的情景。他们朴实无华的校园生活中,伯邑考探望弟弟的次数过于频繁,每当兄长来访时,姬发脸上尽是藏不住的喜悦。大三之前,即使是他,偶尔也能撞见兄弟俩在校园散步。大三那年,姬发搬出了宿舍,他就很少见到他们,但仍有同学在他的住处见过伯邑考。
众所周知,姬发有个再周到不过的哥哥,没有一个人怀疑这对堪称模范的兄弟之间会有任何超乎常理的关系。
“姜叔叔?”见他发怔,姬虞的嘴咧的弧度更大了,“你看嘛,是不是比哥哥的要明显?”
“嗯,”姜文焕深深看着他,“很明显。”
姬虞高兴了。
这孩子天真烂漫地笑着,还以为他的亲人只是出了远门。可那远门是怎么走也走不到的地平线,是一抔黄土、几重棺椁分开的对岸。
姬诵阴晴不定的脾气大概也源于此。他过早地对死亡的含义了然于心,却要将自己装作一张白纸,这不是没上学的孩子该承受的压力。
而姬虞,迟早会发现这场骗局。
到那时,这个满心等着父亲回来的孩子,是否会因为这场骗局而怨怼姬发?
这是姬家的家事,和他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他现在应该立刻起身,无视姬发的疑惑和姬虞的哭喊,冷静告辞,然后火速赶回东鲁,作壁上观。如果曹宗在这,一定会摇着他肩膀叫他清醒一点。
他不是不明白。
只是他忘不了,忘不了西岐山野处,姬发对着山谷大喊:“殷寿——我迟早杀了你——”
喊声在山谷间回荡,姬发转过身,面朝姜文焕,身后是碧蓝苍穹。
“我会为我们的家人报仇的。”他低低地说。
不止这些——那双被酒气熏红的眼,悲伤、脆弱,却坚定不移,闪烁着星子般的光。
他许多次尝试摒弃在他醉酒后入侵他意识深处的画面,却仍以失败告终。
他骗不了自己,他得承认,他不再是为了利益而关心姬发的境遇,不是为了共赢,也不是为了殷寿的任何筹谋。
因同病相怜而生的善意,最是要不得。
我是昏了头了,姜文焕想。
姬发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拼完了没?很晚了,姜叔叔要休息了,你也快去刷牙洗脸。”
姬虞拖拖拉拉,磨蹭着不动。
姬发祭出杀手锏:“有些小朋友今天不想听故事了?”
什么?没有故事听?!
姬虞立刻惊起,飞奔去洗漱。
姬发无奈地笑笑,领姜文焕去了客房。
虽然是给客人住的房间,布置却很用心。看得出来,房子的主人很爱这个家,细心挑选了温馨的麦黄色调,是姬家一贯给人的印象。
姜文焕自己的房间是什么样?清一水儿冷调海蓝色,无欲无求,无风无浪。
这一晚,他睡得出奇安稳。醒来时早餐已摆在桌上,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贴心又暖胃。
让人有些舍不得了。
“你十一点的飞机,我们一个小时后出发去机场。”姬发端给他几碟小菜,“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只有这些。”
“很丰盛,”姜文焕真心实意道,“你们费心了。”
姬发和两个孩子细嚼慢咽,姜文焕则边吃边处理工作,相比之下,他的进食习惯实在不太健康。
一条讯息弹出页面。
姜文焕扫了一眼,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他脸色骤变!
“姬总。”他压低声音,“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姬发察觉异样,带姜文焕进了书房:“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
姬发眉头紧锁,东鲁的事无须与他商讨,那就只有——
“殷商出事了?”他问。
“闻仲突发急病,半夜送去医院,情况不太乐观。”姜文焕眉心微蹙,“他的家人已全部赶回朝歌,恐怕……要变天。”
姬发有些头疼。
好不容易才让这位元老牵制住殷寿,之前的布局,难道就这样打了水漂?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劲。
“闻仲回国的时候身体还硬朗,怎么突然就重病了?”
姜文焕神情微动:“你的意思是……”
“我放出去的风声,一定全都传到他耳朵里了。”姬发分析着手头的线索,“你来之前,我的人得知,闻仲表面上信任殷寿,实则在暗中调查当年的事。如果殷寿察觉了这一点,以他的作风,如果真的知道闻仲的动作,很可能会……”
姜文焕领会到他的潜台词。
“这都是你的猜测,现在没人知道他是真病还是装病。我们应该另择出路。”他说。
姬发摇头:“我们没有其他能牵制殷寿的人选。”
书房里彻底沉默下来。
窗外晨曦渐明,无形的风暴却在步步逼近。
“……闻仲是真病了,还是故意放出烟幕弹迷惑殷寿,也未可知。”姬发果断做出决定,“我想办法激殷寿一把,探探殷商的底细。殷寿动没动手,闻仲病没病,都会有结果的。”
“东鲁可以……”
“不行!”姬发想都不想就打断他,“是我自己要扳倒殷寿,不能让旁人涉险。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要管。”
旁人?
姜文焕一瞬间难以置信。
他是旁人?
“你宁愿以身试险,也不肯相信我?”姜文焕沉声问。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万一殷寿狗急跳墙,你怎么办?东鲁怎么办?”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隔着半米的距离,两人面对面站着,浑身肌肉紧绷,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拳头。
谁都不肯让步。
一场商量演变成剑拔弩张的谈判,他们互相从对方的言辞中挖掘破绽,试图逼迫对方先低头。
“我有办法自保,你自己探听消息,如何辨别真假?”
“这不关你的事,”姬发尖锐道,“姜总第一次到西岐就挑明说过,不想让东鲁暴露在明面上。这很好,我希望你能记住你的话。”
北风卷过,呜呜作响,枯叶散了满地。
“我要是反悔呢?”姜文焕问。
姬发反问:“你想怎么做?”
姜文焕一愣,姬发沉静得可怕:“像对付夷方那样,对付西岐吗?”
姜文焕忽然意识到,原来姬发从未卸下心防。
即使他们一块喝酒聊天,也不妨碍他暗中防备着自己,防备着东鲁,防备和殷寿沾亲带故的一应人和事。
“……你果然是殷寿最喜欢的学生。”姜文焕发自内心地评价。
连多疑和善变,都和殷寿一模一样。
姬发像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他嘴唇颤抖,说不出辩解的话。
“我以为,你是真的想多留我在西岐转转,”姜文焕一字一顿,“你是想用这种方式,监视我和殷商的往来,是吗?”
姬发忽地笑了:“对。”
姜文焕瞪大眼睛。
“我的确是这种人。”
书房里落针可闻,姬发目光如炬:“让您失望了,姜总。”
气氛降至冰点的时刻,亦是姬诵和姬虞兄弟俩的上课时间。家庭老师按约定时间赶到,她一推门,迎面撞上两个气势汹汹从书房出来的高大男人。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阿姨连忙挡在前面,打着圆场:“老师来了!先喝杯水吧,我们去书房,孩子们都等您呢。”
“姬先生,”年长的女士拦住了正要拂袖而去的姬发,“您还是坚持让孩子在家里完成所有的教育吗?”
姜文焕穿外套的动作一滞。
姬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无处安放的怒火。
“我还有事,关于这个问题,我晚点再和您聊,好吗?”
一向温和的女教师却没有退让半分。
“事关孩子的成长,难道您连十分钟都抽不出来?还是说,这位先生跟您有什么非谈不可的要事,重要到让您无暇顾及姬诵和姬虞的教育?”
话虽说得文雅,但其中隐含的质问让他血压飙升。
全世界的人都要赶在今天和他作对吗?
阿姨被姬发铁青的脸色吓到,局促地立在一旁。
姬诵和姬虞在书房里围着昨晚拼的模型打转,然而客厅里,他们的爸爸、老师、阿姨,以及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陌生叔叔,一干人硬邦邦地戳在火药味十足的客厅,像一排走火的枪杆子。
多好的天气,阳光普照。
但照他个头。
偏偏这位女士根本不怕他的脸色。她是伯邑考生前亲自为孩子们请来的启蒙教师,热爱教育,视孩子的健康成长为第一要务,从不轻易妥协。
姬发额角突突直跳,他一字一顿,沉声道:“……等您下课,我和您详谈,好吗?”
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阿姨上前一步,好声好气地劝和着,好歹把老师请进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姬发和姜文焕。
“家里的事,让姜总见笑了,”姬发公式化的用词是私人友谊倒带回空白原点的象征,“西岐有西岐的办法,还是希望东鲁以明哲保身为重,别再徒添烦恼。”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我们争取的是共同的利益。”
姬发还在气头上,但针锋相对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姜文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姬发,”他放软了语气,“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好吗?”
“没有什么好谈的。”
姜文焕刻意忽略掉他情绪中的抗拒:“我们要向殷寿复仇,可你想一力扛下所有的困难,不再制造多余的牺牲,这根本不现实。”
殷商的崛起,要从殷寿的父亲帝乙说起。早年间,他黑白通吃,势力遍布朝歌,一手打造了庞大的帝国。长子殷启被视作家业的继承人,而次子殷寿,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为搏生路,殷寿主动投身黑色产业,替父兄做尽了最肮脏的勾当。外人只知他少年稳重、脚踏实地,称他为有志之士,极少有人知道他那双手已经沾满血腥。
就连姜家也被骗了过去,与他结盟,亲如一体。
殷寿蛰伏数十年,忍到闻仲洗白殷商、功成身退,忍到帝乙也老迈昏聩。挡在他面前的障碍只剩下至亲的父兄时,他们便先后遭遇意外事故,不治身亡。
肇事者被迅速绳之以法,而殷寿顺理成章成为殷商真正的掌权者。
这样的人,这样庞大的帝国,姬发竟想以一己之力瓦解,简直是天方夜谭。
姬发冷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姜文焕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咀嚼到喉咙里都泛起血腥气。
“有得必有失,要制服殷寿,就必须要争取到更多的合作、更大的力量,这都是你亲口说过的。”姜文焕逼问道,“你现在是在意气用事吗?姬发。”
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姜文焕丝毫不在乎,他心口的那把火正熊熊燃烧。
“还是说——”他字字见血,“你非要以卵击石,让整个西岐都陷入危机?”
“……姜文焕。”
“就像你明知孩子们长期留守家中,心理都出现了问题,可是你一味地把他们关起来,只为了自己安心?”
“姜文焕!”
姬发的眼神彻底冷了下去。
“我家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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